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
白日。
雲海,石亭。
峭壁山崖,人影孤單。
於野依然坐在洞口前,靜靜守望著遠處的朱雀台。
上個月的月末,他下了一趟山,見到了四位師兄,和盤托出了他的計策,並與冷塵合謀打壓梁喬與姜蒲,最終逼迫他二人聽命行事。
合謀也好、打壓也罷,無非是怕節外生枝,重蹈蘭陵城與落雁城的覆轍。
此前屢次招來禍端,致使同門陷入困境,甚至鬧出人命,均為弟子不聽管教擅作主張所致。而他於野不是墨筱,關鍵的時刻他絕不容許有人添亂。往日裡吃點小虧倒也沒什麼,一旦涉及生死安危,他從來不肯退讓半步,更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如此這般,實屬無奈。
梁喬與姜蒲不僅驕橫成性,同為鍊氣九層的高手,也是飛羽莊一行僅有的倖存者。可見兩人極為精明,且擅長保命之術。若是不能加以管束,著實難以託付重任。
之後他未敢久留,匆匆回到山上。既然朱雀門的戒備日趨森嚴,他唯有倍加小心。
轉天便是七月。
不知覺間,已是七月初八。
又到了下山的日子。
於野默默抬起頭來。
午時未至,熾灼的日光已刺得人睜不開眼。
他卻盯著日光不躲不避,直至兩眼模糊,這才被迫低頭,又自覺有趣般的傻傻一樂。
嘿,竟然有點興奮。
在觀雀亭守候了一個月,每日膽戰心驚備受煎熬。如今天鳴法筵已然在即,生死時刻隨時降臨,本該更為焦慮的他,竟然興奮起來。便好像上山狩獵,沒有恐懼,只待猛獸現身,便全力搏殺……
正當他思緒散漫憑空遐想之時,有人呼喚——
「伍師兄!」
於野循聲看去,而眼前卻是白晃晃的一片。
他心頭一跳,頓時從莫名的興奮中驚醒過來,遂運轉功法、散開神識。
當他目力恢復如初,一位年輕男子走到近前,帶著疑惑的口吻說道:「伍師兄,師叔命你巡山,此處由小弟看守,你這是……」
於野伸手揉搓面頰,佯作疲憊道:「風吹日曬,難免睏乏。」
男子禁不住後退一步。
正當他狐疑之際,忽然身形一頓,竟難以掙扎,頓時僵在原地。隨之兩道凌厲的殺氣突如其來,「砰」的擊潰護體法力、「噗」的穿透了氣海,卻難以出聲大喊,他驚愕的雙眼慢慢失去神彩。
與之瞬間,他僵立的人影消失不見。
於野兀自端坐原地,雙手結印,低頭閉目,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便於此時,一道劍光從遠處飛來,在觀雀亭前稍作盤旋,又倏然遠去……
呼——
於野暗暗舒了口氣,慢慢睜開雙眼。
差點敗露!
生死一線啊!
觀雀亭位於天鳴山的南端,懸崖峭壁很是偏僻,又是仙門禁地所在,平時罕有人至。誰想今日弟子輪值,來的竟是伍柒的師弟,幸虧他出手果斷,否則什麼都完了。
於野緩了緩神。
半個時辰之後,他站起身來,左右張望片刻,抬手輕輕一揮。
「砰——」
狹小的山洞內跌落一人,正是伍柒的師弟。將其殺了之後,收入納物戒子。總不能隨身帶著死屍,且一把火燒了。
而於野正要祭出離火符,又停了下來。
他動手將死屍身上的血跡稍作清理,從對方的納物戒子中找出道袍更換,然後將其置放於洞口前,擺出盤膝靜坐的樣子,並打出一道道禁制加以封錮支撐。
忙碌過罷,後退幾步打量。
洞口前,一位朱雀門弟子低頭靜坐,兩眼微閉,像是在吐納調息。重重禁制阻隔之下,不管是目力所見,或神識所及,一時難以發現破綻。
於野又將洞內、洞外的血跡擦拭乾淨,並燒了血衣,這才輕聲的拍了拍手,卻又心虛般的暗暗搖頭。
殺人放火,已稀鬆平常;焚屍滅跡,也駕輕就熟。如今又學會了喬裝易容,與弄虛作假的手段。
踏入仙道以來,沒幹過幾件好事!!
