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花綻開!
以血祭奠的陣法,威力自然勝卻普通陣法萬千,五曜生星,素霓飛升,徐行之只覺腰中「閒筆」重逾千斤,竟直接落在了地上。
兵甲卸地之聲不絕於耳,就連周北南掌中的鋼煉長槍也不例外。周望立即蹲下身,想將兵刃取回,卻發現她握慣了的兩把巨刃有如生了根的泰山,被地上的陣法紋路吸引拉扯著,朝地底拖去。
溫雪塵身前三尺處,青玉輪盤轆轆飛轉,以此為陣眼,維持著整個陣法的運行。
鬆開匕首木柄後,溫雪塵往前搖出半米,從懷中掏出素絹,把沾滿陸御九鮮血的手指擦拭乾淨,又把揉皺了的手絹信手拋開。
血跡斑駁的白絹被狂風吹散,斷線風箏似的飄入空際。
陸御九仰頭看著自己的血飄走,又遲鈍地低下頭,看向楔入自己雙肋間的匕首。
陸御九難受得暈頭轉向,他想不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從清涼谷名冊里除名。
陸御九拼命回憶著自己十三年前做了什麼錯事,但想來想去,他只剩下了委屈,一股股熱氣直往上冒,一下下頂著眼睛,蒸烤得他無法睜眼。
他注視著曾讓他崇慕得不敢直視的人,渾身抖得像是被穿林打葉的夜雨打得抬不起頭來的野草。
他拼盡全力,也只能發出蚊蚋也似的低吟:「……你不是溫師兄。」
眼睜睜看著陸御九帶著一身鮮血,茫然地朝側面撲倒,周北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的疑惑遠勝於憤怒。他甚至不能理解眼前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幕。
徐行之聽到他用氣音發出了醉漢般的夢囈:「雪塵……陸御九……」
他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好笑,徐行之有些想笑,但他自己也像是發夢似的遙望著溫雪塵的方向。
每個認識溫雪塵的人臉上的表情均是支離破碎,唯有孟重光單臂護住徐行之,警惕地向後退去。
憤怒最先在周望體內甦醒過來,她怒吼一聲,心裡眼裡都燃起熊熊烈火,再不徒勞地去嘗試撿起自己的兵刃,馭氣飛升,一頭玄色長髮凌亂飛起,將她一張面龐襯得愈加蒼白如雪。
她足下生風,發狂般直朝溫雪塵衝去!
周北南這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大喊一聲「阿望」,身影已經逐月流星似的朝她奔去。
曲馳把陶閒往徐行之身側一推,也緊追周望而去。
而地上的法陣見有人動了,便瞬間騰空升起百丈長、三丈粗的柔軟光脈,像是一條條張開血盆大口的巨蟒,昂首朝周北南與曲馳咬去!
周北南已做好萬全準備,打算與其正面一擊,誰想那巨蟒到了他眼前,便化作了流螢殘光,徑直掠過了他,轉化為一隻緊攥著的巨拳,徑直砸向了曲馳!
那碩大無朋的巨手遮天蔽日而來,曲馳一心只想把周望追回,當他察覺到殘影挾裹著罡風逼近時,本能地想去按腰間的佩劍,等發現佩劍已失時,他已來不及擺出迎擊的姿勢。
膨脹得如同一座小山巒的巨拳驟然朝曲馳面門轟來!!
但最終那一拳卻並未落在曲馳身上。
千鈞一髮時,徐行之自後方迎上,閃身擋護在了曲馳面前,生生以拳擋拳,攔住了那拳頭的落向!
他左手拳頭與那巨手相比,如同芝麻與西瓜,然而轉瞬間,自他拳心激盪而出的靈力便將巨手徹底絞碎成碎片!
徐行之素衣飛卷,垂落在身側的木手亦被捲起的衣袂吞沒。
然而,他才剛剛抬起眼睛,那散開的碎片便在轉瞬間化為萬千細碎光蛾,撲稜稜朝徐行之頭臉處撲來!
