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古墓戾影(2)

  趙巡視員說:「我覺得有疑點,就請相關部門通知了公安機關前來協助,森原市的王法醫和我的認知相同,所以請你們前來協助。」

  「疑點?」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

  趙巡視員娓娓道來:「如果我把整個漢代的殯葬制度慢慢跟你們解釋一遍,不知道你們有興趣聽嗎?」

  「沒。」陳詩羽說道。

  我沒有驚訝她的沒大沒小,以微笑緩解氣氛的尷尬,說:「趙老師不如直接和我們說說疑點吧,您要是說起考古理論,我們這些大老粗還真聽不懂。」

  「我可不是大老粗,我也聽不懂。」陳詩羽可能有些著急。

  趙巡視員沒有生氣,哈哈一笑,說:「簡單說吧,依照我的經驗,這種普通的平民墓,雖有夫妻同葬一穴的可能,但沒見過兩人合葬一棺的情況,更沒見過兩個女性合葬一棺的先例。這就是我的疑點。」

  「這,幾千年前的事情,不能依據經驗來判斷吧?」我一時仍找不到重點,不知道趙巡視員的疑點究竟是什麼。

  「當然,我們考古的也學過一點點法醫學。」趙巡視員說,「我看棺中的兩具屍體,屍體現象完全不同:下面的一具白骨化,而上面的一具是木乃伊。白骨化的屍體骨質變脆,經過上面屍體的壓力作用,很多部位已經粉化。」

  趙巡視員說到了重點,而且說到了法醫學術語,我頓時親切感油然而生。

  考古學中經常說的木乃伊,在法醫學中稱之為乾屍。屍體在乾燥的環境中,體內水分迅速喪失,從而終止腐敗活動的發生,最終軟組織干縮形成的晚期屍體現象,稱之為乾屍。

  我點點頭,說:「那王法醫又有什麼疑點呢?」

  趙巡視員指了指正在帳篷邊的王峰,說:「我們對這個蓋板破碎的棺材進行了外包裝的保護,王法醫在帳篷邊等你們呢。」

  我一臉羨慕,心想如果我們也裝備了這種帳篷,對於野外現場,就不用擔心雨水破壞而拼了命地抓緊時間勘查了。

  跟隨著趙巡視員,我們順著小路走到帳篷旁邊,王峰開門見山,說:「秦科長,你看看裡面的兩具屍體,肯定有問題。」

  我進入帳篷,探頭進棺材內,看到裡面儘是泥土。棺材的蓋板已經被取下了,放在一旁。蓋板大面積缺失,可能是年代久遠腐朽而成,加之盜墓賊人為破壞,幾乎只剩下了一個長方形的邊框。

  棺材內的泥土裡,可以看到一個乾屍化的頭顱,這個頭顱的下方,可以看到一個只剩半邊完整的褐色顱骨。果然,在這個棺材裡,有兩具不同屍體現象的屍體。

  「除非是盜墓賊在這裡自殺,不然肯定是一起命案。」王峰說。

  我說:「為何這麼肯定?因為趙老師的學術研究嗎?」

  王峰微微一笑,說:「不。」

  說完,他把手伸進棺材,拿起乾屍的一隻手掌,指著乾屍的手指說:「你看看就明白了。」

  我順著王峰的指尖看去,只見那一隻灰黃色的皺巴巴的手掌上的五個蜷曲指頭末端,是五個慘白色背景的指甲,指甲上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紅色。

  「哦,果真死了沒多久啊。」我恍然大悟。

  「啊?為什麼?」大寶一臉茫然。

  「你傻啊。」我笑著拍了一下大寶的後腦勺,說,「漢代,怎麼會有美甲?」

  「嘿!你手套都沒摘!」大寶瞪著我說,「別弄髒我的腦袋!」

  我哈哈笑道:「我還沒碰屍體呢,手套是乾淨的。」

  我鑽出帳篷,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我們看了,您的感覺非常對。如果這不是一起自殺事件,就應該是一起命案了。感謝您為公安機關提供了這一線索,讓我們發現了一樁案件。」

  「應該的。」趙巡視員一臉自豪,說,「最好別是命案,如果是命案,也希望你們能在我停留森原的這幾天內破案,讓我也在有生之年感受一下破案的快樂。」

  「一定!」我說道。說完,我回頭看見靠在帳篷壁上的林濤,臉色慘白。

  「你沒事吧?」我關心地問道,「你不進去看看痕跡物證?」

  「沒啥痕跡。」王峰說,「我們的技術員已經看了,目前根據調查情況,這裡只有一條坑道,說明屍體是從這個盜墓坑道里進入墓穴和棺材的。因為挖掘工作,整個坑道不復存在,也就沒有什麼痕跡可言了。」

  剛被我一句話嚇了一跳的林濤,此時又平靜下來。

  我笑了笑,對趙巡視員說:「趙老師,因為涉及排查死者是否中毒的問題,我們必須提取乾屍的屍體以及屍體下方的部分泥土,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中毒的屍體,隨著屍體的腐敗或者風乾,一些性質穩定的有毒成分就會沉降到屍體下方的泥土裡。所以,對於疑似中毒的屍體,尤其是已經腐敗或風乾的屍體,必須要提取屍體下方的泥土進行毒物化驗以確定或排除。

