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幽綠巨人(2)

  「dna已經取了檢材送實驗室進行了,結果估計現在已經出來了。」周科長說,「不過因為還沒解剖,所以對屍體的特徵刻畫沒有辦法進行。是不是本地人,是不是現場周圍住戶,這些都沒法確認。調查失蹤人口的工作正在進行。」

  「指紋也沒有取嗎?」林濤戴著面具,瓮聲瓮氣地說。

  一般已經經過初次屍檢的屍體,手指都是黑的,因為需要進行常規的屍體指紋捺印。就是給屍體的手指指腹抹上油墨,然後在指紋卡上捺印。獲取的指紋可以作為尋找屍源、排除現場指紋的一項依據。對於高度腐敗而且未必是命案的屍體,對這方面的要求並不是十分嚴格。

  周科長搖搖頭,說:「死者手指的皮膚因為腐敗和長時間被水浸泡,沒法進行捺印。」

  「誰說沒法捺印?」大寶小心翼翼地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說,「好捺印得很啊。」

  大寶說完,用手術刀在死者右手拇指指根部劃了一圈,然後像是脫手套一樣,把大拇指的皮膚就這樣整個兒脫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皮膚套里,說:「快拿捺印卡!」

  就這樣,大寶把死者的十根手指的皮膚依次取了下來,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完成了死者指紋的捺印。陳詩羽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取指紋的方法不是常規方法,但是我們也會經常使用。峰嶺市是一個穩定和諧的小城,命案本身就不多,腐敗屍體的命案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當地法醫並沒有學會這種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是每次都會有效的。如果屍體腐敗程度還沒有達到手部皮膚手套樣剝離,或者腐敗程度嚴重到手指皮膚已經破碎,都是不能用這種辦法進行指紋捺印的。所以,在這起案件中,大寶成功地獲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紋,也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

  「你們對什麼有爭議?」我沒有多看大寶取指紋的過程,而是專心致志地看著死者面部的幾處交錯的傷口。畢竟取不取得到指紋不是案件能否準確定性的關鍵。

  死者的面部顱骨沒有塌陷,用指壓也沒有感覺出有明顯的骨擦音[2],可見並沒有明顯嚴重的骨折存在。但是,在墨綠色的面部,可以看到幾條邊緣不整齊、互相交叉的皮膚裂口。因為高度腐敗,創口周圍都已經變得不清晰而且圓鈍了,根本無法判斷出致傷工具,更別說判斷有沒有生活反應了。

  「無法判斷有無生活反應。」周科長說,「除此之外,屍體全身沒有發現什麼致命性的損傷。毒物檢驗也做了,沒有中毒的跡象。所以現在不太好確認死者是溺死,還是被打死以後拋屍入水。屍體腐敗成這個樣子,我們擔心解剖了也無法確認,所以就等你們來了。」

  「確實看不出有沒有生活反應。」我屏住呼吸,用放大鏡照著,湊得更近一些看了看創口,說道。

  周科長說:「現場的環廠河是和我們峰嶺市的母親河——峰河相連著的,裡面有很多魚。所以,有些人認為這是死後被魚啃噬所致的創口,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創口,但其下顱骨沒有骨折呢?不過也有些人認為魚畢竟不是野獸,啃不出這麼多、這麼大的創口。」

  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在野外的屍體可能會被野獸啃噬,但確實不是所有的法醫都知道,其實魚類的啃噬也可以在已經腐敗了的屍體上形成創口。

  我曾經出勘過一個現場,法醫從河裡撈出一具屍體後,發現他額頭的正中部位有一塊皮膚缺損,而在這塊皮膚缺損的下方顱骨上,看到一條裂紋。

  學過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人的顱骨頂部有一條橫行和一條縱行的骨縫,分別叫作冠狀縫和矢狀縫。另外,在枕部有一個「人」行的骨縫,稱之為人字縫。除此之外,顱骨應該是完整、平滑的,不應該有裂紋。既然額部正常不應該有骨縫,那麼發現的這條裂紋應該就是骨折線。法醫以此來推斷這可能是一起命案,兇手用鈍器打擊死者額部,導致顱骨骨折、腦挫傷而死亡。在通知家屬要進行屍體解剖的時候,家屬一致反對。因為家屬都清楚死者有抑鬱症,多次自殺未果,這次離家出走前也寫了遺書說自己要投河自盡。

  法醫覺得家屬反對解剖的行為有些蹊蹺,於是要求偵查部門對死者的家屬進行了調查,並且獲取局長的同意,強行對屍體進行了解剖。解剖後,不知道如何下結論,於是申請省廳支援。

  我們到達現場後,對屍體進行了復檢,發現死者額部皮膚缺損下方的裂痕曲折,顯然不是骨折線,而應該是骨縫。這就涉及冷門知識了。其實在每六百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人是這種先天變異,額骨的正中有一條沒有癒合好的骨縫,稱之為「先天性額縫不愈」。在法醫屍檢中,時常可以發現先天性額縫不愈的人,但是只要顱骨沒有損傷,法醫有時候不會注意到額部異常的骨縫。