徐行之還未來得及驚慌,便被一件外袍罩護住了頭臉,雙耳亦被一雙手護了起來。
漫天飛蛾的嗡鳴聲里,孟重光抱住徐行之,啞聲低喚:「師兄,莫怕。」
一隻蛾子飛過徐行之耳側時,羽翅震動間,竟有人語聲傳出:「行之,都說過了,你該慶幸我從不參加天榜之比。」
相比於被層層飛揚盤纏的光刃糾纏得難以脫身的周北南與曲馳,沖在最前面的周望竟沒有受到絲毫阻攔。
溫雪塵亦未後退,坐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到來。
眼看距溫雪塵只有數尺之距,周望咬緊銀牙,直衝而去,卻覺得身體一沉,肢體如有傀儡絲線牽引。
周望定睛一看,原本隱形的絲線現出形狀來,把她的幾處重要關節死死牽絆住,細細的銀絲順勢密密延伸開來,纏繞住她的指掌、腰腹,腳踝。
她像是一隻蝴蝶,撞上了蜘蛛早已鋪設好的大網。
周望咬牙往前踏出一步,被圈圈纏繞住的手腕之上,細光似的鮮血立即噴濺而出,薄碎的血花湧出她的虎口、手指,順著她的小臂緩緩淌下。
溫雪塵的聲音很輕:「別動。不想被分成碎塊的話,就乖乖站著。」
見了兩個最親近的人的血,周北南腦內熱血突突涌動,腦漿幾乎要炸裂開來,他一邊擋護著層層不絕、虛實相間地向他撲來的茁壯靈脈,一邊慘聲道:「溫雪塵,你他媽瘋了啊!那是你女兒!是小弦兒的孩子啊……」
他在嘶吼,但聲音聽起來像極了哀求。
過去的十三年間,他曾經夢想過無數次與其他兩人重逢的畫面,那些畫面無一例外是溫情脈脈的。
周北南想過,他要是哭出來,豈不是丟人丟大發了;然而他又想,去他媽的,丟人就丟人,只要他們能回來,只要四個人能再湊齊了,讓他再死八回他都心甘情願。
可他一次也沒有想過這樣的相遇,一次也沒有。
溫雪塵聞言,感興趣地托腮看向了周望。
「北南還是那樣,連謊都不會撒。」溫雪塵自語道,「我未曾婚配,又何曾有過孩子。」
眼前的少女臉上被劃出了幾道鮮艷的創口,然而那血也抵不過她眼角沁出的紅意更盛。
她咬著牙關往前邁出一步,曲彎的膝部再次有鮮血綻裂開來。
溫雪塵微微皺眉:「我說過,不想被分屍,就老老實實呆在原地。」
周望所有的仇恨化為血絲,張滿雙目:「你傷我家人,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這一句話,她渾身有無數血花同時飛出,一身褐色短打頓時被染上鮮血碧色,她卻是完全不知痛的模樣,小獸似的張開一口銀牙,一口咬上了禁錮著她手腕的層層細線。
細線的繃斷聲與洶湧的血腥味在她口腔里一道瀰漫開來。
嘣。
嘣。
嘣。
接連不斷的摧折斷裂聲從她的關節處傳來。
蝴蝶寧可撕去她的翅膀,也要拉著這張蜘蛛網一起陪葬,把自己的家人帶回身邊。
這般頑強而有趣的生命力叫溫雪塵怔愣了片刻,旋即,他露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笑顏:「你是個不錯的孩子。何必要跟著他們呢。」
回答他的是幾聲斷裂聲。
溫雪塵仍然絲毫不退。他失去了對眼前少女的興趣,目光敏銳掃視過面前那些人。
——陸御九已然廢了。這與他之前的設想相差無幾。他這般看重清涼谷,看到自己,必然會第一個衝上前來。
——眼前這個願意與他搏命相鬥的女孩原本並不在他的算計範圍之內,這張網也是為性情莽撞的周北南預備的,然而沒想到這女子的舉動竟收到了奇效,以她為誘餌,自己也算是成功吸引了周北南與曲馳兩人的注意力。
——徐行之重情重義,在蠻荒與他們相處多日,哪怕記憶未曾恢復,也會設法援護。
——而孟重光的動向更好預測,徐行之若是遇險,他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徐行之原本封鎖在經脈中的靈力看上去竟是恢復了。不過,他畏怕蟲類的毛病藥石難醫,這點也不難應付。
而這樣一來,他真正的目的便能達成了。
溫雪塵用拇指滑擦過蒼白透紫的下唇,冷聲道:「……上吧。」
隨他話音剛落,陣法外圍登時開闢了幾處傳送之門,在光輪旋轉間,有兵刃直接從中刺出,從後面將一名被卸去兵甲的丹陽峰弟子右肩徹底穿透。
那些弟子雖是嚴陣以待,隨時提防地上的陣法變幻,但卻沒想到還有伏兵,一時間,已有兩三個弟子重傷倒地。
陶閒驚呼一聲,元如晝以骨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拔出自己頭上已然殘枯的花簪,攔護在陶閒身前。
十幾個著清涼谷弟子服制的人自傳送之陣中爬出,仗劍殺開一條血路後,紛紛朝元如晝與陶閒處湧來!
