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醒來時,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屋內被清風灌滿、紛飛如蝶的簾紗。
遠處該是有佛寺道觀,風撞暮鍾,送音入室,讓徐行之的頭腦清明了些許。
他從柔軟又陌生的床榻上掙起,卻只覺身子坐立不穩,仿佛左側要比右側重上一些。
他的身體像一把掛了太多重物的桿秤,控制不住向左側歪斜過去。
徐行之本能地便想探出右手支撐身軀,其結果便是在一聲嘶啞的痛哼後一頭栽下了床。
……好在一雙臂膀及時擁住了他的腰身。
徐行之耳朵里炸了蟋蟀窩似的轟轟作響,單手扯住來人的衣襟,痛得直把腦袋往他懷裡撞,但好歹是沒丟人到喊出聲來。
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他臉上。徐行之有些疑惑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眶,只覺那裡幹得發燙。
他睜開眼睛,看清眼前人面容後,便不自覺露出一個淺笑。
笑容牽扯到他的面部,便有一大片冷汗簌簌落下:「……又哭。哭什麼?」
孟重光帶著哭腔小聲道:「師兄,我真該殺了他們!」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聽起來像是小乳狗在發狠。
可是,天知道他在把師兄帶到此處,揭開師兄被血浸透的袖子,想查看他的傷勢如何,卻只看到一團血肉模糊的森白骨茬時是什麼感受。
他抱著那隻殘臂哭得死去活來,到現在眼圈還是腫的。
那時的他恨不得即刻殺迴風陵,把廣府君首級割下,替師兄出一口惡氣。
但他已經怕了。
他怕自己若是離開師兄,師兄再出什麼三長兩短,那他還不如立即自戕來得痛快些。
這兩日,他均是寸步不離師兄,誰想只是去吩咐小二燒壺熱水送來房中的工夫,師兄便險些出事。
稍緩過來些後,徐行之被孟重光抱回榻上。
徐行之說不出現在自己是什麼感覺。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事情,記得師父的血濺在嘴裡的味道,可他心裡麻酥酥的,什麼感覺都沒有,不痛不癢,倒是神奇得很。
紅著鼻子的孟重光看起來有一點好笑,於是徐行之順其自然地笑開了:「不生我氣了?」
一提及此事,孟重光臉色立即慘白了數分。
若他當初不和師兄置氣,若是能夠早些回來……
眼看著孟重光眼圈驟紅,面若死灰,一副要被自己給當場氣哭的模樣,徐行之一個倒噎,便習慣性地想把人摟住哄上一哄,沒想到孟重光竟比他快上一步,伸手將自己攬入懷裡,擁住他的雙臂還在隱隱發抖。
但孟重光不敢把半分力氣用在徐行之身上,繃得鐵硬的手臂肌肉自己跟自己拼命較勁,仿佛擁在他懷中的不是徐行之,而是一件寶貴又易碎的瓷器。
徐行之向來是抱人的那個,哪受得住被人這樣小孩兒似的抱著,一時間渾身發麻,可他身上軟得很,又無力把人推開:「重光……」
孟重光低聲道:「師兄別動。小心傷口。」
徐行之現在稍微動彈一下眼前便是白霧茫茫,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索性放棄了掙扎,順勢枕在了孟重光的肩上。
他問:「我睡了多久?」
孟重光軟著聲音答:「兩日。」
……但在他眼裡卻像是足足過了兩年。
「風陵山如何了?」
「岳溪雲在四處搜查我們的去向。」孟重光怕徐行之聽了難受,小心翼翼地俯身,碰了碰徐行之軟涼的唇畔,「師兄放心,我們此處距離風陵千里之遙,他們不可能找得到我們。」
徐行之聽到此處,便又漸漸渙散了意識。
接下來的幾日,他醒醒睡睡,混混沌沌,時不時便發起高熱,成日做著在火爐和冰水裡來回打滾的夢。
他再有清晰完整的意識,已是七日後的夜裡。
孟重光一直衣不解帶守在他的身側,見徐行之睜眼,以為他這回也是暫時睡醒了而已,扶他起來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擁著他躺下。
誰想半晌後,徐行之竟沙啞著嗓子說了話:「手。」
孟重光脊背一繃,一骨碌爬起來:「……疼嗎?」
徐行之眼中恢復了些神采,歪著腦袋看他:「……手得再做一隻吧。不然光禿禿的,看上去怪難看的。」
孟重光溫柔地抱住徐行之的頭,蹭了兩蹭:「嗯。」
「鐵的太重,木頭的又容易招蟲。」徐行之輕聲道,「你幫我想想,用什麼材質比較好。」
說著,他挪了一下身子,卻不慎蹭到了結出一層粉紅色薄痂的傷處,疼得微微抽了一口氣。
孟重光緊張得聲音都變了:「師兄!」
徐行之咧了咧嘴:「一驚一乍的。是我疼,又不是你疼。」
孟重光臉色發白地抓住徐行之的左手,讓那發冷的手掌直貼到自己胸口,軟聲道:「胡說。看師兄難受,重光這裡可疼了。」
徐行之無力地抬手捏了捏他暖乎乎的後頸:「……傻。」
孟重光低下頭,乖巧地任他撫揉。
