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悽厲寒瑟的風呼嘯而過,將這句話磨滅在逐漸冰冷的空氣中。

  你為何殺他。

  你為何殺他!

  說出這句話時,洛漸清神色平靜,仿佛沒有任何觸動,但是一雙眼睛卻紅得泣血,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他好像擁盡了全身力氣,千難萬苦,才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然而面對這樣的質問,昊星子卻遲遲沒有回答。他怔愣地站在洛漸清面前,明明手中還拿著那把沾了血的太華劍,但是他卻一臉並不知道發生什麼的模樣。

  良久,看著這樣的昊星子,洛漸清垂了眸子。

  在這長久的對峙中,他竟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起初很小,後來越來越大。他笑得癲狂,仿佛要將眼淚都要笑出來,當笑聲戛然而止時,他的眼眶也確實通紅,玄靈劍引起驚天霹靂,雷光一閃,將俊美白皙的青年映襯得更加孤寂。

  洛漸清沉默地望著昊星子,許久,他開口說道:「自我第一日進入太華山起,他便與我說,這裡是我的家,這裡是我一生要守護的地方。」

  昊星子緊握著太華劍,一聲不吭。

  「三萬年前,九蓮尊者崛起,自此玉霄峰獨立於其他六峰之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太華首峰。他與我說,權力越大,責任便越大,玉霄峰世世代代守衛太華山,守衛正道。太華山在,人在;正道仁義在,玉霄峰便在。然後,他就死在了你的手中。」

  昊星子再也忍不住地說道:「漸清,我真的從未想過會……」

  「你為何要殺他。」嘶啞難聽的聲音從洛漸清的喉嚨里吐出,他緩緩地抬起頭,臉龐上早已被淚水打濕,雙眼通紅,身體顫抖,他倏地抬起玄靈劍,大聲質問道:「就算你們追殺他到如此境地,就算太華山的弟子也參與到你的隊伍中,他至始至終,絕不殺太華山之人。昊星子,你為何殺他!他是你看著從小長大的親師弟啊!你便是殺了我,也怎麼會忍心對他下的去手,去殺害這樣一個將一生全部奉獻給太華山的師弟!」

  昊星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睜大雙眼,看著眼前幾欲發狂的年輕修士。

  眼淚從洛漸清的雙眸中流淌下來,他倔強地緊握著自己的劍,腰背挺得筆直,仿佛代替那個人,成為了玉霄峰最後的傲骨,睥睨天下。

  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仿佛在低低的哭泣,昊星子握著太華劍的手更加緊了幾分,他艱難地解釋道:「那時我只是想去阻止師弟,卻未曾想到,真的會那樣。我並非有意,我真的沒想到……」

  「你沒想到?」洛漸清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蒼白的笑容。

  昊星子啞然怔住,他再一抬眸,卻見一道金色的劍光猛然向自己重來,他趕緊抬起太華劍抵擋。玄靈劍的劍芒撞上太華劍的,兩者微微一顫,洛漸清往後倒跌三步,昊星子竟然倒跌七步!

  昊星子赫然大驚,洛漸清卻不給他一點反應的時間。

  修長的玄靈劍在青年的手中如魚得水,以金色劍光頂天立地,將整個世界都充斥為一片金色。明明這並非洛漸清的本命劍,但是洛漸清卻十分順暢地運轉著《九蓮奪天錄》,讓自身靈力在這把劍的劍身中流轉變換。

  那一場涅槃之火,將洛漸清方圓百米的一切事物全部灼燒乾淨。

  大地成了烏黑的枯色,滿地的樹葉被燃燒成了黑色齏粉,那個跪在洛漸清面前、埋在他懷中的人,也慢慢與火成灰。

  洛漸清一直睜大雙眼,眼睜睜地望著這個人永遠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覺自己也快要隨這陣大火而去,直到看到這把玄靈劍依舊於大火中長存,散發著金色的微芒。

  那涅槃之時的痛苦,遠超埋龍骨、習涅槃時的疼痛。

  洛漸清此生還未曾嘗試過這樣的肉身之苦,每一絲皮肉都被烤焦烤爛,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被大火燒得噼里啪啦的聲響,也可以感受到自己一點點的消失在大火中的無助躊躇。

  然而,這真的很疼嗎?

