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把探針的一端插進創口,然後向著各個方面探尋,很快,我就找到了創道。創道是從膝蓋上的創口往上,最終到達會陰部下方約五厘米處的大腿內部。我沿著創道把探針插進了死者的大腿里,留了個探針柄在外,招呼陳詩羽前來照相。
這樣,從照片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創道的走行方向了。
「你們看出什麼問題了嗎?」我看著大寶和林濤。
兩人一臉茫然。
我對派出所所長說:「麻煩聯絡殯儀館的同志,去解剖室進行屍體解剖。」
如果通過調查、屍檢,可以確定死者是走火導致死亡,屬於意外,屬於非正常死亡事件,屍體解剖是要經過家屬同意的。但如果有命案的可能,公安機關就可以強行解剖。
「家屬不同意解剖啊。」所長為難道。
「開具解剖通知書,強行解剖。」我說,「因為這是一起命案。」
「命案?」這出乎所長的意料,他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我微微一笑,說:「你們看,創道是從下往上的。你們再看看這支槍,有一米二長。加之這是接觸射擊,現在我們來還原一下現場。」
說完,我拿過透明物證袋裡的槍,把槍口頂在死者膝蓋上方的創口處,說:「子彈往上,那麼槍托就應該在膝蓋下面。你說,這樣怎麼走火?」
如果是走火,這麼長的槍,應該打中死者的腰部以上,或者彈道是往下的。如果是打中膝蓋,而且創道往上,這樣擺放槍枝不合理,而且死者是夠不著扳機的。即便是死者坐在地上,用槍頂住膝蓋,扳機的位置也在他的腳尖以外,柔韌性再好,也夠不到扳機。
「有道理!」在場幾人異口同聲地說。
「所以,只有可能是別人拿著槍,對著他的膝蓋開了一槍。」我說,「現在我們需要對屍體進行解剖。」
程城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里,陳詩羽仍然默默地站在一邊。這是她在兩天內看到的第三個現場、第七具屍體解剖,真可謂是填鴨式教育。
她現在不僅完全適應了屍檢工作,而且已經可以清楚地說出屍體的解剖位置,這讓我們不禁感嘆她適應能力、接受能力的強大。我也儘自己所能進行規範化操作,好讓這個白紙一樣的女大學生,對法醫的工作有個規範性的認識。
我們對屍體進行了全面的屍表檢驗,死者除了左側膝蓋上的一處槍創以外,我們還在他的後枕部摸到了一塊不小的血腫。血腫的表面還有一些淺淡的擦傷。頭皮沒有創口,只有血腫和擦傷,用法醫的眼光看,這是一個具有一定平面、一定質量、表面粗糙的鈍性物體形成的損傷。可能是摔跌倒在地面,也可能是工具形成的。
「你看,果真還有其他外傷吧。」我興高采烈地說。
大寶拿出手術刀,準備剃除死者的頭髮。我說:「等等。」
我們把屍體翻了個身,暴露出枕部,然後細細地撥動死者的頭髮,很快,找到了幾個黃色的小顆粒。
我用鑷子把小顆粒鉗出來放進物證袋,說:「致傷工具已經清楚了,是磚頭。」
大寶讚許地點點頭,說:「開顱看看,防止是他中槍後摔跌,跌倒在磚頭上形成的損傷。」
摔跌導致的損傷,會在顱腦內形成對沖傷[2],而直接打擊所致的損傷不會有對沖傷。
打開死者的顱骨,他的枕部果真有一小塊腦挫傷,而對側的額部則沒有發現。
「沒有對沖傷,可以肯定是有人用磚頭襲擊了他。這一處損傷有生活反應,說明他是在中槍前被打擊的。」我說,「這么小的一塊腦挫傷,不足以致死也不足以致暈,但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向,尋找可能存在的物證的方向。」