  後來,這起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因為屍體腐敗後,額部被魚類啃噬,導致皮膚缺損,恰巧露出了其先天性變異的骨縫,引起了法醫的誤會。

  「確實不像是魚啃噬的。」我皺了皺眉頭,說。

  「肯定不會是銳器創,因為邊緣不整齊。」周科長說,「但如果是鈍器創的話,形成這麼多創口,肯定是多次打擊,那下顱骨不會骨折嗎?」

  「我們解剖吧。」我說,「我和周科長檢驗頭面部,大寶和劉法醫檢驗胸腹部。」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寶的手術刀就劃了下去。劃開屍體腹腔的時候,只聽見「噗」的一聲,屍體腹部膨隆迅速消失。我趕緊屏住呼吸,招了招手,示意我們一起暫時離開解剖室。沒想到林濤的速度比我還快,早已拉著陳詩羽躲到了更衣間隔離玻璃的後面。

  走進了更衣間,我說:「大寶,你下刀之前能不能說一聲?」

  大寶嬉笑著說:「那我總不能喊,預備,劃!」

  「這具屍體體內積聚了大量氣體,屍體上一旦有了破口,氣體就會迅速從破口處湧出來。第一,這氣味受不了;第二,這一下會釋放很多有毒氣體,對健康不利;第三,這和爆炸原理相同,氣體會攜帶著體內的腐敗液體往外崩濺。」我說,「大寶你的衣服不用你自己洗嗎?」

  我們幾個人躲在更衣間的隔離玻璃後面,看著屍體逐漸「變瘦」。周科長把排風系統開到了最大風量。過了五分鐘,我們才陸續回到解剖台前開始工作。

  屍體的軟組織由於腐敗已經非常酥鬆,手術刀划過的地方,立即一分為二,暴露出同樣是墨綠色的皮下組織。我拿著手術刀,沿著死者的下頜骨的走向,劃開了死者的面部皮膚,然後逐漸向鼻骨位置分離。周科長也用和我一樣的方式對死者的另一側面部進行解剖。

  「死者面部的皮下組織的綠色顯得更深,說明這裡曾經有血液聚集。」我說,「血液從血管滲到了軟組織,說明這裡的血管有破裂啊。」

  「你是說這是生前損傷?」周科長問。

  我點點頭,說:「沒有充分的依據,但是憑經驗,我覺得這裡是有異常的。」

  說話間,我們已經把屍體的面部皮膚掀了下來,暴露出面部顱骨。這個還和身體連接、有著頭皮和耳朵的「骷髏」看起來格外恐怖。

  我順著屍體的鼻骨摸了摸,說:「呀,鼻骨有骨折。」

  仔細分離了屍體鼻骨附近的軟組織,鼻骨的碎片就暴露了出來。鼻骨是面顱骨中最容易骨折的骨頭。因為鼻骨相對於面顱骨較為突出,而且非常薄,所以面部受傷的時候,最容易造成鼻骨的骨折。

  我用止血鉗鉗出骨折的碎片,在顯微鏡下觀察,說:「骨折的斷端骨質里有滲入的血跡!」

  由於腐敗的作用,血液會逐漸變成腐敗液體,導致無法判斷屍體有無出血。但血液在屍體腐敗之前滲透進了骨質的斷端,會在骨小梁之間被保存起來。通過這一點,可以肯定死者在生前就發生了鼻骨骨折。

  「面部皮膚挫裂傷,鼻骨粉碎性骨折,但顱骨卻沒有骨折,這是因為兇手的力氣小,還是因為工具輕?」周科長說。

  「顯然是因為工具輕。」我說,「如果工具質量較重,兇手力氣小到只能把鼻骨打骨折,那麼也不可能在面部皮膚形成這麼多挫裂傷。只有當工具質量輕時,儘管兇手用力擊打,卻只能打破皮膚、打碎鼻骨,而不能對堅厚的顱骨造成損傷。」

  「工具較輕……」周科長沉吟起來。

  我說:「死者面部皮膚的破口周圍圓鈍,不規則,說明工具沒有尖銳的棱邊,應該是個圓滑的工具。因為較輕,所以肯定不是金屬的。另外,之所以可以形成不規則的創口,工具接觸面肯定不是平面或者弧面,而應該有圓滑的條狀突起物。」

  林濤在一旁翻了翻眼睛:「那會是個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搖搖頭,說,「但它至少不是個殺人的利器。兇手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具殺人?這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嗎?」

  「面部損傷是不是致命傷還不好說。」周科長說,「我們開顱看看。」

  在開顱鋸的轟鳴聲中,大寶突然尖銳地叫道:「死者的甲狀軟骨上角骨折了!」

  甲狀軟骨是頸部前面的方形軟骨,左右各一,在頸部的正前方連接在一起。甲狀軟骨的上角的位置,就在頸部正中的兩側。雖然屍體頸部的皮膚都已經腐敗了,無法看到皮膚損傷,但是從軟骨的骨折,可以判斷死者的頸部在生前遭受到了暴力。因為兩側均有骨折,那麼這樣的暴力肯定是掐扼所致的。

