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閒語調中的傷心與自嘲讓徐行之心頭微酸。
他半認真半感慨地問陶閒道:「曲馳這丹陽峰大師兄做得好好的,又何必牽涉進神器的事情里來呢。」
陶閒困惑地看向徐行之,好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神器?我,我不懂,也沒見過。只是在進蠻荒後,聽周師兄他們抱怨時提起,說……說是,四門神器都是假的。他們拿到神器,等到要動用時方才知曉,叫他們應對失當、措手不及,才被擒獲了。」
與陶閒的一番對話叫徐行之更加納悶了:「你一沒見過神器,二又未參加當年之事,又為何會被發配到蠻荒來?」
陶閒諾諾地乖巧道:「曲師兄那時受傷極重,身邊離不開人。……我,我是自己願意……跟他進來的。」
「……你是……」徐行之震驚到無以復加,指著曲馳寬闊的後背,壓低聲音道,「此事與你無干,你也不通法力,只是剛入門七日的凡人。只是為了他,你就要進來?」
陶閒費力解釋:「我不大識字,但是以前唱戲的時候也看過不少戲本子,上頭都說,一飯之恩,當湧泉相報。曲師兄送了我糖葫蘆,又,又把我兄長的屍骨送回我身邊,幫我安葬,是,是大恩大德。……再說,丹陽峰其他弟子都,都不必入蠻荒,曲師兄當時重傷,身側又離不開人……所以……」
徐行之對這個看上去女氣又柔弱的男人印象大改。
若是論「義」這一字,世上無有幾人能超過這個矮小又文弱的娘娘腔了。
注意到徐行之的眼神,陶閒靦腆地笑起來:「徐師兄,你別這樣看我……我也沒,沒那麼高尚。我當時只想,曲師兄神通廣大,可能不需多久我們就能重新走出蠻荒了。沒,沒想到,在這裡一待就是,這麼久。」
「會出去的。」徐行之安慰他,「我們都會出去,一個不落。」
「徐師兄,我信你。」陶閒細長的丹鳳眼中儘是純淨的信賴之意,「你說過,會把我兄長屍骨帶回,你說到,就做到了。我信你。」
徐行之苦笑,抬手按住他的後頸,發力揉按幾下,陶閒立刻小動物似的弓緊了脊背。
徐行之習慣與人親密接觸,即使是容易害羞的陸御九也不至於像陶閒這樣,時時刻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露出慌張至極的小表情。
徐行之逗弄他:「這麼怕?」
「我膽小。」陶閒抿著嘴,有點怯懦地承認自己的缺點,「還好,我有曲師兄庇護,也有阿望。……當初就是我與曲師兄把阿望撿回家的。……對了,還有孟重光。他很好,是個好人。他一直在蠻荒中找師兄。現在,他找到了,我為他高興,也為師兄高興。」
在世人眼中或許十惡不赦的孟重光,在性情溫軟的陶閒看來竟然也能算一個好人,這不得不讓徐行之心中多冒出了一層疑慮。
當初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們盜神器到底是為了做什麼?
至少在原主的記憶里,關於神器的記憶也就只有七年一度的神器賞談會。
徐行之從不知由風陵山鎮守的「世界書」放置在何處,甚至連「世界書」有何本領亦無從知曉。他只遠遠看過幾眼,只知那是一團清雅純粹的瑤光,連形態都難以辨明。
每次在召開商談會時,神器都是被各仙門府君一齊護送而來。
為了避免有惡徒覬覦,致使神器失竊,徐行之、曲馳、周北南與溫雪塵都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巡視外圍,夤夜警戒,因此這賞談會每辦下來一次,徐行之等人都恨不得能累得脫上一層皮。
要早知保護的都是假物,他們又何必這般費心巴力?
但是,話再說回來,神器並非凡物,若是被人輕易知曉所在,那便是大大的麻煩。
風陵山聲望乃四門之首,徐行之乃風陵首徒,且頗受清靜君愛重,亦不知世界書平時被安放在何處,周北南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打起這世間至寶的主意?