親昵一番後,二人繼續安寧地並肩躺在一起,好似還在風陵山的寢殿裡安歇,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少頃,徐行之把幾日前問過孟重光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風陵如何了?」
孟重光抿一抿唇,如實道:「我那日帶師兄離開風陵時,已與岳溪雲說定,十日之後,他不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還你清白,我便取了他的性命。」
他並不打算追問徐行之清靜君是怎麼死的。
在他看來,師兄與師父感情甚篤,師兄絕無可能動手弒師,因此他定然是被冤枉的。
而聽到孟重光的話,徐行之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當他被誣陷為鬼修時,他還有為自己申辯的衝動,但現在自己已親手殺了師父,還有何清白可言呢。
想到這一層的徐行之仍然非常平靜,平靜到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他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逗弄孟重光:「重光,你能與廣府君一戰嗎?」
不出所料,孟重光自知失言,立時僵住了,支支吾吾地:「我……」
徐行之繼續問:「當時在青竹殿前,你餵到我口中的是什麼?」
孟重光慌了神。
青竹殿前,他眼見師兄血流不止,唯恐他傷重,便直接把自己的妖丹渡至徐行之口中,替他吊住氣脈,卻全然忘記,自己這樣是徹底把天妖身份暴露給了徐行之。
事已至此,再抵賴也是無用,孟重光只得低著腦袋認了:「師兄,我不是有意騙你……」
可說這話他自己也沒底氣。
十數年過去,他都未曾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還任師兄寵著,裝作修為底下,隨師兄什麼天才地寶流水似的往他懷裡塞,自己只甘之如飴地享受著師兄對自己的好,說他不是故意隱瞞,鬼才肯信。
在徐行之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視下,孟重光心慌得厲害,擰住徐行之左手的袖子就不撒手了:「師兄,你理理我吧……」
徐行之側身,借月光看向他,淡色的唇往上一挑,從他抓攏的雙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
還不等孟重光急急地討饒,徐行之便湊到他耳畔,小聲問:「說說看,我該怎麼罰你呢?」
徐行之的一把啞嗓撩人得緊,孟重光心神一松,知道徐行之不是真生自己的氣,立即貼緊了他的身體:「重光任打任罰,只要師兄不生我的氣,怎樣都好。」
「就罰你從今往後做我的手吧。」徐行之咬住他的耳朵,輕聲道,「……還有,別難為風陵山的人。」
「我不忌諱開殺戒。我只想叫師兄高高興興的。」孟重光孩子似的將腦袋蹭在徐行之懷中,輕輕啄著他的左胸口,就像是在親吻內里跳動的心臟,「師兄若是覺得不痛快,我立即回去把他們全殺了;師兄要是不計較,我又何須在意他們呢。」
徐行之定定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青年,伸出左手,手指撫過他的額頂,又順勢摸到了他的後背上。
這是孟重光第一次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露出鋒銳的獠牙,但他卻生不起他的氣來。
他早便知道孟重光是天妖的事情,卻不知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實力。
按理說他該質問孟重光一番,但徐行之在開口之前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強渡元嬰雷劫時,曾與孟重光同墜山間。
回去後,自己還跟周北南誇口,說他攏共只受了一道雷就暈了過去,沒遭什麼罪,這元嬰之體幾乎相當於白撿的。
然而那一次……其實是重光替自己擋了其餘四十八道雷劫吧。
思及此,徐行之哪裡還顧得上生氣,只與他擁在一處,便覺身上有了無限暖意。
他想,若是離了自己,不知道這頭小野獸會長成什麼模樣。
……幸而他還有自己。
……幸而自己還有他。
半晌之後,徐行之道:「重光,待我身體好了,咱們便雲遊四海去罷。」
孟重光先是歡喜不已,可旋即他便沉下了面色,小心翼翼地詢問:「師兄,你的冤情難道不管了嗎?」
徐行之不言。
孟重光發現徐行之神情不好,就乖乖閉了嘴,不再多話。
徐行之沉吟片刻,問:「重光,盛裝師父元嬰碎片的靈囊在何處?」
見孟重光怔愣,徐行之道:「我醒來那日,看見你貼身戴著廣府君的鎖魂靈囊。」
既是被徐行之發現了,孟重光也只好乖乖將靈囊交了出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氣,撐開靈囊,撲面而來的便是糾纏不休的靈魔二氣,沖得徐行之眉頭一皺。
