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素淨清冷、遠隔世外的清涼谷,在三月初一的晚上,卻得了一片喧囂熱鬧的不夜之天。
鋼蘭、金黃、素白的光珠小星濫濫飛濺,繡球也似的在半空中旋轉,鱗爪飛揚,矞矞皇皇。
徐行之左手拎一簸籮大小的酒罈,在一處斜坡上側倚安坐,飲上一口,右手抓住一枚引線已點燃了的煙花,高舉過頭頂:「溫白毛,你看好啊,我給你放個有意思的。」
一旁的溫雪塵還未說些什麼,曲馳便已急了:「行之,快放手!要傷到手了!」
周北南環槍而立,呸了一聲:「曲馳,別管他,等他把自己手炸掉,下一次天榜之首的位置就換咱們兩人相競了。」
聞言,徐行之把煙花位置微微調整,引信燒到過半才撒開手,煙花飛到一半便在低空中爆裂開來,玉雋飛星紛紛揚揚落至周北南一人腦袋上,澆了他一頭冷雪。
猝不及防被吹了一頭一臉的塵灰,周北南跳將起來:「……我操!!」
許多弟子都拿著煙火,嬉笑混鬧著在四人不遠處跑來跑去,元如晝赫然是女弟子中的核心。她手裡的那些煙花樣式花巧極多,不少別派女弟子紛紛央著她多放些,嘁嘁喳喳,雲雀似的鬧作一團。
溫雪塵揉著耳朵:「我們清涼谷何曾這般亂過?」
徐行之放下酒罈:「明日再籌備一日,後日便是你大婚之日。這時候不亂,莫非等各位君長都駕臨其位的時候?那還熱鬧得起來嗎?」
溫雪塵捺下嘴角隱約的笑意,板著臉道:「真是不成體統。」
徐行之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輪椅扶手上:「大家玩得高興著呢,主隨客便,看不慣就忍著。」
言罷,他曖昧地看向溫雪塵過於修長細弱的雙腿:「……話說回來,雪塵,你行不行啊。小弦兒是我們幾個看著長大的,她嫁過來可不能吃虧。」
溫雪塵挑唇冷笑一聲,權作回答。
「你倒是手腳健全。」周北南也學著徐行之的模樣在溫雪塵輪椅另一側坐下,「可你到底何時結親?哪怕尋一道侶……」
話都沒說完,他便再次被溫雪塵毫不留情地推下輪椅。
周北南氣得跳腳:「憑什麼他能坐,我便不能?」
溫雪塵嫌棄道:「一身灰,髒死了。」
「……」周北南咬牙切齒了片刻,才忿忿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計較。省得我妹妹嫁過來你欺負她。」
徐行之在一旁坐山觀虎鬥,樂得不行。
溫雪塵扭頭看著他:「不過北南說得有理。你也該考慮考慮道侶之事,多個人約束你,省得你成日裡盡沒個正形。」
徐行之嬉皮笑臉:「瞧瞧,瞧瞧,自己還沒入洞房呢,就關心起別人婚事來了。」
溫雪塵淡然道:「你與那孟重光不是挺好的嗎。」
「他……」徐行之難得僵了一瞬,用手指撓一撓側頸,怪不自在的,「一個小崽子,懂得什麼。」
溫雪塵審視地望著他:「他不行?難道你還在想著九枝燈?」
「這和小燈有什麼關係?」
徐行之越發糊塗,索性不多去想,攬住他的肩:「你啊,少張羅我的事情。喏……」他指一指曲馳,「看那位,比我大四歲呢。」
曲馳沒想到這事說來說去居然繞到了自己身上來,不禁失笑:「自從師父飛升,丹陽峰諸事就歸我統領,我哪裡有時間想這些事情。」
溫雪塵瞧也沒瞧曲馳:「我管不著他。我就管你。」