徐行之正苦思冥想間,便見曲馳丟下樹枝,起身跑來陶閒面前,拉住他的手,指住地上好幾串蘸著土灰畫成的糖葫蘆:「它們是長這個樣子嗎?」
陶閒微笑:「是的。曲師兄畫得很像,比我還要像些。」
曲馳淺淺笑開了。他指著一串最大的糖葫蘆,說:「……你看,這是你的。」
他畫了一大把糖葫蘆,裡面既有周望的,也有徐行之的,他一樣樣點給陶閒看,好像那裡躺著的都是一串串貨真價實、亟待出售的街頭甜點。
陶閒就含笑耐心地聽他清點,時不時還點一下頭。等曲馳把每個人的都數了一個遍,他才疑惑地夾起眉來,把地上灰撲撲的糖葫蘆們點了個數:「……你的呢。」
曲馳一怔,又一二三四五地點了一通,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忘了。」
陶閒很大方地指著自己一顆顆大如腦袋的糖葫蘆串:「我們分著吃。一人一半呀。」
曲馳想了想,開心地點下了頭。
徐行之眼見他們之間這般溫情又協調,不自覺淺笑起來,出聲對陶閒道:「他一個大傻子,白撿你這麼一個摯友,倒是不幸里的萬幸了。」
曲馳聽見了,便背過身來,抗議道:「我不是傻子。我是曲馳。行之,你不能這麼說我。」
徐行之舉手:「好好,我錯了。」
曲馳被徐行之這樣說,心裡著實有些鬱悶,又轉頭向陶閒求證:「陶閒,我傻嗎。」
陶閒顯然不是很會哄人,他吭哧了半晌,才柔聲道:「傻子……也很好。曲師兄什麼都是最好的。」
「傻子很好嗎?」曲馳若有所思地牽起陶閒的手,信任道,「那,我不是曲馳了,我是傻子。」
陶閒哭笑不得地任他牽著,緩步朝二人所居的偏殿走去,臨走前,陶閒抱歉地沖徐行之擺手,還把暖好的衣裳脫下,掛在了不遠處的低矮樹梢上。
徐行之凝望著二人背影,只覺心中安靜得很。
那些惹人煩憂的愁緒紛紛抽離而去,天地間只剩下這兩人相執而去的畫面,著實美好得要命。
他正出神間,突然被納入一個懷抱之中。
孟重光從後輕輕廝磨著他,像是蹭癢的小奶狗:「師兄,你睡醒了怎麼也不喊重光一聲,害得重光醒來看不見你。」
「我看你太累了,想叫你多睡一會兒。」
「我不累。」孟重光撒嬌,「我只要一睡著,夢中都是師兄,偏偏摸不著,挨不到,可不好過了。還不如早早醒過來,多與師兄親近親近。」
徐行之失笑。
話是如此說,可在徐行之眼裡,孟重光的確疲憊已極。
他那種近乎於瘋狂的疲憊是從骨子中透出來的。
過去徐行之對孟重光敬而遠之時,並未能察覺這份疲憊,然而靠他越近,那股難以形容的倦累感就像漆黑的潮水似的,潑天蓋地把徐行之覆蓋起來。
今日他是真正地睡著了,徐行之才沒去打擾他。
過去幾日,每當他從沉睡中醒來時,都會發現孟重光正盯著他看。
他雙眸里洶湧著的情緒極其複雜,仿佛是恨不得用眼睛把徐行之吞入其中,存放在眼中,細心珍愛,且永遠囚禁起來。
而當徐行之注意到這一點時,孟重光便會馬上把這樣的情緒收拾妥當,擁住徐行之,輕柔又克制地與他相吻。
……徐行之總有種他在逃避些什麼的錯覺。
然而,他既不願提及,徐行之也不想去問個清楚。
至少在孟重光這裡,徐行之想求一個難得糊塗。
再休整幾日,幾人踏上了前往化外之境的道路。
蠻荒監獄就是一整片無邊無際的荒原,無日無月,幾人只能以孟重光在蠻荒中樹立的高塔為標杆,判斷幾人要往何處去。
這十三年來,孟重光踏遍了蠻荒中他能夠踏及的角角落落,因此由他帶路是再好不過的了。
走出虎跳澗後,周望笑著伸了個懶腰:「好久沒能回家了,我倒真是真想念家裡。早知道就該把鈴鐺帶上,做個護身符。」
元如晝溫柔道:「那是你娘留給你唯一一樣遺物,萬一打碎怎麼是好。」
周望:「我是怕有歹人闖入塔中,把它搶走了。」
元如晝同她咬耳朵,寬慰道:「你大可放心。有重光的陣法在,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塔的。」