  趙巡視員點點頭,說:「這個墓穴已經完全被掏空了,前期我們都看過了,除了還比較完整的棺材,已經被壓碎一半的屍骨,其他就沒啥有價值的東西了。泥土不值錢,你們儘管提。」

  「泥土裡還有不少毛髮。」王峰一邊往物證袋裡扒拉泥土,一邊說。

  我說:「毛髮都一起提取,我們回去看看是否有用得著的地方。」

  重新走回挖掘現場的邊緣,我環顧了四周,看了看現場環境,說:「走,去殯儀館吧。」

  肖支隊長探過頭來,說:「啊?現在去啊?現在都十二點了,你們不吃飯啊?」

  因為森原市在我省邊界地區,所以我們驅車趕來,就花了整整三個多小時的時間。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當頭而照。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也行,我們找個牛肉麵館隨便吃一點兒,就抓緊幹活。」

  「今天咱們去土菜館吃個土菜吧。」肖支隊長笑道。

  「不不不。」我擺擺手,說,「一來太浪費時間,二來浪費納稅人的錢。」

  「我自己私人請客。」肖支隊長說,「我請了別的客人,也是你們同行,說不定你們還認識,所以你們幫我撐撐面子吧。」

  肖支隊長請的客人是龍番市漢明司法鑑定所的兩名法醫。

  根據人大決議,從2005年開始,全國各地社會司法鑑定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這些司法鑑定機構的管轄範圍,是一些涉及民事訴訟的鑑定,包括法醫學鑑定、痕跡檢驗鑑定、文件檢驗鑑定等。因為涉及民事訴訟,這些社會司法鑑定機構的鑑定會向被鑑定人收取費用,有了原始資本積累,就吸引了大批退休公安技術人員加入。在退休後,去司法鑑定所打打工,賺些小錢,也不至於退休後心情失落,實在是公安技術人員的一個福音。

  肖支隊長的弟弟前幾天被一輛醉酒人駕駛的豪車撞倒,導致腦部受傷,按照程序,應該由社會司法鑑定機構對傷者的傷殘等級進行評定。這份傷殘等級鑑定書,就是法院判定賠償數額的一個重要依據。

  因為森原市沒有社會司法鑑定機構,交警部門委託省城最大的司法鑑定機構——漢明司法鑑定所進行鑑定。漢明派出的兩名法醫,領頭的齊升是龍番市公安局的退休老法醫、老前輩,於公於私肖支隊長都必須請吃一頓了。

  我當初在龍番市實習的時候,齊老師還沒有退休,所以,看到數年沒見的前輩,我顯得很興奮。

  齊老師看到我們也很興奮,愉快地喝了幾杯白酒。齊老師指著身邊的助手,說:「他叫步兵,是我的徒弟,去年底應聘來我們所工作的。皖南醫學院法醫學院的研究生。」

  這個叫作步兵的男人個子不高,瘦瘦的,白白淨淨,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啊哈哈哈,還有姓步的啊?我叫炮兵,幸會幸會。」大寶大笑,說,「不過,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去社會司法鑑定機構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什麼話啊!」我瞪了一眼大寶,說,「行行出狀元,司法鑑定所的法醫也很重要。」

  「他說得對。」步兵淡淡地說,「我也覺得在司法鑑定所里當法醫太浪費青春了,還是你們公安帶勁兒。」

  我見步兵有些不快,連忙打圓場,說:「也不是,至少你比我們有錢多了。」

  「錢有什麼用?」步兵夾了口菜,說,「錢比理想還重要?」

  「那你怎麼不考公務員呢?」我問道。

  步兵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冒失,人家說不定有難言之隱,於是趕緊轉移了話題,對齊老師說:「齊老師,我們來是為了一樁案子,現在屍體還沒有檢驗,我先把前期情況和你說說唄?你幫我們指導指導。」

  齊老師點點頭,興致盎然地說:「好啊!好幾年沒碰命案了,手確實很癢。」

  於是,我把現場發現和前期勘查的情況介紹了一遍,說:「我覺得這個案子很難。屍體已經完全乾屍化了,死亡原因、死亡時間、案件性質、屍源尋找、因果排查、兇手刻畫都是大難題,我現在心裡很忐忑,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齊老師喝得有些高了,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眯著眼睛說:「聽你說了這麼多,我腦子也亂了,看來長時間不用,真的生鏽了。我指點不了你什麼,但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死者為什麼是全身裸體?」

  3

  坐在趕往殯儀館的車上,齊老師的話在我腦中縈繞。是啊,在古墓中勘查現場,讓我有了先入為主的思維,這種思維支配著我,我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一明顯的異常。因為年代久遠,大多數古墓中屍體的衣著都因為腐敗風乾而消失殆盡。但是這一具死亡時間應該不是很長的屍體,應該有衣著啊!為什麼她是裸著的呢?