徐行之半點不在意,嬉笑著躍下他的輪椅:「你只需想著如何善待小弦兒,明年這時候給我添個侄子侄女就行,旁的我可用不著你操心。」
他往前行出幾步,從一堆煙花中挑出一個奇形怪狀的,跳上他方才躺臥的斜坡,用火摺子引燃,攥在手裡,等待引線燃燒:「雪塵,看我給你放個更有意思的。」
幾瞬後,他放開手掌,早便躁動不止的煙花飛入低矮半空中,細碎似蜉蝣的星輝在四人頭頂打著旋兒散開。
徐行之攤開雙臂,笑望於他。
溫雪塵頗為無奈:「你……」
然而,他話音剛起,數千道煙花便從徐行之身後直衝霄漢,移山倒海,光影亂雲,此起彼伏炸開的星華,漸漸構成兩個遮天蔽日的大字。
「雪、弦」。
此二字印流天際,久久不去。
周弦已在清涼谷外一間置辦好的四合院裡落腳,只待後日出嫁,此處千花綻放的盛景,她那裡亦是看得見的。
萬千星光火花落於徐行之肩膀之上,把他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朗疏狂。
眾位弟子均是傻了眼,只有那些女弟子在看到天空時愣怔片刻,便歡呼雀躍地炸了開來,一個個比自己出嫁還高興。
徐行之縹碧髮帶被風吹得滔滔翻飛,他大聲道:「雪塵,這是我送與你和小弦兒的新婚賀禮。喜歡嗎?」
溫雪塵仰頭望天,默然不語。
「……嘖。」徐行之幾步踱下斜坡,合攏手中摺扇,敲一敲溫雪塵胸口,「說點什麼啊。」
「這煙花你從何處弄來的?我聽著不甚吵鬧,也不震人。」溫雪塵道。
徐行之揚眉淺笑:「我一個個親手做的唄。你那心病,該是受不了噼里啪啦的鬧騰。怎麼樣,好不好?」
「就為了炸出這兩個字?」
徐行之一臉的平靜:「當然就為了炸出這兩個字啊。這還不夠嗎?」
溫雪塵垂下頭來,把玩著自己的袖口慨嘆道:「誰若是做了你的道侶,那可真是幸運。」
「怎麼又是這套磕,煩不煩啊。」徐行之抱怨,「你是我娘嗎?」
溫雪塵嘴角閃過一絲溫暖的淺笑,即使很快將唇角放下,他眼底里也閃爍著難得的柔和之光。
結束了一通混亂、把來參加婚禮的風陵弟子各自轟回客殿內安寢,徐行之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晃著扇子往自己的臨時寢殿走去。
老遠便見殿內搖曳的燈火,徐行之的嘴角便不自覺高高朝上揚起,直到行至殿門前才把唇角放下。
推門而入的瞬間,他便被人攔腰抱起,原地轉了數圈,直轉得他叫喚:「腰,腰!」
聽徐行之喚疼,孟重光照他側臉親了一下,才不甘不願地把人放下:「師兄去和別人玩耍,倒是把重光一個人撇在屋裡頭。」
徐行之前些日子為著做那些煙火鬧得腰傷復發,如今正是輕易碰不得的時候,可他但又嫌扶著腰難看,只好一瘸一拐走到書桌前,撿了個軟凳坐下:「你自己掂量掂量,究竟做了些什麼?」
孟重光不服氣:「不過就是趁師兄睡著親了師兄……」
「……順便脫了我的褲子?」
「我想師兄了呀。」孟重光鼓著嘴巴委屈道,「師兄出去執行一次任務,便是半個月不見人影,重光守著空殿,心裡難受,一看見師兄,就情不自禁……」
「下次叫你一個人出去執行任務你就不覺得難受了。」徐行之把桌上筆墨淋漓的竹簡拿起,好擋住嘴角漾起的輕笑,「我叫你抄的經文抄完了嗎?」
一眼看過去,徐行之便哭笑不得起來。
起始處,孟重光還在規規矩矩地抄寫經文,然而字跡越到後來越亂,如四腳蛇似的,曲曲彎彎地跑來繞去:
「師兄出去半個時辰。去往何方了呢,是和元師姐在一起嗎,還是又去尋卅四了?」
「師兄出去一個時辰了,何時才會回來呢。」
「兩個時辰。重光想念師兄。想把師兄的腿分開來……」
看到此處,徐行之面無表情地把竹簡掩上:「這就是你抄的經?」
孟重光理直氣壯的:「是呀。」
他若是能有點愧色還自罷了,如此厚顏,徐行之反倒有點無可奈何了:「今夜你去弟子殿裡睡。」
孟重光二話不說,噗通一聲就地跪在了地上,膝行兩步,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大腿,把下巴擱在他的膝頭上,撒嬌道:「師兄,師兄,我知道錯啦,以後都不這麼做了。你別趕我,我給你暖床。」
徐行之轉過頭去,強行忍笑:「……暖什麼床?睡地上去。半夜若是敢上床一步就滾去弟子殿。聽見沒有?」
見徐行之鬆了口,孟重光眉開眼笑,利索站起,撲在徐行之懷中,輕吻了一記他的額頭,指尖曖昧地拂過他眼下精緻的一點淚痣:「我去幫師兄打水洗漱!」
蜻蜓點水地吻過一記後,他便心滿意足地抽身離去,留徐行之一人摸著被他親得發燒的額心,兀自笑罵:「……小混蛋。」
溫雪塵的婚事自一年前就已提上日程,直到婚儀正式開始那天,所有環節早已疏通,諸事皆備,是而一切事務有條不紊,並不慌亂。
從早晨開始,四門君長便紛紛到訪。
廣府君留山處理諸項雜務,未能成行,只送來了賀儀,倒是向來不問世事的清靜君跑了來。
用清靜君的話說:「清涼谷藏酒向來可口,我自是要來嘗一嘗的。」
徐行之、周北南和曲馳均為溫雪塵儐相,負責接引賓客和贊禮,從清早便開始忙碌。
周北南剛與徐行之打上照面便皺了眉頭:「你在這時還要飲酒?」
「清早飲酒,腦子要清醒些。」徐行之不以為意,「又沒有吃醉,不會耽誤正事的。」
待他走開後,周北南與曲馳並肩而立,前者甚是憂心忡忡:「行之莫不是真的與那九枝燈有私情吧?九枝燈走了也近一年了,他怎麼還是這樣靠著飲酒度日?」
「行之太過重情,走不出來,也不是不可理解。」曲馳溫聲道,「不過的確該勸勸他。」
「那九枝燈過得也不賴啊。」周北南有點煩躁,「他那兩個哥哥一個叛亂,一個病死,他已在六雲鶴扶植下坐穩了魔尊之位,行之又何必……」
「一個傀儡而已,何談魔尊呢。」曲馳道,「真正執掌魔道權柄的,怕是他背後的六雲鶴。」
周北南還想抱怨些什麼,便見曲馳轉過身來,溫和地望著他:「北南,你知道很多關於魔道的事情啊。」
周北南:「啊?」
「九枝燈二哥病逝的事情還秘而未發,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北南臉一紅,強硬反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關心行之,特意去打聽的。你呢?」
「我……」周北南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我閒的,行了吧?」
說罷,他甩著手氣沖沖地朝前走去,留下曲馳一個人對他的背影微笑。
然而,周北南還沒走出三四步,便聽清涼穀穀口有通報聲傳來:「魔尊九枝燈到——」
曲馳抬起頭來,周北南霍然止步,不遠處上了待客高台、正與清靜君閒話的徐行之也回過頭去,震愕不已。