徐行之聽了一會兒二人的對話,又轉向重光,想偷偷問一問元如晝這一身狼藉白骨是如何得來的,誰想甫一轉過去,就被身側的孟重光拉起了手掌,尾指難耐地在他掌心勾個不停。
瞧他一副食髓知味的小模樣,徐行之忍俊不禁:「想幹什麼?」
孟重光舔一舔唇畔,把殷紅色的唇染上一層薄涼誘人的淺光:「想干師兄。」
「前日晚上……」
「那是前日。」孟重光目光略含幽怨,「師兄昨日都不叫重光進房……連窗戶也鎖了。」
「都說了今日要趕路,不得混鬧。」徐行之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麼,只是故意逗著他,「憋了十三年了,這一兩日都忍不住嗎?」
孟重光不吭聲了,輕輕往徐行之側胯上蹭,一邊蹭一邊哀求又期待地望著徐行之。
徐行之都要憋不住樂了:「……站好了!別膩歪我。」
孟重光撒嬌道:「站不住……要師兄背。」
或許是長相著實出挑,比徐行之還高一點的孟重光撒起嬌來一點也不叫人心煩,反倒賞心悅目得緊,就連拒絕他無理的要求也顯得不近人情起來。
孟重光鍥而不捨地趴伏在徐行之耳側,不要臉地低語道:「師兄把我的腿都熬軟了,現在不能不管我。」
徐行之:「你說誰熬誰?嗯?」
孟重光理直氣壯且戚戚怨怨道:「當然是師兄熬我,咬得我疼,都不肯放我走……」
饒是徐行之臉皮堪比城牆也吃不住這老妖精這般沒皮沒臉的**:「我可背不動你。」
「背得動的。」孟重光溫存地蠱惑著徐行之,「師兄剛來蠻荒那日還背著我走出三十里路呢。」
提到那日,徐行之面色微僵。
他並非想到了孟重光見他不相認的事情,而是想到孟重光當初那一身皮肉焚盡的嚴重燒傷。
他記得,孟重光找到元如晝時,元如晝亦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很含糊,說是「被人暗算」。
可這蠻荒里有誰能傷他至那種地步?
而且,那些對他圖謀不軌的人現在何處?會不會對他們奪取鑰匙碎片一事產生影響?
孟重光見徐行之陷入沉思,不禁悶悶不樂起來,腳底在貧瘠地沙地上來回磋磨,軟聲道:「師兄不願意就算了……」
徐行之輕咳一聲:「不高興了?」
孟重光把眼睛轉開,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沒有。」
徐行之無奈長嘆,向前跨出兩步,往下一蹲,沿身側自然垂下的左手手掌沖孟重光招了一招。
孟重光眼睛一亮:「……師兄?!」
徐行之目視前方:「上不上來?」
孟重光小貓似的撲上來,圈住徐行之修長的頸項,雙腿盤緊在他的腰間,興奮地不住細吻輕啄著徐行之的後頸窩。
徐行之說:「我有一隻手不好使,可兜不住你。你腿盤緊些,別掉下來了。」
「緊著呢。」孟重光開心地笑著,又把微尖的下巴壓在徐行之肩上,神秘道,「……待會兒我在身上披一件大氅遮著,在路上就悄悄吃了師兄。」
徐行之身下不由得緊了一緊:「想瞎胡鬧是不是?下去。」
孟重光的手頓時鎖得更緊了:「不下去,一輩子都不下去。師兄把重光背回了風陵山,就要一輩子背著重光,甩也甩不脫的。」
徐行之失笑:「傻話。」
「要是師兄愛聽,重光這裡還有一萬句傻話能說。」孟重光把聲音壓低,聲調溫溫軟軟,像是最甜最軟的酥酪,「……只說給師兄聽。」
背著孟重光往前行了數步,徐行之再次惘然起來。
他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厚臉皮,與孟重光說起這樣的話題來仍是臉不紅心不跳,還頗覺享受,絲毫不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悄悄用木手摁住了自己的心臟,捫心自問。
原主,你在這具身體裡嗎?是你讓我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嗎?
