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徐行之連續縱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時起床,處理派中諸事,不在話下,但只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飲爛醉一番。
人人都傳,九枝燈與風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結為道侶,因此他離派一事,對徐師兄打擊甚大。
不少風陵女弟子信以為真,在白日裡看到搖扇而行的徐行之時都是滿眼的同情,私下都議論徐師兄看似無羈,實則情真。
徐行之向來不是愛聽旁人議論的人,就算有些風聲入耳,也是左進右出,餘下的煩憂都調兌了佐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清靜君好酒,然而酒量實在不值一提,半壇的量就足夠他安安靜靜地上房揭瓦了。
溫雪塵、曲馳與周北南由於擔憂徐行之身體,留宿風陵,住了好幾日。
第一日,曲馳陪他飲酒,誰想三杯酒下肚,他就搖搖晃晃地起了身,不顧徐行之在後呼叫,蒙了被子就睡。
第二日,徐行之又叫了周北南。周北南倒是有些酒量,可按他的火爆脾氣,壓根受不了徐行之這般不成器的樣子,耐著脾性陪他喝了幾巡後,一言不合擼起袖子就要揍他。
二人打打,停停,喝兩杯酒,再動手,最後,不勝酒力的周北南是被徐行之拖回客房的,嘴裡還猶自念叨著徐行之老子最煩你這張臉了每次跟你出去都他媽沒姑娘看我。
第三日,換成溫雪塵與曲馳陪酒。
溫雪塵因為心有疾患,滴酒不沾,曲馳一直從第一日睡到今日中午,自知酒量太差,不敢再沾染那般若湯,於是桌上的酒都進了徐行之腹中。
溫雪塵話少,曲馳溫文,悶酒又實在醉人,今日的徐行之總算是醉了。
他伏在溫雪塵肩頭無端大笑,把溫雪塵大腿拍得啪啪響:「雪塵,雪塵,我們去看魔道總壇看小燈啊。」
溫雪塵被他幾巴掌下去拍得臉都白了。
曲馳急忙把徐行之拉至身側,叫他在自己身上鬧騰。
他一邊安撫徐行之,一邊沉聲對溫雪塵道:「雪塵,我從未見他這般心事沉重過。九枝燈於他而言就這般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的。但他這般作態,是他心裡有愧。」溫雪塵簡單答道。
曲馳疑惑:「他有何愧呢。難道是因為九枝燈化魔時一心求死,行之沒能忍心下手?可他難以動手,本是人之常情啊,九枝燈也不會怪責於他的。以往行之對他兩個師弟有多麼情真意篤,我們都看在眼裡……」
溫雪塵:「他就是在後悔這個。……他把九枝燈養得太好了。」
酒酣耳熱之後,徐行之拒絕兩人相送,獨自一人搖晃著返殿。溫雪塵與曲馳口口聲聲不送不送,最終還是一路尾隨到了殿門處,目送著徐行之進了大門,才各自回去安置。
然而徐行之一入大門,幾個跌撞,便臥倒在梅花樹下,酣然欲眠。
前幾日落了一整夜的雨,點點滴滴直至天明,院裡的梅花被雨打下,片片落紅,鋪就成一片穠艷的薄毯後,又被如洗的月色映得碧清。
徐行之靜靜臥在梅樹下,四周儘是烏黑的枝,青茵的綠,遍灑的紅,良辰美景把六分的醉意足足放大到了九分。
醉眼朦朧間,一人披衣提燈緩緩走來,輕聲喚他:「……師兄?」
徐行之用睡眼看去,只看得到一片燈火和一張不大分明的艷色面龐:「……重光。」
「師兄醉了?」孟重光將燈放在腳邊,伸手攬住徐行之後背,聲音低沉下來,「……是為了九枝燈嗎?」
徐行之朦朧間,覺得找到了一個可以傾吐心中抑鬱而不會被嘲弄的人。
「小燈太過正直……」他趴伏在孟重光肩上,迷茫道,「早知道他會回去那裡,我不會這樣教他……不該這樣教他。」
徐行之唇畔帶出的溫熱酒意帶著極勾人的淺香,孟重光喉結輕輕一滾:「師兄……」
「……小燈他入門比你早些,陪我的時間也更多些。」徐行之任孟重光攬著,想要眼前人的絲絲暖意浸入體內,他歷歷數著九枝燈那些小事,語調溫柔,卻未曾注意到孟重光在聽到「小燈」二字時微微下撇的唇角。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喚我師兄便是在屋頂上,我們第一次觀星的時候。他能識得所有星宿……」