這魔氣非常隱蔽,修為較低之人根本不能察覺,但在元嬰破裂後,卅羅與清靜君的元嬰碎片便混在了一處,饒是徐行之也分不清哪一片是師父的,哪一片是悄悄奪占了師父身體的邪魔外道的。
徐行之攥緊靈囊,仰躺在床上,木然望向床頂。
他的耳畔響起了風陵弟子們的悲戚泣聲,響起了廣府君帶著哭腔的怒罵,但他出奇的平靜,甚至還能思考。
師父是被魔道之人奪舍,而魔道之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侵入師父身體的有幾人?他又是怎樣進入風陵山的?他究竟是衝著師父,還是衝著自己?
見徐行之捏住靈囊出神,孟重光又隱隱心疼起來,握住徐行之的手:「師兄,我查看過這碎片,知道師父是被魔道之人侵占了身體。……關於始作俑者,師兄可有懷疑之人?」
徐行之抬目望向他。
斟酌了一番言辭之後,孟重光試探著道:「這些年以來,風陵與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
徐行之斷然道:「小燈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孟重光聽到徐行之此時還在為九枝燈身邊,一怔過後,無名火頓起:「師兄!你現在還不肯承認麼?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腳,這魔人是如何進得了風陵的?況且,除了我與他,誰還知道你背上有傷,不能示人?誰還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徐行之倦怠又溫柔地重複:「……重光,小燈不是這樣的人。」
……孟重光住了口。
不是他信了徐行之的話,而是他總算意識到,徐行之平靜得太不正常了。
清靜君於孟重光而言,不過是一個掛名師父,待他不壞,但也不至於親近。
可以說整個風陵山,清靜君唯獨用心寵著的人便是徐行之,除他之外,清靜君幾乎誰也不過問。
清靜君待師兄如父如兄,師兄又是極重情義之人,現如今,清靜君死得不明不白,徐行之卻作此態度,實在讓孟重光費解又難受。
他寧可看師兄痛哭一場,也不願師兄這般自傷自苦。
然而,接下來十數日,徐行之舉止行動一切正常,在床上靜養,偶爾練習用左手拿筷執筆,除此之外,世事紛擾皆不問,倒真像是要這般隱逸下去。
孟重光瞧著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幫徐行之解脫心魔,一時氣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故,某天,孟重光夜來入夢,夢見了清靜君與師兄對飲,醒來後不免怔忡,被徐行之發現了些許不對。
他問:「夢見什麼了?」
孟重光本想含糊過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轉,便如實答道:「我夢見師父了。」
徐行之頓了一頓:「師父怎麼樣啊?」
孟重光答:「他與師兄對飲。」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與師父最後一次對飲,在那小亭之中,好風如扇,雨打荷葉,自己手執師父的酒壺,卻放肆地壓住師父的手,不允許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來,似乎還能感覺到其上的殘溫。
許久之後,他輕聲問道:「……師父他開心嗎?」
孟重光一時語塞。
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樣望著床頂發起了呆,自言自語道:「能喝酒,師父自然是開心的。」
語氣依舊是古井無波的樣子。
孟重光心疼壞了,自背後攬住徐行之腰身,竭力把全身的溫度渡過去,好溫暖那顆冷透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確不需要他的溫暖也能過得很好。
又過了旬余,他自覺躺得骨松筋軟,就開始下地活動,起初只是在屋子中轉一轉,後來,便開始拖著孟重光出外遊蕩。
徐行之看上去與往常無甚區別,左手搖扇,一身嶄新青衣湛然若神,仿佛失了一隻手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麼,一路上還能勾搭著孟重光的肩膀開兩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兩人出行不多時,天上便淅瀝瀝落下薄雨來。
街上撐起一把把傘來,高高低低地摩肩接踵,頗有幾分雅趣。
徐行之重傷初愈,孟重光怕他著涼,便買了一把傘,又將外袍除下,給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隨著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處小巷,一直在絮絮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天南海北的見聞的徐行之突然駐下了足來。
