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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日是1月10日,從小就有很多父親的同事戲稱我天生是幹警察的命[1]。因為出生在冬季,我也有一個叫冬子的小名,仿佛我和冬天有著不解之緣。可是天生畏寒的我最討厭的就是冬天,每年冬去春來、迎春花開的季節就是我心情最好的時節。有人說,省城沒有春秋兩季,過完了瑟瑟寒冬,就會迎來炎炎夏日,唯一能夠體會到春風拂面的時節,就是3月末4月初,清明節前夕。如果這時候去踏青,眺望漫山遍野盛開的油菜花,是何等愜意之事!
可惜,讀了7年大學,出遊的計劃一直只是個夢想。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年,因為我們的出色表現,我終於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個圓滿的春節。一晃又到了3月末,踏青的念頭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我早早就和女友鈴鐺約好,清明假期一起去看油菜花。可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這不,清明假期剛剛開始,我還在「春眠不覺曉」呢,電話鈴聲就催命似的鬧了起來。
無論睡得多死,只要一聽見電話鈴聲,我就會像觸電一樣從床上跳起,這些年一直如此,都成習慣了。怕什麼來什麼,電話果真是師父打來的,說是臨近省城的石培縣發生命案,死了一個人,因為現場是在縣城中心,社會影響很大,所以石培縣公安局領導在第一時間通過市局向省廳法醫部門提出了技術支援申請。
雖然每年一大半時間都在出差,但是師父對基層的邀請幾乎是有求必應的。師父說了,雖然我們的能力、時間有限,但是我們應該儘自己的一切力量,儘可能多地辦案,為了基層法醫工作,為了打擊犯罪,更為了保護百姓。
開始聽師父這麼說,還覺得有點兒太大太空,可做法醫久了,我才慢慢發現,其實我們一直都在默默地踐行這些大道理,在外人看來格外冷靜甚至很「酷」的法醫們,內心其實充滿熱血與正氣。也正是因為那份無法抗拒的責任感,無論多睏倦多繁忙,我們都能隨時接受召喚,趕赴現場。
時間緊迫,我趕緊穿好衣服,連早飯都沒顧上買,就坐上趕往石培縣的警車。警車上,我迫不及待地追問師父關於本案的情況,期待能在到達現場之前掌握一些信息,好有些心理準備和制訂下一步工作的計劃。
「值班室直接下達的指令。」師父攤了攤手,說,「只有一句話,石河內發現一具屍體,初步判定是他殺,因為屍體是在縣城的繁華地段發現的,所以反響強烈,總隊長要求儘快破案。」
「就這麼點兒信息?」我失望地搖了搖頭。
「急什麼,」師父搖開車窗,點了根煙,「我問了,為了保險起見,已經保護了現場,等我們過去再開始打撈屍體。」
「那屍體還不被水沖走了?」我很詫異當地的這種荒唐決定。
「顯然是沖不走,能沖走還不撈,你當人家傻啊?」
我沉默了,但心裡還是隱隱擔心。第一現場的原始狀況固然重要,但是為了等我們,導致屍體位置改變或者屍體受到損壞,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石培縣和省城很近,我們早晨7點就出發,成功避開了城內的車流高峰,一個小時後,到達了位於石培縣縣城中心的現場。此時是早晨8點,也是出行人最多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圍觀群眾,都在那兒踮腳翹首、議論紛紛。負責現場保護的民警正在努力阻止群眾和記者跨入警戒帶。
戴著現場勘查證件,拎著勘查箱,在一片「法醫來了」的議論聲中,我們走進了警戒帶。
擁有20萬人口的石培縣,是一座山清水秀的縣城。石河自西向東從城中央穿過,上面橫跨著10多座石橋,為這座縣城增添了幾分古色古香的美麗。
這個季節石河的水有2米多深,水質還算清澈,但要想細看水中的物體不太可能。
屍體被發現的位置,在縣城正中央的石橋附近,橋的兩岸是錯落有致的店鋪門面。早晨6點,某家門面的店主到石河打水洗拖布的時候,看見水中仿佛有什麼物體在浮浮沉沉,這時候,天還沒有大亮,這個店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報了警。轄區派出所民警隨後趕到現場,發現水中是一具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屍體。
我和師父站在橋上向水裡望去,隱約看見屍體在水流的衝擊下仍在浮沉,碎花衣裙在屍體的周圍散開,像是墓地里環繞的鮮花,哀悼著死者的不幸。
