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話完畢,姓徐的青年照高個子的屁股一腳端了上去:「跟人道歉,然後滾。你們今年的資格取消,後年東皇祭祀禮時再來。」
高矮二人一身淋漓大汗,面如金紙,衣衫盡濕,跪在地上不住叩首:「謝徐師兄,謝徐師兄……求師兄別告訴周師兄,不然我們定然要被逐出應天川……」
徐師兄嘴角忍不住一揚,搖著摺扇,道:「逐出應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們犯在我手裡,不把你們腦漿子打出來才怪。」
高矮二人組瑟瑟發抖:「……」
將他們逗弄夠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難他們,由他們跟男童道了歉。
沒得到徐行之的允許,他們垂著腦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顧盯著徐行之看,滿眼的好奇。
徐行之問男童:「怎麼樣,願意原諒他們嗎?」
男童絲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對徐行之乖乖點頭:「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個,往前方一推:「滾滾滾,別給我四門弟子丟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兩人馭上法器,狼狽而竄,跑得比兔子還快。
徐行之抬腳欲走,卻被一隻小爪子牽住了衣裳後擺。
男童踮著腳尖,試圖將浮玉果遞到他手裡。
「我用不著這個。」
「東皇祭祀。不要嗎?」男童眨巴著眼睛,極力推銷,「……他們兩個剛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摺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壓下去:「他們是參加比賽的,我不是。我是東皇祭祀大會的秩序官。」
男童聽不懂,只好抓緊徐行之的衣擺,像是要他給一個解釋。
左右閒來無事,徐行之低頭檢查了一番頸上的珠玉碎鏈,確定珠玉沒有異常,才走向男童剛剛坐著濯足的青岩,跳將上去,又拍拍自己身側,示意男童過來坐。
男童也涉水走過去,緊靠著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說:「你倒不認生。」
男童挺膽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頸間的珠玉鏈,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靈力悄無聲息地通過手腕經脈滲入男童身體,男童卻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靈力在自己奇經八脈間遊走一圈,絲毫不忌。
徐行之驚奇地感嘆一聲:「是個有靈根的孩子。」
男童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什麼是靈根?」
徐行之解釋:「凡求仙問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與努力缺一不可。你的靈根倒是很不錯的。小傢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沒有。」
徐行之一愣,隨即寬慰道:「沒事兒,我也沒有。」
男童把頭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輕鬆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個同胞兄長。要不是我師父清靜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還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爭地盤。」
說到這裡,徐行之照例開扇,準備給自己扇扇風,沒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滿心疼地捏了捏。
為了安撫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給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開來:「當年第一次來令丘山,共搶了兩顆果子,我偷著吃過一顆。汁多肉鮮,但吃起來渣滓也多,磣牙,不好吃。」
男童特別認同地點了點頭,把被徐行之判定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問題:「你剛才說,『秩序官』,那是什麼?」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門每隔兩年都會舉辦東皇祭祀大會。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內外門,一起爭奪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貴,最後便能充當東皇祭祀的祭祀官。我連著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協商後,我們四門的首徒均不參加爭奪,而是擔任秩序官一職,分管幾片區域,以免比賽中出現問題。」
說罷,他用指尖撐起自己頸間的珠玉碎鏈,將上面幾處閃光點指給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塗、太華五處山巒。祭祀之物都相當難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這五處動用靈力,苦戰不下,我便會前往幫忙。」
說到此處,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為著祭祀禮,提前來過這裡查看過情況。
他尋遍全山,竟全然沒有發現『顒』出沒的蹤跡,浮玉果也是無獸看守。
這些個珍寶靈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長在山野間、靜靜等待腐爛的野生西瓜,著實奇怪。
徐行之解釋:「本來我想著前來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無需動用法力的,算是撿了個大便宜,沒想到他們會動用法力,對你一個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驚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軟,摸摸他的頭髮,只覺柔軟趁手,便自作主張地多順了好幾下。
男童沒被人這麼擼過頭髮,先是反射地一聳肩,隨即表情就奇異地放鬆了下來,繼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難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見此情此景,徐行之嘖嘖稱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貓,現在應該是被擼得一臉陶醉、呼嚕呼嚕直哼哼。
許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懶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蓋做枕頭,一臉純良地問:「……什麼是『顒』呀。」
徐行之驚訝於他這麼自來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臉頰。
一戳一個坑,手感極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猙獰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著人不噴死不罷休的可怖模樣,也不欲細答:「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男童繼續乖巧發問:「那它去哪裡了呀。」
這個問題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顧自推測道:「……或許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腳上串著的果子,「你這果子也是上山撿的吧?」
男童垂下頭,搓著手指:「……嗯呢。」
徐行之問:「這山上有異獸,你不怕嗎?」
男童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極甜,看多了還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說山裡有怪物,還有好吃的果子。我沒見過怪物,就想上山來看看呀。」
徐行之想,這沒娘帶的孩子還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個德行。
半晌後,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過身來:「徐師兄,你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嘯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詫異:「我的名字不好聽嗎?」
