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入了殿去。
廣府君對他不是很放心,因而在他左手上戴了法枷,方方正正的一隻小木箱,恰好能容納他的一個拳頭。
其上繪著的能夠抑制靈脈流通的符咒,都曾是徐行之一個個親手畫上去的。徐行之瞧著它,只覺得好笑。
廣府君本想將他右手也鎖上,但在端詳了一番那隻手的境況後便作了罷。
好在徐行之還能自行站立,能走,能說話,除了右手痛得叫他恨不得把它連根拔起外,其餘一切還好。
他的姿容儀態與以往並無太大區別,手腕上甚至還戴著半副殘鈴,銅丸扭曲,銀殼駁碎,兩者相擊,空空之聲,恍如心音。
在殿門閉合時,殿內火樹雲燈灼灼如白日,燈火受了外頭的春寒風,乍然爆開一朵燈花。
徐行之站在滿室燈輝之中,只直直盯著坐在上位的「清靜君」,既不叫師父,也不下拜。
座上人正在饒有趣味地把玩他的「閒筆」,見他進來後無所動靜,方抬頭與他對視。
徐行之直接道:「你是誰?」
「……」「清靜君」不甚熟練地露出古怪的溫煦笑意,「不認得我了?」
徐行之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你不是師父。」
他疼得發昏,但他腦中卻澄明得很。
只是進來後的第一眼他便辨認了出來,在這片燈火下坐著的並不是他的師父,不過是一隻借了他師父皮囊的怪物而已。
卅羅也不欲隱瞞自己的身份:「但送你手鈴的,確是你師父無疑啊。」
徐行之默然。
卅羅頗覺有趣:「既然識破了我的身份,你叫啊,把你師叔叫來,告訴他,在這裡坐著的不是風陵清靜君。」
徐行之冷笑一聲:「你已在青竹殿四周設下了靈力結界,元嬰級別,此處現在就是一方孤島,我大喊大叫又有什麼用?」
看不到徐行之瀕死野狗似的掙扎醜態,卅羅頗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徐行之面上看似冷淡,左掌已攥得咯咯作響:「我師父現在何處?」
「你師父?在一個很好的地方看著你呢。」卅羅指尖曖昧地滑過這具軀殼的下巴,「你猜猜,他在哪裡?」
徐行之嘴唇不可抑制地一抖:「師父……」
卅羅的手指落至自己的丹田,唇角勾出一絲淺笑來。
……小迷糊,半分都不曉得對敵之道,義氣用事,非要與他爭搶什麼呢。
同宿這一年,他早將這具身體中的經脈讀過不知多少遍,而岳無塵卻對他一無所知。而自己在告知岳無塵,自己便是他多年前殺死的魔神卅羅時,他竟一時未能想起卅羅是誰。
一想到此處,卅羅就覺得好笑又生氣。
真是活該被自己鎖起來關上一輩子。
徐行之臉色青白,。
已猜想到了師父身在何處。
眼前這具身體上還有師父的清透靈氣緩緩縈繞,顯然不是這怪物化形成了師父的模樣,那麼……唯一的可能性便只剩下了奪舍。
能奪師父之舍,當今世上幾無人能做到。
但不論是誰,此人都絕非自己能輕易對付得了的。
徐行之正在心中飛快思索著應對之法,卻突地聽到了一個熟悉且微弱的聲音:「行之。」
不待徐行之做出反應,清靜君便輕聲道:「莫要有什麼反應。行之,我直接傳音入你腦中,你自行聽著便是。」
徐行之抿一抿唇,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師父,你在何處?」
「我的元神業已出竅。」清靜君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和溫柔,「此時他還未能察覺異常。我與你應和,伺機而動,殺傷其體。」
徐行之訝然:「師父,那是你的身體……」
「莫要擔心。我元神既已離體,那具軀殼生死傷離,便再與我無干。」
徐行之隱約覺得哪裡有些古怪,可一時間又說不上來,心思煩亂起來,又引得受傷的右手痛似刀剮,一時間連思考的力量都斷絕了。
「手疼嗎?」清靜君柔和著嗓音,宛如在安撫自己的孩子,「等制服了這魔頭,師父便給你醫治。」
徐行之來不及問那手鈴之事,只在心中飛快應了下來。
直至現在他也不知眼前這人究竟是何身份,但與他在擂台上幾戰來回,徐行之心知,鼎盛時期的自己與他交手時,有師父在體內與他抗衡,自己也只是堪堪勝過一線。
現在自己廢了一隻手,另一隻手被封於靈枷之中動彈不得,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若是一擊不得中,那自己便再無第二回機會。
思及此,他雙手手心均湧出了冷汗來。
這些許的負累也引得他右手劇烈抽痛起來。疼痛又引發了陣陣眩暈。
他鎖緊眉頭,咬緊自己口腔內部,用淡淡的血腥氣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另一側,卅羅細心窺測著徐行之神情的變化:「你可知我為何要叫你前來?」
徐行之神情木然,似乎不願與他多交談。
見他不答,卅羅便露出了些不耐之色:「和你師父一樣,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將身子微微前傾,「我問你,你可與岳無塵歡好過?」
徐行之猛然抬頭。
卅羅:「有是沒有?」