  其實也並不疼,洛漸清已然不記得那時候的感受,他只記得,自己的心曾經疼過那一瞬,然後在那一瞬之後,便再也不會疼了。

  因為只是一瞬間,那個人的身體便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與這場大火融為一體。便是死,也沒有留下一個模樣,能夠讓自己當作念想,那個人徹徹底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世界中,不入輪迴,不生已滅。

  金色的劍光如同死神,將昊星子一路向後逼迫。

  被鳳火淬鍊過的玄靈劍此刻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將仙器太華劍壓得毫無反擊之力。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法寶,而是那個使用法寶的人。雄渾靈力全部灌輸在這玄靈劍中,青色靈力與金色劍光一起大作,劍身上閃起一道道的符籙,終於開出了第一朵花!

  一朵八瓣青蓮在玄靈劍上浮現而起,花瓣徐徐綻放,每在邊緣處都浮出一層淡淡的金邊。

  然後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

  一直開到了第八朵!

  象徵著大乘期的八朵金蓮全部綻放,但是玄靈劍上的光芒卻沒有停歇!

  洛漸清咬緊牙齒,視線緊緊地凝視在面前那狼狽不堪的白髮老者身上,一滴淚便從他的眼眶中滑落,滴在了玄靈劍的劍柄上。剎那間,金光大作,一朵九瓣金蓮於劍尖的位置驟然綻開,光芒徹天!

  洛漸清長喝一聲,一劍向前刺去。

  昊星子趕緊拿起太華劍抵擋,但是那八朵青蓮卻直接帶著玄靈劍的威壓,撞在太華劍上,令這把劍發出一道道的劍吟。昊星子抵擋不住,長劍脫手,正在此時,最後一朵九瓣金蓮穿透了昊星子的胸口,穿心而過,讓他錯愕地睜大雙眼。

  洛漸清滿面是淚,雙手執劍,穿過了昊星子的心臟。

  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再次問道:「你、為、何、殺、他!」

  昊星子剛想開口,可是一張嘴便全是鮮血。汩汩的鮮血從他的口中流淌而出,昊星子艱難地從血沫中擠出了一句話,卻讓洛漸清倏地低笑,然後猛然將玄靈劍從他的心口拔出。

  昊星子說:「我真的不想,我十分後悔。」

  洛漸清抬起玄靈劍,一劍刺穿了昊星子的識海。後者眼神潰散,但是在即將隕落的前一刻,洛漸清冰冷無情的聲音卻直直地傳入他的耳中:「你若是真的後悔,為何沒有為他落下一滴淚;你若是真的後悔,為何剛才拼死也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閉口不提如何愧疚!」

  昊星子瞪大雙眼,氣息卻倏地消失。

  直到這個人死去,洛漸清都全然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殺了玄靈子。

  或許那只是一個意外,但是卻是一個命中注定的意外。然而這個原因,知道與不知道,對洛漸清而言已沒有太大差別。獨絕天老已然追了上來,洛漸清將玄靈劍從昊星子的眉間拔出。眉間青光一閃,霜浮劍便出現在了左手之中。

  獨絕天老看到昊星子的屍體,心中一驚,道:「你竟殺了他?」

  洛漸清沉默地望著獨絕天老,並不回答。

  見狀,獨絕天老微微眯了眸子,一點也不敢大意地祭出了白色的麒麟角。為了追上洛漸清,獨絕天老費盡周折,終於抵達此地,他或許不再有下一次機會,他必須把握好當下。

  滔滔妖力全部匯聚於白色麒麟角中,只聽一道粗野的獸吼聲後,一道白色的健壯身影陡然出現在了獨絕天老的身前。這頭雪白色的麒麟不斷地從口鼻中噴出熱氣,一雙眼睛有水缸大小,死死地瞪著洛漸清,眼中全是好戰的意味。