「水流不是很慢,為什麼屍體沒有繼續往下漂?」師父一語中的,首先要問清石河的情況。
「這是中心橋,橋下有天然形成的屏障。」穿著高幫膠鞋、戴著橡膠手套準備下河打撈屍體的石培縣公安局桂法醫說道。
「屏障?」師父很是好奇,「什麼屏障?」
「是河床下的青石,這裡的青石成斜坡狀,最高的地方離水面只有不到30厘米,因為這個屏障不影響水流,而且可以過濾一些垃圾,方便清理,所以也沒有人去改造。很多年了,一直都這樣,一般上游流下來的大一些的物件,在這裡都會被攔截。」
「哦,因為水面高度沒有超過屍體的厚度,所以屍體就被攔截在這個位置了。」我恍然大悟,「這個季節,屍體上浮要三四天吧?」
師父搖了搖頭,說:「不會。這裡的青石是坡狀的,所以我們看到的屍體不是浮上來的,而是擱淺的。」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師父接著說:「這裡地處縣城中心,如果早些時候屍體漂到這裡,第一時間就會被群眾發現。石河的水流這麼快,據我所知石河也不長,所以我分析屍體應該是昨天晚上漂過來的,死亡時間也不會很長。」
「我們可以下去看看嗎?」師父向四周看了看,像是在尋找能夠下水的護具。
「可以,這裡的水很淺。」桂法醫說,「不過青石上很滑,要小心,這裡經常會有小孩下水玩耍,滑落深水溺死。」
「烏鴉嘴。」師父笑著看了看桂法醫,指示我和他一起穿上膠靴、戴上手套,下水探一探。
青石上真的很滑,我剛下水就摔了一跤,好在岸邊水淺,只是濕了衣褲。
天氣已經暖和了,我也沒在乎濕透的褲子,繼續向屍體附近挪步。
走到屍體旁邊,才發現屍體果真是被這塊青石攔截在西邊,一沉一浮的,就是沒能越過青石屏障。
我小心地探過身子,抓住屍體的右手。這是一隻纖細但僵硬的手,看來屍僵已經完全在小關節形成了。屍體的手指彎曲著,指甲不斷地刮擦我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掌,我感覺心裡一陣陣發毛。
站在滑溜溜的青石上,我和桂法醫都很難使上力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藉助河水的浮力,將屍體拖到了岸邊,然後與岸上的派出所民警合力將屍體抬上了岸。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死者,看上去也就十幾二十歲。她皮膚白皙,下巴尖尖的,一雙大眼睛無力地瞪著天空,仿佛死前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身穿一件線衫和一條淺藍色的薄牛仔褲,外面套著一條碎花連衣裙。
我努力想活動死者的上下頜關節,看看死者的牙齒,期望能初步判斷死者的年齡。可是屍體的屍僵已經形成得很堅固,下頜關節完全沒有能活動的跡象。
「你在幹什麼?」看起來師父對我的舉動很是費解。
「看看年齡,看能否儘快找到屍源。」
「急什麼,這么小的縣城,屍源還能多難找?」師父說,「再說了,你現場勘查還沒結束,就開始初步屍表檢驗了?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一步步來,不會錯的。」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確實是有些著急了。不過,這顯然不是殺人現場,有什麼好勘查的?
「通過屍體檢驗尋找屍源,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師父趴在橋上,往下方的水面仔細地巡視著,「最好是能通過現場勘查,直接找到屍源。如果不能,才考慮通過屍體檢驗推斷一些尋找屍源的依據。」
「可是,怎麼通過現場勘查確定屍源呢?衣著嗎?」我端詳著這個因為屍僵而顯得姿勢有些奇怪的屍體。
「屍體可能會有隨身物品,被水流衝擊後,在這個淺水面擱淺。」師父說,「不信,你看那是什麼?」
沿著師父手指的位置,我果然看見青石旁邊有一個漂浮的東西,就在剛才屍體位置的附近,之前我的注意力都在屍體上,完全沒有留神還有這件東西。
我興奮地重新下了水,沿著滑漉漉的青石走到那件東西旁邊,伸手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
真被師父說中了。居然是個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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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現場勘查員來說實在是一件好事,每起案件的現場勘查,勘查員都期盼能發現類似身份證、名片、手機什麼的關鍵物證。通過這些物證能夠較快地確定屍源,也就能為接下來的屍體檢驗工作省去很多麻煩事,加快案件偵破的速度。