徐行之見此人竟關心這等事情,豈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心中怒意瞬間縱起萬丈光焰,聲音都帶了喑啞和殺意:「你問我這個作甚?」
「你是必死無疑的。」卅羅冷冷撇著唇,「但我會根據你的回答,決定你怎麼死。」
徐行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唇畔抖了幾抖後,吐出幾個冷冰冰的字眼:「……有又如何?」
卅羅微微歪頭看向徐行之。
幾瞬後,他怪笑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笑,徐行之的身體便紙片似的向斜後飛出,一頭撞上了置物的台櫃,又和一應零碎之物一齊滾落到地上。
一側燃著的燭火枝燈受此震盪,左右搖晃了幾下後,砸落在徐行之身上,濺出滾燙的蠟油和燈花,將他的衣裳瞬間燒出幾處焦黑的孔洞。
這一下徐行之被摔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右手被壓在身下,痛得要炸開。
但他也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清靜君習慣隨身攜帶的清酒玉壺恰好被卅羅放在了這置物小台上。
玉質嬌脆,落地後便碎裂了開來,酒液瓊光四濺,溫潤的玉片碎瓦似的散落一地,恰有一片最尖銳的破片,落在了徐行之身側。
目睹了徐行之屈身低吟,連爬也爬不起來的狼狽相,卅羅的心氣方才舒坦了一些,赤腳下地,邁過滿地狼藉,朝徐行之緩步走去。
「我已經想好了。」卅羅鴉青色的雙眸間含滿**而不加掩飾的殺意,「……怎麼送你去死。」
徐行之絕對要為他方才那句話,付出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代價。
徐行之的耳朵貼在地上,聽著卅羅的足音一點點逼近。
咚。
咚。
咚。
徐行之的心臟轟轟作響,耳中似有海潮伴生,封在法枷中的左手緊了又緊。
再近些……再近些罷。
他眼角的餘光瞄著一處青石地磚的縫線,在卅羅筋骨勻稱的赤足跨過那條線的瞬間,徐行之在心中暴喝一聲:「師父!現在!」
卅羅的步履登時一僵,他清晰感到體內陡生一股力量,把他體內的元嬰瞬間纏住,往後拖去。
……是岳無塵?!
可是,他剛才明明……
卅羅來不及再想下去,他咬牙拔出腰間「緣君」,朝記憶里徐行之的方向刺去。
嗤的一聲,他聽到了刀劍劃開血肉的悶響,也聽到了某樣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大概是徐行之的腦袋吧,還是用岳無塵的佩劍割下來的。
然而,滿意的笑容還未在卅羅臉上徹底綻放開來,他便又聽得了一聲皮肉撕裂的脆響。
聲音近在咫尺,他遲滯了幾秒,方才覺得頸間刺痛,大片鮮血也在遲滯猶豫片刻後,油彩似的噴濺出來,轉瞬間便開出了一地的繁花。
一道人影自他身前緩緩退開。
卅羅將視線低垂下來,清晰地看到,躺臥在地面上的,被「緣君」斬掉的,是徐行之那隻已經廢去的右手。
而被割開的,是清靜君的咽喉。
血脈僨張間,徐行之已失去了痛覺,只覺得叼著的那片尖銳的酒壺玉片害得他齒齦發酸。
他看不見,自己的牙齒與玉片的交合處已經裂開了細碎的駁紋。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徐行之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吐掉那尖端帶血的瓷片,顫聲喚道:「……師父。」
好了,師父,我已殺了他,你我都安全了。
然而殿中靜謐,並無人應答他的呼喚。
「……師父?」
血流涓涓從徐行之斷腕處湧出,溪流似的落在地上,發出詭異的粘膩聲響。
然而,清靜君仍沒有應答他。
徐行之倒退了兩步,茫然四顧,濺入他口中的、眼中的血,都無法阻止他的臉色一寸寸變得蒼白。
仰躺在地上的卅羅瞪視著被燈火映得雪亮的殿宇穹頂,嘴角慢慢擰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竟然用能被割出一個口子的喉管發出聲音;儘管那聲音喑啞難聽,像是被滾燙的鐵砂摩擦過:「你便……如此恨我?」
卅羅記得清楚,自從清靜君親手摺斷自己的食指,又封了自己的穴道後,他的**便陷入昏迷,與自己一道前往識海中纏鬥。可惜清靜君剛才重創了自己的肉身,再兼之心有所系,難免亂中出錯,自己便奪了此戰之勝,並趁勢囚困了他的元嬰,將其用靈識化作的鏈子把他雙腿圈圈纏起,捆綁在了識海之間,這才大搖大擺地奪取其舍,下令讓廣府君將徐行之招來,好取其性命,按照六雲鶴計劃,取走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帶回魔道。
然而,他沒有想到,岳無塵能從識海中掙扎回來。
……代價是把自己元嬰的雙腿永遠留在了識海之中。
即使像壁虎一樣以雙肘爬出識海,岳無塵仍是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為的是拖住他,一起去死。
連卅羅也不敢想像,這世上會有這般的瘋子。