開完顱,大寶和楊法醫按常規對死者的屍體進行了全面、系統地解剖檢驗。大寶動刀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疲勞,一不小心用手術刀戳破了死者的胸腔。
「哎呀,小心點兒。」楊法醫說,「屍檢過程是要錄像的,別給當事人家屬看見了,非說這一處創口是兇手形成的就完蛋了。」
大寶用手抹了抹被他用手術刀刺出的小創口,說:「沒事的,這創口這么小,這麼薄,看不出來啦。而且沒有生活反應,檢驗前我們也拍了屍體照片,不礙事,不礙事。」
我笑著說:「楊哥,你現在被信訪案件鬧得草木皆兵啦。法醫在屍檢過程中不慎對屍體造成損傷是常有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的。」
楊法醫尷尬地笑了笑,繼續和大寶對屍體進行系統解剖。除了在打開死者胃部的時候,一股嗆人的酒精味撲出來以外,並沒有其他特殊的發現。
在他們進行解剖的時候,我拿起死者的雙手,仔細觀察了一下,沒有說話。
檢驗完屍體後,我提出要去現場村落附近的小店吃牛肉麵。除了這是我的嗜好以外,我還有別的意圖。路過現場的時候,警戒帶已經撤去,只留下路面上的片片血跡。我叫韓亮停了車,下車在現場周圍轉了一圈。不一會兒,我就用物證袋拎了一塊磚頭上了車。
「林濤,一會兒你去看看這塊磚頭。」我說,「這是兇器。」
大寶好奇地朝車窗外張望了一下,說:「你看這路邊好多磚頭,你怎麼知道這是兇器?」
我哈哈一笑,說:「因為這塊磚頭上黏附著血跡、毛髮。」
熬夜加之旅途的疲勞突然襲來,我們在吃完中午飯後,找了個賓館美美地睡了一覺,等待著其他實驗室的檢查結果出爐。
下午四點,我們一起來到了專案組,匯報工作的同時,也聽取其他刑事技術專業的檢驗結果。
「死者系被霰彈槍打中了大腿,導致股動脈破裂。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失血過多死亡。」我說,「除此之外,死者的枕部還有一處鈍器傷,是兇手在開槍前被打擊所致。這是一起命案。」
「有點兒奇怪。」偵查員說,「經過我們的調查,死者昨天晚上和幾個狐朋狗友喝酒喝到九點多,有人騎摩托車帶他到現場附近,他下了車。九點半左右,死者回到家裡,問他老婆要錢,他老婆不給,他踹了他老婆幾腳,然後硬搶了幾百塊錢離開家。過了大約二十分鐘,死者重新回到家裡,搖搖晃晃、罵罵咧咧的,從地窖里拿出槍就離開家了。然後十點鐘就出事了。」
「嗯,是這樣的,在他的褲子裡發現了四百六十塊錢。不過,他這不就是要去和人約架嗎,怎麼奇怪了?」大寶說,「肯定是他和誰吵架了,然後去打架,結果打不過人家,所以被人搶了槍,打死了唄。」
偵查員搖搖頭,說:「這個人平時喝多了酒,就喜歡尋釁滋事,這是事實。但是每次都是帶著棍子帶著刀,吵著喊著要去打架,一旦真的和人家遇上了,又了。而且,附近有人打麻將,並沒有聽見吵架打架的聲音啊。」
「你們說,會不會是這樣,」我說,「死者喝多酒以後,想去和他們一起打麻將,所以去家裡要錢。打麻將的時候,發生了糾紛,死者就回家裡去取槍,在重新往打麻將的地方走的時候,遭到了襲擊。因為是這幾個打麻將的人幹的,他們當然不會說聽見什麼聲音了。」
專案組沉寂下來,都在思考這一可能性。
不一會兒,專案組組長拍了桌子,說:「這是最有可能的!你們去抓人吧!其他專業繼續介紹情況。」
幾名偵查員應聲出門。
理化室的負責人清了清嗓子,說:「我來介紹一下理化檢驗的情況。死者的心血中,每100毫升血液的酒精濃度高達280毫克,達到80毫克就算醉酒了,他這個數值都接近致死量了。這說明死者是嚴重醉酒。在這個酒精濃度下,死者的自控能力和身體協調能力應該都非常差了。如果真的是打架,他沒有多少反抗能力。」
「嚴重醉酒,也是加速他失血死亡的一個因素。」大寶補充道。