元如晝馬上覺察出情況不對,揚聲大叫:「師兄!孟師弟!你們快回來!他們是衝著這邊來的!溫雪塵是調虎離山啊!」
在那飛蟲簇擁下,徐行之已經腿軟得無法站立,他根本無法抵擋這種從骨頭縫裡密密麻麻爬出的恐懼。
他只能推動著孟重光的肩膀:「快去!救陶閒和如晝!」
孟重光固執地抱著他的腦袋:「不,我絕不離開師兄。」
徐行之隔著衣服,摸索著就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腦袋:「快他媽去!我有靈力護身,死不了!」
孟重光咬死了牙關:「不行。溫雪塵他就是想趁我們分散時,伺機把師兄帶走!我不可能放手!」
說話間,他又挨了徐行之劈頭蓋臉的兩巴掌,但他仍是半分不肯退讓。
他含著眼淚抱緊了徐行之:「師兄,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你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放開你!」
徐行之掙扎著頂開護住他腦袋的衣袍,蟲鳴聲瞬間催軟了他的腿,逼得他胃酸倒涌,但他仍然掙起全部力道,返身踉踉蹌蹌地朝陶閒他們所在的方向奔去。
幾個著清涼谷服制的弟子已持劍破開重重圍堵,殺至元如晝面前,一劍便削去了她的半邊簪子;朝他們艱難奔去的徐行之被那層涌的狂蛾糾纏著,幾乎隨時會被其吞沒。
仍有數條絲縷牽絆著周望,周北南曲馳則疲於應付陣法中的千機萬變,難以脫身。
誰也沒想到,就在此時,一聲凌厲的斷喝聲從溫雪塵的方向響起:「都給我住手!」
陸御九手中握著粘滿鮮血的匕首,顫抖著手指,將鋒刃架在了他的咽喉處。
不知何時,他竟從地上爬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拔出刺入自己胃部的匕首,繞到了溫雪塵身後。
就連溫雪塵也只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掙扎不已的周望,根本沒在意陸御九的動向。
陸御九一張可怖鬼面在悽厲的呼喝中顯得愈加猙獰:「你們都住手!我會殺了他!」
那些弟子面色一窒,孰料溫雪塵竟是絲毫不亂,揚聲道:「殺了陶閒,不必管我。」
他偏過頭去,近乎挑釁地望向滿身沐血的陸御九:「殺了我啊。」
陸御九一咬牙關,揚起刀來,手起刀落,將滿是自己鮮血的匕首搠入了溫雪塵右胸,又將刀刃向下切割,用盡力氣,在他右胸至胃腹部,撕開了一道一掌余長的豁口。
……唯有他死,那旋轉的輪盤才會休止,陣法方能終結。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年的溫師兄了。
即便這樣想著,陸御九的面色依舊青灰如死,溫雪塵的血濺到他的身上,冷得鑽心徹骨。
這一刀用盡了他僅剩的氣力,他在把刀子卡入溫雪塵胸口時,已經因為失血過多站立不穩,那多餘的切割,是他順著溫雪塵輪椅側邊倒下時,憑藉下墜的慣性順勢切下的傷口。
然而,在他倒下、從地面狼狽地看向溫雪塵時,他驚愕地發現,溫雪塵面色如常,不痛不癢,那開在他身體之上汩汩冒血的創口仿佛並不存在;他甚至只做出了一個動作,便是伸手去抵住自己的胃部,免得有什麼臟器控制不住流淌出來。
……溫雪塵甚至有心思對他揚了揚唇角。
陸御九和被綁縛住的周望見此情景,一齊睜大了眼睛。
一個極恐怖的念頭浮現在了陸御九心頭,他從地上艱難地回望過去,在迷離渙散的目光中,試圖辨認那幾個意圖殺害陶閒的弟子的面目。
在他發現不對勁時,已有數名從化外之境跟隨他們而來的弟子更快地察覺了不對,有一人指著其中一個著清涼谷服制的弟子,嘶聲喝道:「是魔道!他是魔道弟子!我見過他!」