我打撈上來的書包便是這樣一件「神器」,包里放著一張被浸濕的學生卡,學生卡上貼著死者生前的照片,旁邊幾個字把死者的身份揭示得一清二楚:石培縣一中高三(1)班,馬小蘭。
「去找人吧。」師父對身邊的轄區民警說完,又轉頭對我說,「開始屍表檢驗吧。」
我仔細觀察了死者的衣著,發現沒有任何毀壞的痕跡,穿著也很整齊。
「看來不像強姦,學生又沒什麼錢,也不會是搶劫,難不成這個高三女生是和誰有仇嗎?」我疑惑地搖了搖頭,從目前的情況看,很難對案件的性質有一個初步的認識。我仔細檢查了死者的腰帶,是完整扣好的,鞋子也好好地穿在腳上。
「衣著整齊不代表不是強姦,你看看這文胸。」師父掀起死者的線衫,對刑事攝像人員說,「拍張照片。」
我探頭看去,發現死者的內衣下邊緣略向上蜷曲,說:「這個不能作為依據吧!可能是水流衝擊形成的,也可能是打撈的時候弄的。」
師父搖了搖頭,說:「水流衝擊解釋不了,線衫都沒有向上翻卷,裡面的內衣怎麼會翻卷?打撈也不太可能,屍體是你打撈的,你弄的?」
「沒……沒……」我漲紅了臉,師父這個問題問得我很窘。
「總之是有疑點。」師父皺起眉頭,「不管怎麼說,為了避免痕跡遺失,現場就不要進行屍表檢驗了,回解剖室檢驗。」
我測試了一下屍體的屍僵,發現每個小關節都已經形成。屍僵是在死後2小時就可以在屍體上出現的,由大關節到小關節逐步形成,在死後10多個小時後達到最硬,死後24至48個小時開始緩解。根據屍僵的情況,結合其他一些死後現象,我們對死者的死亡時間做出了初步的判斷,死者是昨天晚上8點前後死亡的。
死者除了雙手手腕可以隱約看到皮下出血以外,並沒有其他明顯的損傷,但窒息徵象是很明顯的。
「口鼻腔沒有氣泡,雙手乾淨,沒有水草泥沙,看來像是死後拋屍入水的。」判斷生前入水和死後拋屍入水是小兒科。
師父直起腰,沿著河朝西頭望去,問道:「上游是什麼地方?」
「西邊3公里以外就是城郊了,兩岸是農田和住戶。」刑警大隊長說,「哦,還有一些廠房。」
我並沒有像師父一樣關注河流的走向,繼續進行屍表檢驗,口述檢驗所見好讓一旁的桂法醫記錄:「屍斑不可見,看來是死後不到1小時就拋屍入水了,那個時候屍斑還沒有形成。」水中的屍體通常難以形成屍斑。
「啥也沒發現,一頭霧水。」我跺了跺蹲得發麻的雙腳。
「去殯儀館吧。」師父揮揮手,和我一起重新坐上了警車。
石培縣殯儀館沒有建成標準化屍體解剖室,法醫屍檢的地方是在告別廳後面一間破舊的小屋內,屋內除了一張不鏽鋼的解剖床外並沒有其他的裝備和設施,連照明的條件都很差,是個極其簡陋的屍體解剖空間。
雖然光線不充足,但是相比而言,總比露天解剖被來參加追悼會的群眾圍觀影響要好,所以師父還是決定在這個昏暗陰冷的小解剖室對馬小蘭的屍體進行檢驗。
看見年輕的生命隕滅,不免讓人產生撕心裂肺的痛心感。我也和師父說過這樣的感覺,擔心這樣會影響自己對案件的判斷。師父卻對我經常有這樣的感覺表示認可,他說,疾惡如仇是一名優秀法醫必備的潛質,具備這樣潛質的法醫才能不受外界干擾,把這種痛心轉化為破案的動力。
眼前的這個花季少女安靜地躺在解剖台上,因為屍僵完全形成,她蜷曲在那裡,睜著雙眼,雪白的皮膚上沒有一絲血色。
「屍僵很厲害,衣服不好脫。」我說,「是不是剪開?」
「不。」師父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目前我們沒有掌握一點兒信息,衣服上可能會有重要痕跡,不能破壞衣服。」
「那就破壞屍僵吧。」屍僵形成後是可以被破壞的,用力將關節部位活動開,屍僵也就自然消失了,不過這是一項力氣活。我和桂法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死者全身大關節的屍僵都破壞了,馬小蘭恢復了自然狀態,睡美人一般平靜地躺在那裡。
我們仔細地對屍體的狀態進行拍照、錄像固定,然後逐層脫去死者的衣物。師父要求脫的時候小心點兒,並且每脫一層都要拍照固定。馬小蘭的衣著情況還是很正常的,除了內衣下邊緣有些捲曲,其他都是穿著整齊的,衣物的縫線和紐扣都完好無損,看不出有什麼疑點。如果真的一定要找出一些異常,那就是馬小蘭的襪子並沒有穿好,襪跟褪到了腳掌中央的位置,襪子就這樣皺巴巴地穿在腳上。
「挺講究的一個小女孩,襪子這樣穿,不難受嗎?」我說。師父不置可否地繼續觀察屍表。
去除了死者全部的衣物以後,師父小心地把衣物拿到了解剖室外早已準備好的檢驗台上,說:「裡面光線太暗,你們負責解剖檢驗,我來負責衣著檢查。」
我喜歡這種分工,可以給自己獨立思考的機會,如果總是聽從師父的意見,我永遠也得不到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