於野摸了摸臉頰,稍稍整理服飾,又查看著腰間的令牌,轉身離開了觀雀亭。
弟子輪值,有人替換伍柒。他這個假冒的「伍柒」已不用藏形匿跡,倒是省了幾張破甲符。且速速下山,以免再次遭遇意外。
正午的日光下,一道人影匆匆穿行在峭壁之間。他一身赤紅的道袍,像是一團火焰在跳動閃爍。
沿途穿過五道關卡,值更弟子應該知道了「伍柒」的身份,並未出聲阻攔,或詢問他的去向。
五位值更弟子,依然是一個月前所見到的五人。
須臾,轉過山崖。
行至下山的石梯前,忽然遇到兩位上山的朱雀門弟子。
於野沒有躲避,強行走下石梯。
石梯陡峭狹窄,逼得兩個鍊氣弟子側目怒視。
於野抵達山腳。
看守山門的弟子多了幾人,山門外也站著一群修士。各方仙門弟子遠道而來,免不了圍著山門遊覽一番。
於野大搖大擺走向山門,大聲呵斥道:「山門重地,外人不得靠近!!」
不待守門弟子查明他的來歷,他已穿過山門禁制。而他到了門外,又揮手驅趕:「閃開、閃開,退後十丈——」
外地修士不知真假,紛紛後退躲避。
於野「啪」的一甩大袖背起雙手,趾高氣揚的穿過人群而去。
每次進出山門,都是在撞運氣。而每僥倖一次,距倒霉也近了一步。當運氣耗盡,最終唯有直面生死。
數百丈後,轉向山野小徑。
沒有發現異常狀況,於野飛身而起……
三十里外。
河灣之地。
一位身著道袍的女子坐在樹蔭下。
她三十多歲的模樣,相貌清秀,雙目微閉,神態寧靜。只是她鬢角的一片霜白,為她平添了幾分滄桑的倦容。
不遠處另有一群修士,有男有女,有年邁者,也有青壯者,或是輕聲交談,或是獨坐沉思,或是聚在林下納涼。
忽然風過林稍,一道人影飄然落下。
「小師弟——」
來人身著道袍,頭束道髻,十八九歲的年紀,身姿略顯單薄,卻不失矯健挺拔,已呈現稜角的臉頰透著暖玉之色,如刀的濃眉下一雙眸子熠熠生輝。
於野落在河邊的草地上。
他在途中更換了服飾,然後趕到約定的相會之地。
不想同門弟子盡在此處。
出聲的是冷塵,卞繼與車菊、白芷也跟著迎了過來。聚在林下納涼的塵起、朴仝、盧正與他舉手致意,各自臉上帶著疑惑的神情。梁喬與姜蒲躲在林子裡,並未理會他的到來。
於野的眼光掠過四周,看向樹蔭下的女子。
墨筱。
墨師叔端坐如舊。
於野與冷塵等人舉手還禮,轉身走了過去。
「墨師叔!」
墨筱沒有回應。
於野也不介意,走到近前盤膝坐下。
突然一道禁制籠罩而來,身後的冷塵等同門弟子均被屏蔽在外。
「於野!」
墨筱終於睜開雙眼,卻神色不明。
於野拱了拱手。
「我聽冷塵說,此事你有九成的勝算?」
「沒有。」
「哦?」
「我從未想過勝算,只想如何活下來。」
「你想好了?」
「嗯!!」
墨筱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弟子,輕聲嘆道:「唉,真的難為你了!」她沉默片刻,自言自語道:「朱雀門為保天鳴法筵萬無一失,必然全力戒備朱雀台。屆時鳳翔谷難免空虛,倒也有機可乘。而僅憑你與四位師兄攻打天心閣,只怕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你如何活下來,也不便多問,門主之命難違……」
她的話語中,透著深深的愧疚與無奈。
一位築基修為的前輩人物,同樣身不由己。唯有金丹高人,才是蘄州仙道的至尊存在。
於野低頭不語。
他知道這位墨師叔的難處,卻無話可說。他擔下天鳴山之行的重任,已是仁至義盡。而明日不管是死是活,他都沒有了退路。
墨筱拿出兩張符籙。
「這兩張金丹劍符,或有用處!」
於野抬眼一瞥,接過劍符,稍作遲疑,又伸出了手。
墨筱錯愕道:「我僅有四張劍符,已分你一半……」
於野急忙搖頭,道:「我購買靈符耗去四百靈石,有冷師兄見證。此事應該公私分明,請師叔還我靈石。」
「你一鍊氣弟子,怎會持有那麼多的靈石?」
「殺人所得。」
「殺了多少人,方能積攢四百靈石?」
「記不清了!」
「……」
墨筱本來心緒沉重,神情鬱郁,忽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我想你難逃此劫,如今看來倒也未必。」
她拿出一個納物戒子拋向於野。
「還你四百靈石,再加一百,算是補償你多日來的辛苦!!」
「多謝師叔!」
於野欣喜過望。
「這一個月來,你所承擔的兇險,他人難以想像,再多的靈石也難以補償啊。倘若明日大功告成,你若有意拜我為師,我墨筱也不妨收一個嫡傳弟子!」
墨筱的話語聲隨和起來,眼光中也多了幾分暖意。
於野微微一怔。
這位墨師叔不會真的要收徒吧,而他於野並無拜師之意。
光芒微微一閃,禁制外走來四人,竟是冷塵與卞繼、梁喬、姜蒲。
卻聽墨師叔的話語聲突然轉冷,不容置疑道:「於野,你與四位師兄交出仙門令牌,明日不管生死,均與雲川峰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