……他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想到這一點,卅羅笑了出來。
上次死的時候,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這次你同我一起死。你我魂魄相纏,你休想甩開我。
久久聽不到回應,徐行之已是面如死灰,顫聲大叫:「師父——」
——他總算想通那絲不對勁是源於何處了。
師父的元神若當真脫了殼,他無所憑依,究竟要如何才能與他「配合」,拖住卅羅?
徐行之喉頭髮哽,雙眼赤紅,他困獸似的在殿宇中盤桓,不想去思考那種可怕的可能,可那猜想卻不受控地蜂擁而至,占據了他頭腦中的每一絲空隙,逼迫得他難以呼吸。
少頃,躺在地上的清靜君,再次緩緩睜開了眼。
一魂消逝,清靜君雙眼中戾氣已散,剩下的唯有徐行之見慣了的溫柔與清澈:「行,行之……」
即使被破開喉嚨,那聲音落入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樣溫軟。
徐行之戰慄不已,將地上人抱起,攬於懷中。
他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因此身體輕了許多,躺在徐行之懷中,重量只如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為什麼?」徐行之只覺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開,「師父,你說過,你的元神……你會把……」
清靜君模糊地笑了一聲:「行之,抱歉,我騙你的。」
對此卅羅怎會沒有防備呢?
清靜君並不知卅羅使了什麼手段,他的元神早與卅羅的元神交融,他根本出不來的。
可他不能眼見著行之就這樣死在卅羅手中,也不能坐視世界書落入心懷不軌的魔道之人手中。
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喘息:「師父,你等一等,我給你診療,我……」
他將額頭與清靜君相觸,嘗試驅動體內已經稀薄得無法集中的靈力,可那靈力剛剛流入清靜君的身體,便很快從他喉嚨的破損處溢出。
清靜君看著徐行之無能為力的絕望面目,低聲道:「行之,夠了。」
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將最後一點法力用盡了。
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脫落而下。
清靜君輕聲道:「行之,可還記得……收徒典儀之時,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自然是記得的。
收徒典儀那日,清靜君面若清塵,眉眼含笑,將一枚銀鈴繫於他的右腕之上,那歷歷的叮囑之聲猶在耳畔。
「行之,我願你做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清靜君緩緩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
徐行之發狂似的搖著頭,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清靜君低低喃語:「人世一場,酒喝足了,也該去了。我這一世,無所遺憾,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
徐行之痴然跪在原地,聽到青竹殿門被破開的聲音。
……是了,維持法陣的人沒了力量,殿門的封印便也不復存在了。
他聽到很多聲音,腳步聲,廣府君的驚怒聲,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悶響聲,廣府君的哭泣聲,還有清靜君那細若微塵的喃喃聲:「溪雲,我的死,與行之無關。是我叫他殺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於……照拂於他,行之……我捨不得……好孩子……」
那聲音越來越微弱,徐行之的頭腦越來越糊塗。
……他聽不懂啊。
師父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師父有何對不起他的?
手鈴之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師父,留下來,別走,行之還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啊。
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
在他漸漸失卻意識時,他聽到了廣府君在極痛之後,咬牙切齒的一聲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當眾殺了這個弒師背德的狂徒!」
作者有話要說: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