「另外,」理化室的負責人接著說,「從死者頭髮里提取的微量顆粒,和現場提取的磚頭,認定同一。」
「可惜,」林濤一臉惋惜,「磚頭上太粗糙了,只有指印痕,沒有指紋,沒有獲取證據、線索的條件。」
「那槍枝檢驗怎麼樣呢?」我問。
林濤說:「我進行了整體分離比對,死者家的殘餘材料和槍枝認定整體,也就是說,這把槍確實就是他自己做的那把槍。另外,就是對槍枝表面進行了檢驗,因為表面不光滑等原因,沒有發現有比對鑑定價值的指紋。」
這著實是個不好的消息。既然是謀殺,射擊的人很有可能在槍枝上留下指紋,可惜,沒有條件。我接著問:「那槍彈射擊實驗做了嗎?」
這是涉槍案件中必須進行的實驗,在實驗室中進行。把槍放在槍托上,用線牽引扳機射擊,射擊固定目標。進行槍彈射擊實驗,可以了解槍枝的性能,從而對槍枝射擊進行比對認定,是法庭判案的一個依據。
「槍里沒子彈,我讓派出所所長去家裡搜了。」林濤說。
所長接過話茬兒:「死者家裡人情緒很激動,開始很不配合,後來我做了很多工作,才對地窖進行了搜查,找到了幾枚做好的彈藥。喏,在這裡。」
說完,他從警服口袋裡摸出了幾枚自製槍彈。
「那我現在就去做實驗。」林濤說。
「明早再說吧。」我說,「一方面,看看今晚對那四個打麻將的人的審訊結果。另一方面,你趕緊先陪我去看看那塊磚頭。」
4
我們走出專案組會議室的時候,聽見公安局大廳里一片嘈雜。仔細辨聽,是有人在喊冤。可想而知,那四個打麻將的人被抓進來了。
我們徑直走進刑警大隊的小樓,走到物證室里。楊法醫從物證存放櫃裡取出了那塊被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磚頭。
磚頭沒有沾血的那一面和兩個側面都已經被燻黑了,這是林濤在檢驗指紋的時候熏現的。在這一片黑的磚頭表面,隱約可以看出幾個指印。
指印很小,雖然看不出指紋,但是可以看出指節的印痕。磚頭的一側有一個小小的痕跡,應該是拇指留下的,但是連半個指節都不足;另一側有三個指印,應該是中指、環指和食指留下的,最多也只有半個指節。
「奇怪,這個問題你考慮了沒有?」我轉臉問林濤,「我們拿磚頭,通常都會留下一個半到兩個指節的印痕,但這個印痕不僅細小,而且少。用指尖拿著磚頭多不方便?」
林濤皺眉不語。
我也皺眉不語。
想了一會兒,我說:「既然看不出什麼指紋,我們就放棄吧。那幾個打麻將的,賭資不少,可以治安處罰了。抓他們進來估計也是這個藉口,等著審訊結果吧。我們,睡覺去。」
林濤說:「你回去睡吧,我去把槍彈實驗做完再睡。」
「好。」
回到賓館,案件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案件距離偵破已經不遠了。而且,很顯然,這樣的案件都是因為仇恨或者激情,範圍也不會太大。還是「清道夫」案件比較棘手,那會是什麼人幹的呢?殺那些無辜的人,還用了那麼複雜的反偵查方式。既然用了複雜的反偵查方式,為什麼又要在牆上寫字,給我們留下線索呢?
連續幾天的疲勞重重壓來,我想著想著,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林濤什麼時候回到賓館,我全然不知。
第二天早晨八點,我準時醒了過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屏幕上顯示的數字,讓我突然想起韓亮說過的笑話。幾零後的人,早晨就會在幾點鐘自然醒,看來一點兒沒錯,這個理論是經過實踐驗證的。
我推了推另一張床上的林濤,他睡眼惺忪地醒了過來。
「嗯……幾點了,豬?」林濤說。
「你才是豬。」我注意到他對我稱呼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