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四周天青,微風徐潤。

  洛漸清感覺自己被包裹在一團溫暖的熱水中,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里。他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服得張開了,這種滋味令他忍不住地流連其中,感受著每一滴熱水對自己的元神進行澆灌。

  這裡到處都是溫暖的靈氣,輕輕一碰,靈氣便自動地涌了過來,瘋狂地鑽入體內。

  一朵青色的小蓮花在這樣美好的溫水中徐徐綻放,五片花瓣輕輕緩緩地舒展開來,當第六瓣花想要再展開時,仿佛遇到了什麼困難,掙扎著難以再前進。這一切洛漸清並不知曉,他正在那一片溫暖的水中流連忘返,根本無暇顧及青蓮元神。

  然而,即使沒有洛漸清的指使,卻有無數凝結成實質的靈氣,用力地將第六片花瓣無聲無息地推開了。

  花瓣綻放的那一刻,洛漸清整個人忽然清醒,他錯愕地望著四周。只見這裡是一個望不到盡頭的無限空間,天空是雪白的,泛著一點淡淡的青色,大地是正放的鍋底,依舊是雪白泛青。

  這裡就是一個球形的空間,看不見盡頭,因為或許就沒有盡頭;看不見外界,因為或許就阻隔了外界。只有無邊無際的靈氣充斥在這片空間裡,想要攫取便可隨意攫取,想要修煉便可隨意修煉。

  這裡實在太過美好,讓洛漸清漸漸迷離了雙眼,沉淪其中。

  數不盡的靈氣向他身體的每一處經脈中鑽湧進來,轉變成靈力。這些靈力洗刷著他的筋骨,沖盪著他的丹田,令那朵藏在丹田裡的小青蓮更加精煉圓滿,連花瓣尖尖都開始泛著一點微弱的金光。

  如果能夠一直留在這裡,那該多好?

  如果能夠就這麼永永遠遠地修煉下去,或許就會成仙。

  洛漸清的意志漸漸沉淪,他情不自禁地低吟一聲,緩緩閉上雙眼。然而就在他即將真的閉眼的時候,他仿佛忽然聽到了一聲遙遠的呼喚!

  「漸清……」

  語氣低緩溫柔,聲音清冷如水。

  洛漸清的身子微微一顫。

  那聲音又喊道:「漸清……」

  洛漸清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過了許久,仿佛真的再沒了動靜,又仿佛是積蓄已久,那聲音在一聲綿長的嘆息後,再次悠悠說道:「漸清,為師在枯山……等你。」

  洛漸清倏地清醒,他睜大雙眼,赫然醒來。

  仿佛是溺水剛醒的人一般,洛漸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身處在一間華麗奢靡的宮殿裡。四處都是玄階以上的法寶,以房間裡最普通的桌子、椅子、窗戶等物件聯合在一起,布置下了一道堪稱地階的防禦大陣。

  汗水將洛漸清的頭髮打濕,貼在他的臉上。洛漸清粗粗地喘著氣,他茫然地望著這間屋子,之前的各種回憶一下子湧上心頭。

  他記得他是與廣陵子尊者、玉清子尊者等人提前一步來到了魔域,文龍子尊者等人則留在雲州,反攻那些侵占了大半雲州的妖族。一路上,戚珞、秦歸鶴等魔道宮的人加緊速度,他們也只得全力跟上,終於還是趕上了。

  當他看到一個白衣身影將手探入魔尊的胸腔里後,他不由自主地崩潰,仿佛看到了墨秋被殺害的一幕,於是立即便用上了明光青玉珠。

  那時候,戚珞和秦歸鶴是怎麼說的?

  『那是晉離!他是晉離!你要救宮主,你一定要救宮主!』

  洛漸清身子一僵,倏地呆住。

  那人怎麼會是晉離?

  洛漸清曾經在風神海上與晉離相處過一段時間,甚至還見過晉離的容貌。晉離擁有一張與他強悍實力極不搭配的天真臉龐,身材也並不高大,反而比洛漸清矮了一個頭,看上去好似一個單純善良的少年。

  可是昨天那人卻截然不同!

  容不得洛漸清多想,他也知道如今不是想這個事情的時候,他趕緊翻身下了床榻,往大門口走去。正在他走到門旁的時候,只聽「啪——」的一聲在他的身後響起。

  洛漸清猛然停住腳步,轉首往回一看,只見一本熟悉的藍面書籍掉落在了地上。

  洛漸清臉色微冷,過了片刻,才抬步上前,將這本書拿在手中翻看起來。越看,他的臉色越冷,越看,他捏著書籍的手指便越緊。當他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他手指間強大的力道直接將這本書撕裂!