  當然,勒頸也可以形成這樣的骨折,但是肯定會在頸部留下索溝,而這裡並沒有。

  「扼死?」我停下開顱鋸,說,「屍體有窒息徵象嗎?」

  大寶搖搖頭,說:「眼球都突出來了,可以看到沒有出血點,剛才我們進行胸腹部檢驗的時候,也沒有發現死者的主要臟器有出血點或者有淤血的徵象。」

  「有扼頸動作,但不是機械性窒息死亡。」周科長說,「那說明了什麼呢?」

  「呵呵。」我笑了笑,繼續打開開顱鋸,說,「說明這個扼的動作,只是一個約束性動作。很簡單,兇手用一隻手掐住死者的脖子,讓其不能活動。」

  隨著鋸線的交錯,屍體的顱蓋骨應聲掉落,暴露出了粉紅色的硬腦膜。

  機體死亡後,組織細胞失去生活機能,因為酶的作用,會發生組織溶解的現象,也就是自溶。腦組織是最先也是最容易發生自溶的組織,所以,在我們剪開硬腦膜後,一坨腦組織就像麵糊一樣流淌了出來。

  「快,照相、錄像!」我一邊用顱蓋骨接住流出來的腦組織,一邊對林濤說。

  「我們可以看到,額部腦組織的顏色比其他部位腦組織的顏色要深很多。」我說,「正常腦組織自溶後,呈現淡粉紅色,但是額部腦組織卻是暗褐色,說明之前這個部位有大量出血。」

  「真的是命案哦!」大寶一隻手用止血鉗鉗著屍體的胃組織,另一隻手用湯勺舀出一勺胃內容物,說,「死者的胃裡沒有溺液[3]!」

  3

  沒有發現死者有明顯的窒息徵象,胃內也沒有溺液,所以即便是內臟器官腐敗,也可以判斷出死因不是溺死。也就是說,他肯定是死後被人拋屍入水的。結合死者的面部有挫裂創,以及腦組織有出血,可以判斷死者是被鈍器反覆打擊面部,導致腦組織挫傷出血而死亡的。

  「匪夷所思。」我低聲說道,「一般重度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都是頭面部有較為嚴重的損傷和骨折。而這個死者的顱骨沒有骨折,我們剛才推斷的工具也是個質量較輕的工具,這隻有一種解釋,就是兇手拿了個不順手的、質輕的工具,用很大的力量反覆打擊死者面部。因為是面部而不是頭部,所以力量會有傳導減弱,那麼造成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必須是頻繁多次打擊,可能是幾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打擊。」

  「這說明了什麼呢?」林濤問。

  我搖搖頭。

  大寶說:「深仇大恨?預謀作案?」

  「不會。」周科長說,「哪有預謀好了作案,卻帶個不順手的工具呢?」

  「是啊。」我深思了一會兒,說,「這種圓弧形的、質量輕的工具會是個什麼東西呢?是事先準備的?還是隨身攜帶的?」

  「即便是激情作案,用隨身攜帶的工具,也不應該打擊面部啊。」周科長說,「打擊面部這麼多次,才能把人打死,多費事兒啊。哪怕從路邊撿塊磚頭,拍一下腦袋也比這省事兒多了。」

  「確實,不合常理。」我說,「咱們沒有什麼頭緒,還是先找一些屍體上的特徵,把屍源找到了再說。」

  「嗯,畢竟是個拋屍案件,傾向於熟人作案。」周科長說,「先找屍源,說不準就能破案。」

  「大寶,你去把胃內容物篩一下,看看死者生前吃了些什麼東西。」我說,「我們看看死者的年齡、身高。」

  篩檢胃內容物的工作很重要。因為食物進入胃部進行消化以後,會變成食糜。食糜融合在一起,無法判斷食物形態。法醫會把胃內容物放在一個篩子上,用清水沖洗。食糜狀物體會被水衝掉,剩下一些不容易被消化掉形態的粗纖維,以此來判斷死者最後一頓的食物。不過這項工作很艱苦,令人噁心的胃內容物和刺鼻的氣味,對法醫的感官刺激強烈。尤其是當你吃飯的時候,想到胃內容物,可想而知還有沒有食慾。

  因為死者的會陰部已經腐敗殆盡,我們很輕鬆就鋸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放進蒸煮鍋里煮熟,這樣就可以輕鬆地剔下軟組織,暴露出骨骼的特徵面了。

  等我們通過觀察恥骨聯合面的特徵,確定死者五十歲左右以後,發現大寶一手拿著篩子,一手拿著湯勺,在水池前面發呆。

  「怎麼樣,看出來他吃了什麼嗎?」我問。

  大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沒有,這……這……這什麼也篩不出來啊。」

  原來死者的胃內容物,被水一衝就消失了,大寶篩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沒有篩出任何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東西。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看著大寶呆萌的表情,笑道,「說明死者只吃了麵食,比如饅頭、麵疙瘩之類的,沒有吃任何肉類和蔬菜、水果。」

  「好艱苦啊。」大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