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在響過一聲跨越千嶂的響雷後,進入了它綿延漫長的雨季。
天落豪雨,決河相傾。大雨延遲了大家前往無頭之海的行程,但也算是給了陸御九調息養氣、煉精化神的契機和時間。
陸御九遷去了附近一座空山,在靡靡雨聲中獨身一個攀上高岩險峰,於絕壁之上尋到一處可供安身靜修的山洞。周北南與其他兩名應天川弟子則橫槊立槍,鎮守於山下,以保他清淨太平,環堵安然。
以前的周北南性子烈說話沖,公子哥兒脾氣大,死後倒是沉澱出幾分沉穩之風,安安靜靜盤膝而坐,感八方來氣,唯恐有野物出沒,擾了陸御九修煉。
兩名應天川弟子這些日子也看出些門道來,自知自家公子是一門心思瞧上了這清涼谷小弟子,但既是自家人,難免多出了偏私之心。
趁周北南打坐相護於陸御九時,這二人便竊竊私語起來。
「咱們家公子可是道門正統,跟一個清涼谷外門弟子相好,未免太**份了。」
「更何況還是以主奴相稱,著實不好聽。」
「咱們公子皮相也算是上等了,偏生配上一個容貌盡毀的……」
周北南耳聽八方,又豈能聽不見這兩人嚼的舌根。
他嗤之以鼻,抄起兩塊石子,準確彈射到替他抱不平抱得熱火朝天的兩人的後腦勺上:「少議論他。再犯一次,小心我打斷你們的腿。」
其中一名摸著後腦殼鼓起的腫塊,苦著臉想,罷罷罷,瞧周師兄這模樣,怕是日久生情,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周北南手撐長槍,安然而坐,想也知道這倆兔崽子在噓嘆些什麼。
……他當初為何會選定陸御九呢。
這麼說吧,陸御九矮小,愛哭,脾氣不好,然而剝去一切,他都是那個頑強、堅韌,哭泣著也要把整個清涼谷背負於自己身上的矮個子青年。
見過孟重光和徐行之這般的上好皮囊,周北南回頭再望一望,還是發現戴鬼面的小陸最好。
當自己魂核在即將潰散前無意識地飄向他的時候,一切在冥冥之中已有註定。在那之後,什麼丑美,什麼身份,他周北南喜歡的人,便是天下第一的好看,天下第一的尊貴。
在洞窟之中,陸御九端端正正取下鬼面,露出一張清秀白嫩的面龐。
感知著軀體內有些陌生的靈力波流,他一時間百感交集,想要哭,卻又總覺得有溫雪塵在體內靜靜看著他,便把泛到口中的酸意緩緩咽下。
他眼淚汪汪地想,以後再也不會餓著周北南了,真好。
陸御九本就有金丹二階的修為,又全盤繼承了溫雪塵的靈力,因此提升之速遠超所有人想像。
在他入洞靜修第七日,蠻荒中的豪雨在某一瞬間徹底止絕,一道飛虹氣沖雲天,萬千蟲獸盡皆失聲。
兩名應天川弟子驀地一驚,拔槍四顧,只怕天象有異,是極惡之兆。
只有周北南在短暫怔愣後,興奮得直接跳了起來。
——陸御九竟只用了短短七日,便直接突破了元嬰修為,修得了元嬰之體!
因為蠻荒與世相隔,天道亦難以關照,陸御九竟直接免了元嬰雷劫洗髓伐毛之苦,平安過渡,毫髮無損。
陸御九發了瘋似的修煉,像是一隻因為即將過冬,不知疲倦、也不知道饑飽的小獸,一直致力於把儘可能多的食物塞進嗉囊里。
而在高塔之側,向來平緩的小河水面高漲,越出河岸,湍急地朝四面八方漫溢,好在高塔有孟重光設下的陣法庇護,流入高塔間的雨水經過截流,仍呈潺潺靜好之態。
長久的落雨好像把時間的流速都拖得緩慢起來,大家閒來無事,倒有了幾分悶起頭來過小日子的隨性愜意。
徐行之房間一角新添了一口火塘,裡頭嗶嗶啵啵地響著火聲炭聲,徐行之把軟榻布在火塘邊,坐在榻側,只覺臉和手都被烤得熱乎乎的。
徐行之披在肩上的獸皮長袍被硝制過,原本的濃郁生鹼味道被新鮮木枝翻來覆去地烘烤過,擁在身上,木香襲人,暖意融融。
孟重光則躺在徐行之腿上,閉目聽雨。
徐行之把手烘熱後,貼在孟重光臉頰上,卻貼了一手的汗。
一拎他的衣服,徐行之發現他渾身上下活像是被水洗過似的。
徐行之畏寒,再怎麼暖和也不嫌,但孟重光是個火炭體質,和他蹭在同一口火塘前,也難怪熱得難受。
徐行之趕他:「熱的話就去床上安置著。」
孟重光被烤得發昏,哼哼唧唧地念叨著:「師兄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徐行之就不趕他了。這孩子自從化外之境回來後,便一門心思地黏准他不放,叫人既好笑又好氣,偏又生不起責怪他的心,只能慣著了。
他捏了捏孟重光的鼻子,示意他:「翻個面。讓我烤烤後背。」
大糰子乖乖跟著徐行之挪了方位,待避開火勢後,他滿身的汗總算是落下了些。
孟重光被烤得幾近中暑,現在好些了,就開始上房揭瓦:「頭暈。」
徐行之給他按腦袋。
他撒嬌:「要抱著。」
徐行之笑他矯情,但該抱還是抱著,還親了親他的唇。
烤了這麼久的火,他的雙唇還冷得很,親起來如同吻冰嘗雪。