  洛漸清的身上,有著濃郁的龍族與鳳族的氣息。

  尤其是鳳族,與麒麟一族向來不死不休,讓這雪白麒麟更加躍躍欲試。

  洛漸清右手執著玄靈劍,左手執著霜浮劍,目光鎮定地看著眼前的一人一獸。卻見獨絕天老忽然大喝一聲,那麒麟便咆哮著向洛漸清衝來,從口中噴出一團炙熱的火焰。

  雙手快速地掐弄手訣,手指很快便成了虛影,霜浮劍攜帶著雷霆之力,向那麒麟衝去,而玄靈劍便從一旁不斷夾攻,重傷在麒麟身上。

  獨絕天老單手向天,妖力於空中幻化成一座大山;洛漸清便一腳跺下,一朵八瓣青蓮從他身上綻開,沖向大山。

  兩人在斷情崖第九重險境處,斗得難分勝負。

  起初洛漸清還落了一絲下風,但是慢慢的,雪白麒麟卻竟然有了頹敗的趨勢。獨絕天老趕緊又催動起那白色麒麟角,兩人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斷爭鬥,誰也無法將對方打敗,誰也無法令對方重傷。

  就這樣鬥了整整三天以後,洛漸清雙目一凜,趁著一次獨絕天老被霜浮劍的劍風撞飛時,突然往後逃去。他這樣的行為令獨絕天老猝不及防,趕緊命令麒麟阻攔住洛漸清,然而洛漸清寧願被麒麟重傷一根手臂,也不管不顧地往前奔逃。

  獨絕天老驚道:「洛漸清,你到底想做什麼!」

  此刻,洛漸清已經捂著不斷流血的左臂,逃到了十里之外。

  獨絕天老趕緊又追了上去,但是他的速度明顯不如洛漸清快,很快又被洛漸清給甩丟。獨絕天老飛速地在一片黑暗之中飛行著,他的左手裡拿著一根龍頭拐杖,右手中拿著一塊白色麒麟角。

  剛才白色麒麟的爪子幾乎快要將洛漸清的左臂砍斷,骨頭也斷了大半截,只剩下一點皮肉連接著手臂。這樣的傷勢,若是沒有一流的煉丹大師去治療,恐怕十年也無法恢復如初。

  到底是什麼,能夠讓這洛漸清如此不管不顧地立刻離開。

  獨絕天老驟然臉色一變:「不好,陰姬!」

  此時此刻,妖嬈嫵媚的妖尊陰姬正擺著一條長長的蛇尾,緩緩地穿過一片大湖,即將來到斷情崖第八重險境和第九重險境交匯的地方。

  在十天前,陰姬攻擊那結界時,心中頓覺不對,於是提前離開。

  獨絕天老為她圓謊,謊稱她是回去準備一個陣法,然而事實上,陰姬只是想先避避風頭。

  妖界如今的四大妖尊中,獨絕天老的本體無人知曉,刑危雖然此刻被人族囚禁,但他的本體和號瞑一樣,都擁有十分稀少的神獸血脈。唯獨妖尊陰姬,一萬年前,她還只是一條普通的小綠蛇,但是一萬年後,她卻成了四大妖尊之一。

  很多妖獸都有天賦技能,比如龍族,他們天生七階,可騰雲駕霧,召喚風雨。

  而陰姬卻有些不同,她的同族從來都沒有什麼太過奇異的技能,只有陰姬,從來都對危險有一絲敏銳的嗅覺。這種特殊的第六感時靈時不靈,並不一定每次都準確,但是曾經幫助過陰姬躲避過人族的幾次陷阱,也使得陰姬能夠一步步地從普通的蛇妖變成聞名玄天大陸的蛇尊。

  離開了梧桐樹之後,陰姬心中的那絲不安也漸漸消失。她準備在第九重險境的入口靜觀其變,畢竟只要她不願意,獨絕天老也無法命令她。在獨絕天老的厭惡和自身的安全中,陰姬自然會選擇後者。

  剛剛飛躍過一座山峰,陰姬忽然心中一緊,心跳開始劇烈地加速。

  她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一種奇異的危機感遍布四身,讓陰姬立刻小心翼翼地提防四周,不敢大意。

  陰姬躲在了一座山峰的背面,隱藏自己的氣息,開始探查四周。令她詫異的是,周圍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東西,只有三頭妖獸藏在三座小山。這妖獸似乎是斷情崖獨有的,陰姬從未見過,可是它們的修為最高的也只有渡劫中期,陰姬一個眼神都能將它殺死。

  然而,陰姬卻不可能就這般放鬆警惕。

  她一直躲在這座山峰的背面,躲了整整七天。

  明明距離第九重險境的入口只剩下數百里的距離,陰姬一炷香內就能飛出第九重險境這片黑暗的領域,但是她卻就是不動。陰姬蟄伏在黑暗之中,一雙碧綠色的蛇瞳不斷地打量四周,連一瞬都沒休息過。