「溫師兄和魔道在一起?!」
「……等等,他受傷不死……他不是溫師兄,是醒屍!九枝燈把溫師兄做成醒屍了!」
溫雪塵聞言,微微歪頭,仿佛聽不懂似的,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徐行之耳中已聽不見旁的嘈雜聲音,他衝到了元如晝身側,動用靈力,一掌轟飛了一名逼近了的魔道弟子,隨即,他一把奪過元如晝手中僅剩一半的花簪,伏在她耳邊飛快道:「師兄再給你做一個。」
說罷,他拼盡力道,將全身靈力灌注於那斷裂了的花簪,投擲出去,讓這半枚花簪破開層層的幻蛾,破開那虛虛實實的靈脈,徑直落到了溫雪塵用來維持整個陣法運轉的八卦輪盤之上。
那花簪只卡住了輪盤細槽幾個瞬間,便被絞成了碎片。
但這幾瞬,於徐行之,於周北南,於曲馳而言已是足夠。
蠻荒搏命的數年歲月,叫他們早就擅於抓住一瞬之機。
他們紛紛將自己的武器引渡在手,周北南、曲馳瞄準輪盤,徐行之瞄準溫雪塵,三兵齊發。
溫雪塵剛剛開始運轉的碧玉輪盤立時間碎為三片,溫雪塵則被「閒筆」化為的百枚桃木釘帶得朝後飛掠而起,袍袖、衣裳、褲子周圈密密釘了一圈,將他懸釘在了外塔層面上。
輪盤已毀,剎那之間,飛蛾、靈脈與絲線均是消弭無形。
溫雪塵抬起眼眸,望向遠處毫髮無損、看起來只是受了些驚嚇的陶閒,低低嘆了一聲:「……真是廢物。」
元如晝放開陶閒,迅速奔至倒地不起的陸御九身側,把他抱起,不由分說便將他那幾乎放盡了他全身鮮血的創傷轉移至自己身上。
徐行之捂著蜂鳴陣陣的耳朵,來回倒了好幾下,也沒能把那飛蛾振翅的詭異聲響從腦中倒出。
但是,「醒屍」、「魔道」的聲音不絕於耳,又喚起了他隱隱的頭痛與暈眩感。
待他由孟重光攙扶著行至塔前,陸御九及其他幾名受傷的弟子已被送入塔中休息。
周北南用長槍倒柄接連撞了數下溫雪塵的腰腹,猶不解恨,伸腳去踹,不出意外地踹了個空。
他氣得臉色煞白:「如晝,過來,把他這個身體給補全了,我還有事兒要問他呢。」
元如晝聞言,目帶疑色,但還是順從地將他那可怕的創口消除盡了。
從始至終,溫雪塵面上均是毫無痛意。他眯著眼睛看向驚魂未定的陶閒,以及在他身邊安慰他的曲馳,最後才把注意力轉回周北南身上:「你們盜竊神器,被流放至此處,虧待你們了嗎?」
「溫雪塵你他媽傻了吧?」周北南愣了一瞬,破口大罵,「九枝燈對你灌了什麼**湯?我們何時偷盜神器了?他九枝燈帶魔道反攻四門,殺了你清涼谷滿谷之人,屍山血海,死傷遍野,你不記得了!?他們把我們這些不肯投降於魔道的四門弟子流放至此,禁閉一十三年,你他媽跟我說你不記得了?!」
徐行之腦中嗡的一聲,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魔道反攻?投降魔道?
這幾個字生生把徐行之的腦袋割裂了開來,讓他疼痛欲死,也讓他被封閉了許久的頭腦重新見到了光明。
……他記起來了。
……所有的事情,他總算是全部記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概括一下:蠻荒里被關了十三年的北南他們,才是好人。
我說些伏筆qwq希望小天使別嫌煩
伏筆一:溫雪塵做了「三界之識」,對幾人的死活絲毫不關注,只關注九枝燈的利益;
伏筆二:在溫雪塵關於過往的記憶里,有徐行之,但從來沒有出現過小弦兒,只是出現過隻言片語和散碎的記憶;(參見39章)
伏筆三:溫雪塵進蠻荒後不烤火(第2章,周北南懷疑徐師兄是醒屍時,用火試過他;第51章,本來體虛的溫雪塵並沒有答應弟子們要他烤火的請求)
大致就是這些了,下一章正式進入大型回憶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