巷底里傳來陣陣逼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聞即知這酒釀乃是地方一絕。
見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孟重光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師兄,你傷口還沒全然長好,不能飲酒。」
徐行之被這香味吸引,不覺脫口而出:「帶些回去給師父也好啊。師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茫然低頭,望向自己的右手處。
那裡不再是空空蕩蕩的了。孟重光用菩提木為他做了一隻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斷腕處,但看上去終究是古怪異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徑直邁步,闖出了油紙傘的庇護範圍。
孟重光臉色一變:「師兄!」
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雨,往那酒鋪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趕去。
孟重光不敢動用靈力,惹起旁人注意,只得追在他身後,十幾步後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師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間,向來背脊挺直、神采無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頭撞斷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濃郁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縮起來,第一次嘗試了痛哭失聲的滋味。
他沒有一次覺得自己距離風陵如此之遠,遠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傘依然高高低低,雨聲遮掩了嗚咽聲,沒人知道這深巷中崩潰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麼。
世間人各自歡喜,各自忙碌,各自憂愁,各自神傷,其情其憫,如同海觀天,雲觀水,只能遠看,永不相通。
風陵山及四門的混亂自不必說,魔道總壇也是一派肅殺。
寒鴉落於總壇大殿前的松枝之上,不消片刻,便淒叫一聲,振翅飛去,那聲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
坐於總殿高台之上的九枝燈面色陰沉,夙夜未眠,將他的眸光磨得冷如刺刀:「還沒有尋到師兄?」
派出去尋徐行之蹤影的魔道弟子不敢擅言分毫,各自戰戰兢兢,莫不敢動。
九枝燈幾乎要咬碎牙齒,一掌將台案掃落在地:「把他帶上來!」
一應魔道弟子根本禁不起那擴散而出的元嬰威壓,迅速起身,狼狽退出。
六雲鶴是被人拖上來的。
在事情敗露的那一刻,他的雙腿膝骨就已經被九枝燈生生打斷。
什麼權衡,什麼克制,什麼盤根錯節的背後勢力,那一刻他統統顧不得了,他只想讓六雲鶴死無葬身之地。
但即使淪落到這步田地,六雲鶴顯然不覺得九枝燈敢拿他如何,在被爛泥似的丟在殿前時,他甚至有心情理了理微亂的鬢髮,方才抬起頭來。
九枝燈將拳心捏得悶響不止:「說,你為何要暗害師兄?!」
自從一月前,風傳而來的種種訊息,已令九枝燈焦頭爛額,心亂如麻。
清靜君暴斃,徐行之斷手、弒師,與天妖孟重光共同逃離風陵山,不知所蹤……
樁樁件件,都能把九枝燈逼瘋。
這些日子來,他勉力撐著,四處遣人打聽師兄去向,又向風陵山接連遞送了十數封信函,懇求入山詳談,但均如石沉大海;他親自前去拜訪,卻也被三言兩句婉拒回來。
沒了師父與師兄,九枝燈再也無法回到風陵山。
就在昨日,他總算循著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絲馬跡,查到惹出一切禍端的罪魁是誰了。
弟子們均不敢留下,殿中只剩下了六雲鶴與九枝燈。
六雲鶴聞聽質問,輕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遷怒於我呢。當初,不是您親口告訴我,徐行之便是世界書容器一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亨里克:「痛哭似乎輕而易舉/實際上卻萬分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