在高台上安坐的各位君長議論開來前,清靜君揚起手來,聲調溫軟地宣布:「諸位稍安勿躁,是我發函請他來的。他畢竟是我徒弟,仙魔兩家又已止戈多年,邀他參與喜事,也是兩道修好之舉。」
清靜君雖說話腔調軟,然而由於其在諸位仙君中地位最為超然,各位君長也無甚微詞,只能笑著道無妨無妨。
徐行之既驚又喜,小聲地:「……師父?」
清靜君側身向他,同樣小聲地:「……高興吧?」
見徐行之面含喜色,清靜君神情更見柔和:「高興就成。」
「師父考慮得周到。」徐行之眉眼微彎,「我真是許久未曾見過小燈了。」
孰料,清靜君卻坦誠道:「……哪裡是我考慮周到,起先我並未想到請他前來。是有人寄送了信函於我,請我手書一份邀請函,送至魔道總壇,我才執筆的。」
谷口的禮官收取了九枝燈遞呈而來的禮單,洪亮的報禮聲響徹谷中。
在禮官報禮時,周北南略帶擔憂地瞄向吉服加身的溫雪塵,卻發現他面上毫無厭憎驚訝之色,還隱隱帶出一絲淺笑。
看他這副模樣,周北南哪裡還猜不到原委:「……你請他來的?」
溫雪塵微仰著下巴:「他既任了魔尊,我得試一試他對四門的忠心是否有二。我的婚儀,是個可供觀察其動向的上佳之機。我便寫信去求了清靜君。清靜君親筆書信送至魔道總壇,不信他不來。」
周北南反問:「那你怎不讓行之寫信?他現在整頓魔道,方興未艾,諸事蕪雜。清靜君親筆,他自然不會拒絕,但若是讓行之親筆邀約他前來,他更不會推搪吧。」
溫雪塵:「……」
周北南眯起了眼睛:「你想給行之一個驚喜?」
溫雪塵面頰被大紅吉服染上了淡淡的顏色,用力一拉輪椅:「……胡說。」
那禮單極長,禮官足足念了一刻鐘方至末尾。待那尾音收攏之時,九枝燈恰好四平八穩地踏入山門。
他穿了一身墨綠常服,卻擋不住其瑰逸之鶴姿,清冷之氣宛如青瑤窗中投入的月光。而在他斜後方跟隨著一身鴉青的六雲鶴。
他沿主路一路行至高台前。不待六雲鶴阻止,他羅袖一擺,俯身便拜:「師父。」
六雲鶴無法,只得隨他跪下。
這舉動看上去並無甚不妥,但卻叫周北南、溫雪塵與幾位仙君齊齊皺了下眉。
……看樣子,九枝燈倒不似傀儡,進退自主,反倒是那六雲鶴對九枝燈有些忌憚?
拜過清靜君,九枝燈又對台上深深納頭一拜:「師兄。」
九枝燈沒有給徐行之難堪,拜他的時間比清靜君略短。
六雲鶴再次跟著九枝燈行禮。
九枝燈向在場仙君一一行過了禮節,方才不卑不亢道:「眾位君長,晚輩今日貿然到賀,實在叨擾,請各位海涵。」
他禮節處處到位,即使在場有厭惡非道之人的仙君,同為賓客,也不好擺出臉色來給九枝燈看,只得紛紛回他一個禮節性的頷首。
徐行之與清靜君交換過目光後,便幾步上前,托住他的臂膀,把九枝燈扶起,聲音眉眼裡俱帶了明快的笑意:「……魔尊大人,請上座。」
接觸到徐行之微冷的手掌,從進門起便處事泰然的九枝燈卻興奮得顫抖起來,捉緊他的手臂,半晌不肯鬆開,淡色的唇畔也浮現出了動人的殷紅:「師兄……」
不遠處,孟重光的臉色徹底陰晦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師兄:我,組寵,打錢。
曲馳:好好好,打打打。
溫雪塵/周北南:……mdzz。(默默打錢)
#全世界都在寵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