  「李修晨……」

  「李修晨!」

  憤恨的聲音在寬敞的宮殿裡迴蕩,洛漸清站在房間中央,眼中凝聚著血色。他的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得通紅,甚至隱隱的有血絲滲了出來。洛漸清是用了極大的理智才壓制住自己此刻想要立刻返回太華山,將那個無恥之徒千刀萬剮的欲|望。

  但是在此之外,他卻根本無法忽視心中針刺般的疼痛。

  萬丈斷情崖上,冷風呼嘯,長劍穿心。

  洛漸清已然記不清上輩子的很多細節,比如他完全忘了,在被李修晨一劍穿心的時候,自己到底在想什麼,自己又為何願意義無反顧地放棄抵抗。然而他卻記得,當他躺倒在地上,身體裡的血液一絲絲地流盡時,他一直望著南方的天空。

  他望著那裡,一直望著那裡。

  他的手死死地握緊那把插在自己心口上的冰冷長劍,他的雙眼一直凝聚在那裡。

  他在等待,甚至可以說是臨死前的最後期盼。他想看到那個人,看到那個將他逐出師門、決意殺了他的人。然後,他沒等到,於是當生命走到盡頭時,他也未曾閉上眼睛,只是一直望著南邊的方向,仿佛許下了一個無望的渴求。

  洛漸清從來都以為,上輩子的玄靈子對自己有所不喜。

  直到他看到了這本書。

  書上的文字冰冷無情,傳遞不出那時候的情景,但是洛漸清卻好像透過這些冰冰冷冷的文字,看到了那樣一個被鮮血充盈了的世界。

  書上說,他的師父,為他入魔。

  剎那間,三千青絲化為白髮,本命劍被他自己折斷,以一己之力,屠殺了在場上百正道修士。他一直抱著自己的屍體,他一直就這麼抱著,然後以劍氣指向李修晨。

  一個化神期的修士想要擊殺一個築基期修士,這應當是彈指一瞬間的事情。

  然而,玄靈子沒有成功。

  李修晨總是有千種萬種的好運,他逃過了玄靈子的追殺,他一路從茺州逃到了極北之地,然後逃進了枯山。這樣九死一生的地方,正常人都不會選擇進入,然而洛漸清看到,玄靈子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便跟著闖了進去!

  然後,李修晨得到了某樣奇異的寶物,他順利出來了。

  玄靈子被困在枯山五年,好不容易出來時,已成了天底下人人誅之的大魔頭。

  李修晨修煉得真快啊,快到讓洛漸清都不敢想像。在前面的三本書里,李修晨花了接近二十年,才修煉到築基後期。然而在這一本書里,他得到了枯山中的一顆靈丹,一下子便跨越到了元嬰期。

  書上是如何說李修晨的?

  ——少年才俊,絕世天才。

  書上又是如何說玄靈子的?

  ——一朝成魔,屠殺無辜。

  玄靈子真的入了魔嗎?這是李修晨的說法。

  玄靈子並未進入魔域,也從沒有與魔尊有過聯繫,當他從枯山出來後,他便直接攻上了太華山!

  那一天,玄靈子一人血洗了太華山!

  他仿佛瘋了一樣,殺了自己的師兄,殺了最疼愛自己的師姐,將太華山上的修士殺了六成,只剩下四成修士逃到了其他宗門,其中便包括李修晨。

  自此以後,玄靈子便回到了玉霄峰,終日住在上面。

  太華山一夜覆滅,被它自己的太上長老,送上了滅門的結局。

  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洛漸清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他的師父。

  那個人向來恪守禮儀,從來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為了人族,他將自己困在太華山百年;為了太華山,他從未感受過一絲樂趣,只是一日復一日的修煉再修煉。

  但是偏偏就是這個人,滅了太華山!

  洛漸清不敢相信,那時候的玄靈子到底是什麼模樣。他只知道,自己的師父絕對不可能真的滅了太華山,而滅了太華山的玄靈子,卻也不是玄靈子了。

  玄靈子沒有入魔,他只是瘋了。

  洛漸清癱坐在地上,望著那滿地的碎紙屑,呆怔地望著。他的身體裡開始燃燒起了一股烈焰,瞬間便引起了熊熊大火,將他的世界點燃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師父……」

  沙啞粗礪的聲音仿佛從砂紙上磨過一樣,嘶啞難聽。

  洛漸清緩緩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臉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他的心好似被割裂成了一份份的碎塊,每一塊都汩汩地流著鮮血,為自己而哭,更是為上一世那個他從未理解過的玄靈子而哭。