這一切都太好了,孟重光突然疑心起這是夢來,索性身體力行,四肢繩子似的把徐行之纏起來,勒得徐行之想笑:「幹什麼幹什麼,又發癲。」
孟重光還想說點什麼,房門卻突然從外被叩響了。
說是叩,那聲音卻小心得過了分,更像是在撓。
徐行之止了笑鬧,揚聲問道:「誰呀。」
門開了,一個秀氣的腦袋謹小慎微地先探了個發頂進來,縮回去片刻,又探出了額頭:「我,陶閒。」
孟重光本來只覺自己做了個好夢,不料平白殺出了個陶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才一切都是真的,臉都黑了,語氣自是客氣不到哪裡去:「幹什麼?」
陶閒嚇得又只剩了個發頂露在門縫間:「我與曲師兄,房中太冷,做針線活手冷,想,想借徐師兄房間,暖和。」
孟重光:「……走開。」
與此同時,徐行之道:「請進。」
兩個聲音交疊在一處,陶閒一時間簡直是進退兩難。
孟重光和徐行之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陣,最終還是前者乖乖讓了步,蜷在徐行之懷裡沒挪窩,夫唱夫隨道:「進來吧。」
陶閒一進來就看見兩個歪在軟榻上的俊美男人,紅意泛到了耳朵根,叫了聲徐師兄,又叫了聲孟師兄,才唯唯諾諾撿了把冷板凳坐下。
徐行之招呼:「來這兒坐,暖和。」
「不,不用。」陶閒拎著他用細枝編成的針線籃,羞澀道,「這裡就很好。」
徐行之也不勉強他,由得他自在。陶閒有了個火塘暖身,坐定呵手片刻,便從針線籃中拈出一件正在織繡的貼身小褂。
蠻荒里的東西精細不到哪裡去,可供紡績的棉麻更是難尋,幾人也是尋找了許久才勉強找到了替代之物,而陶閒籃子裡的顯然都是經過精之又精的挑揀才剩下來的,論其柔軟舒適,與普通棉絲也相去不遠。
這般精細的東西做來是給誰的,徐行之問也不用問。
他徑直問了另一個問題:「曲馳呢?以前看你們焦不離孟的,你單獨一個出來,他放心?」
陶閒拉扯著針線索索作響,面上帶著一點溫存的笑影:「沒事的。他知道我在這裡。」
說著,他咬斷了一截線頭,很輕很輕地說:「再說,他不能,總離不開我。」
徐行之微微凝眉,覺得陶閒這話古怪,但至於哪裡古怪又說不很分明,只好笑道:「他就是離不開你啊。一小會兒見不到就到處找。」
陶閒羞赧地笑了:「徐師兄不要這麼說,我,我沒有,那麼重要。」
但這並沒有耽誤他的雙手上下翻飛,至少在針線這個行當里,他能享受到充足的自信和快樂。
徐行之注意到,陶閒指尖有幾處已纏上了薄薄的白紗布,從紗布底端透出來一片鮮紅,像是被磨破了。
徐行之剛想發問,陶閒就抬起臉來,期期艾艾道:「徐師兄,孟師兄,你們,不用管我,就當我不在。」
不過陶閒真的很容易叫人忽視,他本身就瘦,薄薄一片人影弓著腰坐在那裡,寂靜地做著他的針線,很容易讓人疑心他只是一道影子。
徐行之也不願叫他不自在,便自顧自與孟重光聊起天來:「等到出去了,你想做些什麼?」
孟重光乾脆利落:「殺了九枝燈,剝皮抽筋,熬油點……」
話說至此,他突地記起自己溫柔乖巧的形象來,立刻把自己扮成一隻人畜無害的小貓,蹭了蹭徐行之的手背:「……重光聽師兄的。」
徐行之樂了。
他當然不會忘記房中還有一個人,有意無意拿話照顧著陶閒:「小陶呢?等出去之後,小陶想去哪裡?」
陶閒低著頭運針如飛,把自己坐成一道清癯的瘦影:「我,不知道。」
「跟著曲馳?」
他呆呆地重複:「嗯,跟著曲師兄。」
「到了凡世間,你的手就不必這麼辛苦了。」徐行之道,「你都多久沒穿過現成衣服啦?到時候叫曲馳從頭至尾給你置辦一件。」
陶閒忙碌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他這些日子為曲師兄趕著做了四季的衣裳鞋襪,還做了劍套,唯恐將來沒有人再給他做衣裳了。但經徐行之提醒,他才想到,外頭世界裡,有絲錦素纈,有綾綃羅緞,自己這一身棉不棉麻不麻的衣裳,有什麼稀罕的呢。
有一瞬間他很想哭,但他最後還是含著眼淚笑了:「嗯,好呀。」
徐行之枕靠在軟榻上,被火烤得熱了身體,睡意也如影隨形地籠罩了上來了,迷糊中想起了一件事,他抓住孟重光的手,隨口詢問:「雪塵給你的信上寫了什麼?」
孟重光好奇:「什麼信?」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
之前他未曾提起,是因為心裡仍盤桓著躺在蠻荒土地下的溫雪塵的影子,心思蕪雜,近日才記起還有書信一事。
徐行之記得分明,溫雪塵修遺書三封,自己只拿走了他給自己的那封,剩下兩封他以為陸御九和孟重光各自取走了,可如今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