  大概在第八天的時候,陰姬微眯了眸子,喃喃道:「這次的真的是錯覺?」

  雖然這樣說了,但陰姬仍舊未走。她做了一天的準備,在第九天的時候,突然以一座天擎破海陣保護著自己,同時耗費了一個法寶,用超越自己的速度往第九重險境的入口而去。

  這樣的準備簡直是萬無一失。天擎破海陣防禦力極強,而且本就是陰姬的自創陣法,她親自施展開來,至少能擋住任何大乘後期大圓滿修士的全力一擊,甚至可以撐過一個時辰;同時,陰姬還用了四五個法寶不斷地為自己加速,原本就只需要一炷香時間就可以離開這片黑暗,現在更是只需要幾個瞬息。

  第一個瞬息時,陰姬衝破了附近的山群,已然看到了入口處從第八重險境傳來的光芒。

  第二個瞬息時,陰姬又碾碎了一個法寶,再次加快速度。

  第三個瞬息時,陰姬已經來到了第九重險境的入口面前,只差一步就可以離開。

  第四個瞬息時,陰姬一隻手已經離開第九重險境,但是她忽然停住。

  轟!

  天擎破海陣陡然破碎!

  一朵青蓮破開大陣,一隻手陡然抓住了陰姬長長的尾巴,將她硬生生地拉回了第九重險境!

  守在第八重險境的渡劫期尊者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妖尊陰姬出現在入口處,然後慘叫一聲,身形又消失在了第九重險境的黑暗中。

  那條長長的蛇尾足有三米的長度,那隻手堪堪只來得及抓住一點點尾尖,但也準確地將這條蛇拉了回來,又拖入了黑暗。

  陰姬緊張地大喊起來,可是心中卻閃過無數的法子。她沒時間懊惱自己怎麼沒有幻化成人形,這樣就說不定不會被對方抓住,她只是不停地在想,該用什麼樣的法子去應對這個未知的對手。

  然後下一刻,陰姬便見到了那個神秘的對手。

  「怎麼是你!」陰姬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可是,她卻無法再說出下一句話。八朵八瓣青蓮和一朵九瓣金蓮在玄靈劍上閃耀生輝,陰姬運轉著渾身妖力,怒吼著化身成一條綠蛇,向對方衝去。然後,劍光斬斷巨蛇的七寸,頭首分離,蛇尊陰姬以她最不喜歡的模樣倒在地上。

  她的蛇尾還在不斷地顫抖,她的蛇頭卻還暫時在呼吸。

  一張碩大的蛇嘴不斷蠕動著,鮮紅色的蛇信子從口中不斷吐出,陰姬至死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只有渡劫期的修士竟然能夠一擊就將自己擊殺!明明只差一步,她就可以離開第九重險境,可她卻就在這門口,被斬成兩段。

  「你到底……藏在了哪裡……為什麼……我找不到你……」

  洛漸清的左臂幾乎全斷,右手中卻拿著一把狹長的玄靈劍。他的臉色慘白無血,一滴心頭精血從玄靈劍的劍尖滴下。

  剛才的攻擊只在一瞬間,卻也讓洛漸清部署了足足十天。

  洛漸清根本沒有猶豫,他先用青蓮元神強硬地破開那座天擎破海陣,然後在拽著陰姬的尾巴、將她拖回黑暗後,直接噴出一口精血落在玄靈劍上,運轉《九蓮奪天錄》,用自己最強大的力量,一招將陰姬斬斷。

  因為,只要給陰姬一點點時間,她便可回到第八重險境。而在那裡,有許許多多的修士,他們都可以成為陰姬的肉盾。只要陰姬逃跑,以她的奸詐狡猾,洛漸清想要再抓住她,便難如登天。

  洛漸清垂著雙眸,望著陰姬蛇尾下的一根紅線。在他的注視下,那根紅色的線越來越細、越來越暗,到最後,竟然比昊星子、鬼炎老祖等人還要昏暗,幾乎就要消失。

  望著這番情景,洛漸清地低聲自語道:「你能達到如今境界,已然透支了很多東西。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你還剩下一世,好好享受下一世吧。」

  下一刻,陰姬雙眸一暗,聰慧如她,竟然沒有明白洛漸清這句話的意思,便徹底地赴了黃泉。

  根本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