徐行之與徐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與你,你與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我已經弄不清楚了啊。
孟重光嘴上花得很,但在替眾人指明前行道路、挨上徐行之後背不久,他便酣然睡著了,溫熱的臉頰側貼在徐行之肩膀上,還時不時用鼻尖拱一下徐行之的耳垂。
若不是耳畔有他均勻的呼吸一聲聲響著,徐行之恐怕要以為他是裝睡了。
旅途左右是無聊得很,徐行之也不是悶葫蘆,捱不得長時間的寂寞,便選了一個獨自趕路的人追了上去。
「周胖子?哎,周北南!」
周北南這幾日見到徐行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徐行之想大概是那日在沐池裡鬧瘋了,把周北南這個暴躁脾氣給惹得著了惱。
當然,徐行之不是去道歉的。
他快步趕到他身邊,笑眯眯地主動擠兌他道:「周胖子,你羨慕我們啊。」
「羨慕你……」周北南一句髒話眼看要破口而出,一轉頭看見孟重光,便把後半句話咕咚一聲生生咽了下去,端詳了孟重光半晌,才問,「……他睡著了?」
「嗯。」
周北南可算是痛快地把後半句話吐出來了:「羨慕你大爺。」
徐行之樂不可支:「你這些年都沒能把小陸拿下,夠不行的呀。」
「你他媽才不行!」周北南這一句怒罵,聲調明顯是由高到低,生怕叫不遠處跟陶閒說話的陸御九聽到,「他,他……不樂意,我有什麼辦法。」
徐行之點點頭:「還是不行。」
周北南:「……姓徐的,信不信我現在就打爆你的頭。」
徐行之輕巧地吹了聲口哨,也不答話,只仰著脖子看著他樂。
周北南見他這副模樣,心神微微一松,本來提起的一口怒氣瞬間消散,緊繃著的青筋也寸寸平復下去。
他想了又想,終究是把這幾日都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我在現世里最後一次見你時,還以為你這輩子都笑不出來了。」
徐行之步履微微一滯。
周北南啞聲道:「你當時那張喪氣臉看著真欠揍。不過……畢竟十三年都過去了。清靜君的事情,再如何叫人傷心,也不必一直掛記在心裡。可是……可是我實在是想不通,四門之中,清靜君待你最好,我們同輩幾個瞧在眼裡,沒有一個不眼熱的。可為什麼偏偏是你……殺了清靜君?」
徐行之登時瞠目結舌,腳步也停了下來。
……難道……不是孟重光弒師,再栽贓於他嗎?
弒師?弒殺清靜君?
這怎麼會是徐行之能做出的事情?!
徐行之一時間有種呼吸不上來的錯覺。他唇瓣翕動幾下,艱澀地開口:「你……」
周北南突然停住了腳步,雙目直視前方。
徐行之也隱隱感覺迎面有粗劣惡風颳來,便止了詢問,向前望去。
遠方的天空不知何時變了顏色,漫漫的虛黃色構成平齊的一線,那輪不知是日是月的照明物已經融化在了那一條沙線間。它像是被沙子磨破,流出了鮮血,猩紅的斑斑點點融化在那滄浪的玄黃之間,如同黃岩間縱生的赭塊。
周望失聲喚出聲來:「狂沙!」
周北南搶上前一步,把尚在昏昏然中的孟重光和徐行之一齊護在鋼煉長槍的朔光所及範圍之內。
徐行之甚是不解:「風沙而已,找一處岩石避上一避不就可以了。」
周北南咬牙道:「……不。狂沙是它的標誌。它要來了。逃躲無用,只能把後背留給它,白白送死!」
「誰?」
周北南的聲音被逐漸悽厲起來的風聲撕扯得模糊起來:「蠻荒的……起源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