然而現在陸御九身在絕壁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御九取走信函之後,忘記把孟重光那份交給他了。
左右也不著急,等陸御九從峰上下來,再拿信也無妨。
房間裡梭梭的線聲未絕,陶閒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二人的對話。
問出這個問題後不久,徐行之便歪在榻上睡了過去。
而確定屋中有一個呼吸變得均勻後,陶閒把手伸到了籃子下,鼓足勇氣,啟唇道:「孟師兄,我……」
孟重光聞聲看向陶閒,示意他噤聲,目光卻在碰觸到他後徑直越過了他,望向窗外。
半晌後,他微微皺眉道:「……外頭那個是曲馳吧?」
陶閒聞言一愕,扭頭去看,果真透過窗戶瞧到在白茫茫的雨霧裡,有一個只著單衣、勤勤懇懇地埋頭挖掘著什麼的青年影像。
他丟下籃子和針線,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
雨聲沸反,粗線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圓紋。陶閒心急得很,什麼雨具都沒帶便奔出塔來,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門來的人的胳膊,極力用瘦弱胸腔里發出的顫聲壓過雨聲:「曲師兄,你做什麼呀!」
曲馳應該是笑了,雨水順勢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側過身去吐掉,推著陶閒的肩膀:「你回去。我馬上就回。」
曲馳的外袍墊在泥濘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滿了柔韌的黃泥。
陶閒被淋得眼圈都在發紅:「現在挖泥做什麼?」
曲馳天真地一笑:「我也給你堆一個。」
「堆什麼?」
「火塘呀。」曲馳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該是一張多麼溫和可親的笑臉,「我給你堆一個,你就不會去別人房中了。……就會一直在我身邊。」
陶閒愣住了。
雨水敲在陶閒身體上,把他澆得噼里啪啦作響,但是他的左胸卻有一團熱氣頂著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發酸發軟。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曲馳一愣,繼續被嚇得臉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過去抱住了陶閒,努力釋放他能夠釋放出來的最大善意:「哭什麼呀。不哭,不哭。我給你吃糖,多少都給你。你不要哭了。」
陶閒不說話,只是哭。
曲馳拋下了他剛剛收集起來的黃泥,從懷裡被浸透的手帕間摸出一顆小石子,珍惜地塞進了陶閒嘴裡,陶閒張開口,含住了石頭,牙齒和舌頭卻不敢碰觸曲馳的指尖哪怕一下。
「怎麼辦啊。」陶閒沒頭沒腦又含混不清地說,「……曲師兄,我走了,你該怎麼辦啊。」
一番兵荒馬亂後,一身水一身泥的兩人回到了高塔。
丹陽峰的弟子呈上了熱水,但陶閒堅持不肯先洗漱,只說自己的針線籃子落在了徐師兄房中,他要親自取來。
說罷,他也不顧丹陽峰弟子和曲馳的勸說拉扯,一頭扎出了房間,瑟瑟發抖地滴著水跑進了整座塔中最溫暖的地方。
門軸乍然一響,孟重光臉色一變,捂住安睡著的徐行之的耳朵,抬頭正要瞪眼,卻發現是水鬼似的陶閒回來了。
他渾身上下一齊往下滴水,好像隨時會融化在水中。
孟重光剛想說些什麼,陶閒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籃子前,從底部取出一封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樹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軟榻前,在距離軟榻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步。
那煢煢的、有如影子般單薄的人,難得有膽量與孟重光對視,仿佛有無盡的勇氣,將他充盈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模樣。
他抓住那封信,輕聲道:「孟師兄,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