  殯儀館裡,一具乾屍被放置在解剖台上。

  這具乾屍就像是穿了一件格子狀的衣服,整個身體都呈現出規則的細樹條交叉狀。我們知道,這是「人體織布」。屍體在迅速丟失水分的時候,軟組織失水萎縮,尤其是在屍體皮膚變得很薄的時候,肌纖維細化,從而形成了屍體表面像織布一樣的外觀。

  林濤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體織布,居然戴上手套摸了摸,說:「這個有意思啊。我看咱們剛開始沒注意到屍體是全裸的,這個人體織布魚目混珠也是有原因的,這也太像是穿了一件粗布衣服了。」

  我沒吱聲,開始了屍體檢驗。乾屍是一種有利於法醫工作的屍體現象,它不像腐敗巨人觀那樣惡臭難忍,也不像白骨化那樣毫無依據可尋。乾屍的屍體,因為自然風乾,所以一切線索和證據都被固定了下來。

  死者的全身,除了一枚銅質的戒指,以及那十枚很長卻陰森森的紅點白底指甲,幾乎沒有再發現任何隨身物品。死者的全身,也沒有看到明顯的傷痕。

  我們依照解剖順序打開了死者的胸腹腔、顱腔和後背。死者的內臟已經因為失水而萎縮,因為自溶而只剩下一層包膜。檢查完這一具人形的軀殼,我們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致其死亡的損傷,於是,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死者的口鼻部和頸部。

  肌肉的萎縮,使之變薄,但是依舊無法隱藏血跡浸染後的顏色。我們在屍體的頸部肌肉發現了幾處小片狀的出血痕跡。我連忙分離出死者的舌骨和甲狀軟骨,果然,甲狀軟骨的右側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右側上角骨折,符合行兇者右利手,用右手拇指掐扼形成。」

  我說,「致傷方式都分析出來了,死因也就迎刃而解。」

  「是啊。」大寶掏出了死者完全液化的腦組織,剝離開顱底的硬腦膜,說,「顳骨岩部出血,窒息徵象是存在的。」

  「你們是說,死者是被掐扼頸部,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林濤說。

  我點了點頭,說:「剛才我在拔死者指甲的時候,看見她的甲床也是發黑的,而不是乾屍表面的灰黃色。這也是一項窒息徵象,我們的依據應該很充足。」

  「你拔她指甲做什麼?」陳詩羽一驚一乍,「好變態。」

  我一臉黑線,說:「怎……怎麼是變態?這是常規工作好吧!」

  「啊……」陳詩羽說,「想想心裡都發毛。」

  「看來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連我們無所不能的小羽毛,也是這樣。」韓亮靠在解剖室的通道門口說。

  「死因和致傷方式明確了。」我說,「那麼死亡時間怎麼判斷?你們看見的乾屍也不多吧?根據這種乾屍化的程度來判斷死亡時間也太不靠譜了。」

  「我覺得,我們法醫能判斷多少就判斷多少吧。」王峰在一旁說道,「至少我們明確了她的死亡原因,肯定不是什麼服毒自殺了,這是一起他殺案件,殺後移屍。」

  「那看來你們提取回來的泥土是沒什麼用了。」林濤說。

  我突然抬起頭,說:「呀!你不說我都把那堆泥土忘記了!怎麼會沒用?泥土在哪裡?在哪裡?」

  韓亮走進解剖室說:「喏,在我車裡,我剛才拿下來了。」

  「大寶你看看死者的後背和四肢,有沒有什麼損傷。王法醫你取死者的牙齒和恥骨聯合,判斷一下屍源信息。」我一邊微笑著安排工作,一邊打開裝滿泥土的物證袋,細細地看了起來。

  韓亮蹲在我旁邊,說:「泥巴,有啥好看的?漢代的泥巴也值錢嗎?」

  我嘿嘿一笑,從泥巴中挑出幾縷頭髮,說:「可不要小看這堆泥巴,關鍵這裡面有重要的東西啊!」

  「頭髮?頭髮怎麼了?」韓亮問。

  我說:「頭髮是角質蛋白,不易腐敗,當然漢代保存到今天還能有如此柔韌是不太可能的,所以這些頭髮應該都是這名死者的。你看,我們可以根據死者的頭髮來推測她的髮型、發色,從而找到她的屍源啊。軟組織乾屍化了,dna也比較難做,但是頭髮下面有毛囊,做起來也很容易,同樣,dna也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她的屍源。」

  韓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不過,」我把手套上的泥土撣掉,捻起一縷頭髮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的頭髮有些奇怪啊,都是一縷一縷的,不會散開?」

  「這是因為屍體乾屍化,頭髮自然脫落的,對吧?」韓亮問。

  我點點頭。

  韓亮接著說:「我覺得啊,頭髮一縷一縷成形,很有可能是因為她接過頭髮。」

  說完,他戴上一副手套,把一縷頭髮慢慢分開,果真,在一縷頭髮的中央,他解下了一根極細小的皮筋。

  「這你也懂!」我驚訝道,拿過皮筋細細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