他跟徐行之解釋,他以前住在與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個獵戶撿回家,將他養到四歲大時,獵戶在狩獵時不慎跌死了。
獵戶家窮,買不起衣服,始終只給他用獸皮裹身體。獵戶死後,他斷了衣食,下山覓食的時候還弄丟了那件獸皮。
後來,他衣不蔽體地下山後,被幾個孩子圍起來嘲笑,被他們丟石頭,還被取了外號。
男童蠻委屈地說:「那時候他們都叫我光光。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聽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兒的腦袋:「起來起來。二光,我要走了。」
來不及糾正徐行之對自己的稱呼,男童飛快爬起,央求道:「徐師兄,你留下來吧。」
徐行之感覺有些好笑,摸摸他的頭髮,道:「我留在這裡能做什麼?」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這裡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變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數條藤蔓從青岩背陰處鬼魅般旋繞而出,沿著岩面,如毒蛇遊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沒能發現他在做些什麼,縱身躍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邁步欲走。
千鈞一髮之際,男童靈犀猛然一動,鬆開了緊掐的雙指,藤蔓立即縮回地面,消失無蹤。
他蹲下身,解開足上的藤蔓,幾步搶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廣袖:「徐師兄!我拿著這個,可以入你門下嗎?」
他殷勤地將那珍果寶物遞蘿蔔似的遞了過來,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這孩子沒家人,靈根又出挑,渾然如一塊璞玉,的確是個修仙煉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鎮間孤身一人遊蕩,著實可惜,也可憐。
徐行之接過這串浮玉果,細思一番後便道:「……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們這一輩還不讓收徒。……我先帶你回去吧,你靈根不錯,又帶了這一串果子回去,師叔師伯都會喜歡你的,到時候願意拜入風陵山哪位的門下,你告訴我便是。」
男童堅決搖搖頭,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動人:「……我只要和你做師兄弟,別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樂了:「你倒真會挑。我師父清靜君可是風陵山山主。」
言罷,他捉住男童的手,將他一把抓起,攬入懷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頸項間玉珠中最大的一顆,催動靈力。
只見一朵泛著碧色的光輪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將那小如指甲蓋的光輪向半空中拋去。
光輪如長鯨吸水,望風而長,轉瞬間就有了一扇門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溫聲命令:「閉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懷裡,攥緊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額頭輕抵著他的鎖骨:「嗯。」
徐行之縱身躍入碧色光門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間。
場景剎那改換,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煙。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間,身著不同服制的仙門弟子來來往往,見了徐行之,無不停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徐師兄好」。
徐行之手夾摺扇,單手懷抱著男童,習以為常地受了禮,同時在他耳畔低語道:「二光,到了這兒,別說你叫光光,更別跟人家解釋說你『光光』的名字是怎麼來的。知道了嗎?」
懷裡的小孩兒乖乖地:「好。那徐師兄,我應該叫什麼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殼。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腳步。
曲馳如所有丹陽峰弟子一樣,朱衣素帶,寬袍廣袖,一柄玉柄拂塵靜臥在他臂間,根根素白流紈傾瀉而下。
他語調溫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從令丘山回來了?那裡是什麼情況?」
徐行之並不急著作答,四下張望道:「周胖子呢?」
曲馳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塵去了堯光山。我剛剛才從招搖山回來。」
徐行之驚訝:「今年夠忙的啊。雪塵都去了。……我這邊沒什麼大事,碰上兩個應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訓教訓也就罷了。」
曲馳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懷裡的重光:「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撿回來的小孩,靈根不錯。」他轉過來,把小孩兒的臉展示給曲馳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兒被徐行之誇讚,摟緊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懷裡蹭了蹭。
曲馳淺淺一笑:「你倒是愛養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羨慕吧?不會養吧?養不起吧?」
曲馳無奈笑笑:「……他叫什麼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馳哭笑不得:「……怎麼聽起來像是你現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哪裡有。不信你問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這個草率的設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這個名字好像還真不錯,至于姓什麼……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說。
曲馳問:「你就這麼帶著他嗎?」
徐行之抱著重光,一邊走一邊道,「以後怕是要一直帶著,但現在我可帶不起。事兒太多,萬一哪座山頭又出事了,我還得趕過去。」
還沒等重光消化掉他話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對著一群與他穿著同色衣裳的風陵山弟子揚聲喚道:「……九枝燈,小燈!」
一個和孟重光年紀差不許多的少年聞聲轉身。
少年清秀,卻天然帶著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間之事均與他無關。
但在瞧見徐行之後,他的眼中竟憑空生出了一股人間氣息,有些鋒利的稜角頃刻軟化成了弱水三千:「師兄回來了?」
……他甚至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把重光看進眼裡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單手摟抱著重光的動作,眸光才驟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腦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燈的方向推了推:「小燈,這是重光。你先照顧著他,給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燈眉心皺著,答得勉強:「是,師兄。」
重光倒沒有對九枝燈表現出什麼情緒。他背過身去,仰著腦袋問徐行之:「徐師兄,我會很乖的。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軟得出奇的頭髮:「這三日都是東皇祭祀前的比賽,會比較忙,不過我今晚就會去小燈那裡看你。」
重光踮起腳尖,趁徐行之不察,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他背著小手,眉眼間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師兄,我等你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