  一個曾經以天下為己任的修士,竟然能為自己而瘋魔。

  他竟然還一度疑心玄靈子,他竟然還曾經因此而產生罅隙……

  洛漸清呆坐在地上,久久沒有回神。

  一個時辰後。

  「漸清,我進來了啊。」清亮的女聲從身後響起。

  洛漸清揮手便將滿地的紙屑掃去,一把大火將全部紙屑燒成灰燼。他背對著大門而站,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恢復正常,連臉龐上的淚痕都全部擦淨。

  洛漸清回過身,笑著說道:「師伯……」聲音一出口,竟然有點低啞,所幸玉清子尊者並未發現。

  玉清子尊者見到洛漸清便雙眸一亮,高興地走上前來,說道:「我本就知道你這次突破的可能性很大,卻沒想到能突破到這般境界。漸清,你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個月了,連那魔千秋都醒了。你若是再不醒來,師伯可無臉去見你師父了。」

  聽到「魔千秋」三個字時,洛漸清心中一動,但是他卻沒有多問。

  他錯愕地望著玉清子,趕緊地用靈識掃蕩著自己的身體。當他看見丹田裡的那朵六瓣青蓮時,洛漸清整個人呆住,他再仔細地探索了一下自己身體裡的靈力,然後……

  「合體中期?!」

  玉清子尊者頷首:「不錯,確實是合體中期。你真是我見過的修煉最快的天才了,漸清,你必然已經占了天下的大半氣運,此刻的你一定不要被他人奪走氣運。若是你能就這般保持下去,或許你能在一百五十年內化神!」

  洛漸清支支吾吾地應下,他一直不敢置信地用靈識掃著自己的身體,似乎不相信自己一覺醒來居然真的突破了合體期,而且還一步登上了合體中期的境界!

  玉清子尊者帶著洛漸清走出了宮殿,她說道:「這一個月里我仔細地分析了一下,你應當是受到了明光青玉珠的洗禮,得到了其中的機緣。明光青玉珠里的力量都是往代玉霄峰峰主的力量,和你自然親近,你能獲得他們的力量傳承,也是理所當然的,對你的身體有利無害。」

  洛漸清問道:「師伯,那我是否需要停下來穩固境界?」

  玉清子尊者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看向洛漸清,目光嚴肅地道:「漸清,如今並沒有人能給你時間,停下來穩固境界。」洛漸清一時啞然,只聽玉清子尊者又說道:「你師父如今還被困在枯山,原本恐怕只有魔尊才能進入枯山,找尋你的師父,但現在以他的情況,恐怕也無能為力。現在雲州上的妖族已經被趕走了一半,可是魔域的局勢仍舊不容樂觀。」

  洛漸清蹙了眉:「師伯?」

  玉清子嘆氣道:「魔山外,除了幾個海主外,還有三位大乘後期大圓滿的絕世妖尊,聚集在了這裡。妖尊號瞑身受重傷,暫且不算;妖尊刑危本就實力強悍,不容小覷;而那最後,是妖境第一海的海主晉離。那一日你便是偷襲了他,暫且救下了魔尊,世上能與他相抗衡的,唯有玄靈子師弟和全盛時期的魔尊。」

  說到這,玉清子稍微頓住了,她帶著洛漸清來到一座巍峨雄偉的大殿前,輕輕伸手覆在門上的一座陣法上。靈力從玉清子的掌心飄逸出來,她轉首看向洛漸清。

  「刑危、號瞑不足為慮,陰姬詭計多端,必須除去。晉離已經恢復實力,隨時可能攻上魔山。然而如今最令人擔憂的並非他們,而是……那始終未曾出現的天妖尊,獨絕天老!」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目前守在魔域的頂尖大能全部聚集於此。

  就在此刻,遙遠的枯山山脈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終於睜開雙眼。

  他的眼中瞬間閃過一道亮光,再細看時,已經恢復正常。玄靈子垂眸望著懸浮於自己眼前的這顆小小的靈丹,只見後者似乎縮小了幾分,但又好像沒有太大差別,濃郁的靈力被灌輸在這裡面,玄靈子輕輕一碰,它便乖巧地鑽入了玄靈子的納戒里。

  做完這一切後,玄靈子抬步出了山洞。

  他雙目一縮,直直地望向西北角的某個方向。下一刻,身如閃電,一道白光過後,玄靈子便消失在了這裡。他飛速地穿過群山,一路往西北而去,最終終於飛到了枯山山脈最西北角的那座矮山。

  玄靈子神色肅穆,輕輕抬手,掌心覆在了枯山山脈外一層虛無縹緲的薄膜上。

  轟隆隆!

  天空陰雲密布,一道道粗壯如水桶的雷霆從天上砸下。

  清冷俊逸的白衣尊者抬眸望天,薄唇微抿。這張淡然俊美的臉龐上只有永恆不變的平靜,他遙望著那一道道仿佛要將大地劈裂的雷霆,悠悠道:「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