「小燈若是愛笑就好了。可惜可惜,笑一笑,日子總能好過一些。」
「他說過,魔道總壇中除了他母親,他幾乎沒有識得的人,就連卅四也……」
話至此,徐行之一字也說不出來了。
一道火熱貼上了他略冰的唇瓣,徐行之只覺後頸被人壓住,有一隻手攀上自己的胸膛,用力抓緊了他左胸處結實漂亮的肌肉,指尖亦然準確地掐弄上了那要命的中心點。
徐行之的低呼被對方從容咽下。
曲起的膝蓋頂分開徐行之的雙腿,逼得他的腿無處安放,只能匆忙地張開來。
徐行之被親吻得發了懵,只覺得痴纏著他的東西綿軟得不像話,卻既耐心又可怖,不肯放他哪怕一隙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一時驚駭,竟忘記鼻子的用處,越是呼吸不過越是想要張口,而就這樣一時失守,便輕易放縱了那條貓似的刺舌進入他的口中,肆意挑弄。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在那顆粒分明的軟舌依依不捨地撤退之後,徐行之方才狼狽地找回呼吸的本領,大口大口喘息,臉頰漲得通紅。
……重光?……方才是重光對自己……
趁他神志昏亂時,孟重光碟繞到了徐行之身後,學著徐行之小時候抱他們的慣常姿勢,用長腿蠻橫地將徐行之圈禁起來,單手扯住徐行之縹色的長髮帶,在手腕上繞上兩圈,往後拉去,同時用手指勾住徐行之的下巴,逼他把臉向側邊轉來。
徐行之酒力侵體,實在是筋骨乏力,見情狀有異,竟有些驚慌:「……重光?」
孟重光指尖揉捏著徐行之頸間的皮膚,滿眼痴迷。
「師兄,我不想聽你提九枝燈。他走了,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也只有我。你只需看著我一個人便足夠了。」
徐行之微愕,旋即便覺得頸間瘙癢,不得不順著他用勁的方向仰起頭來,身體不聽使喚的感覺讓他眸間染上一層無能為力的薄怒:「重光……別鬧,師兄身上著實沒力氣,別再逗弄師兄了。」
孟重光聞言含笑,張開唇,緩緩用齒關叼咬住了徐行之的脖頸,吸吮著那滾動不休的喉結。
異樣的觸感令徐行之險些叫出聲來,但他在喊叫出聲前,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北南三人下榻的別館客居距離他的寢殿並不遠。
是而他迅速把即將出口的喊聲壓縮起來,變成一聲隱忍沙啞的低吟:「不許——呃嗯!」
徐行之微弱的反抗似乎非常令孟重光喜悅,他將綁著髮帶的指腕下壓,徐行之頭皮刺痛,只能被擺出被強迫的姿態,把脆弱的脖頸露出,任君採擷。
他嗅到了一股植物的淡香,絕不是院中瀰漫的梅香,而是一種清冽天然的味道。
徐行之被酒液燒灼得發麻的腦袋裡隱隱轟鳴著,羞惱難言,他想把孟重光推開,手腳卻意外地酥軟如爛泥,再不聽他的使喚。
「……師兄,我好嫉妒啊。」孟重光終於罷口,嘴唇沿著他頸項弧線一路摩挲到了徐行之耳根底下,把聲聲低喃和著熱風推入徐行之耳中,「師兄總是拿九枝燈師兄比我早入門四年一事來說,重光不服氣。」
他繼續道:「……我以前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有師兄這樣好的人。若我知道,我定然早早尋了來,與師兄日日相伴……」
徐行之只覺得這般親昵實在背德,耳朵又被孟重光吹得灼熱,但一腔怒意在意識到發泄對象是孟重光時,又瞬時軟化了幾分:「重光,不可如此,你我是……」
「師兄,重光喜歡你。」
徐行之如遭雷擊,從他現在被強迫的角度,只能用餘光看到孟重光的耳尖。
他便定定瞪著孟重光輪廓極美的耳朵,懷疑自己是醉酒後出現了幻覺。
孟重光似是看透了徐行之的心思,喃喃著「喜歡你」,一聲一聲,如同南屏晚鐘,撞入徐行之耳中,震耳欲聾。
徐行之之前從未有過此類心思,一時竟是失語失神,由得孟重光在他耳邊淺笑低語:「他已不在了。我不會再放過師兄。……師兄,你早晚是我的。」
那雙唇幾經輾轉,再次落在了徐行之唇上,細細摩挲片刻,便猛然狂暴起來,他的下唇被拉扯著咬了好幾口,留下了甜美的齒痕,隨即,一片細膩溫軟再次探入他口中,前前後後,直把徐行之攪得低喘連連,額角被汗水濡濕,幾縷髮絲凌亂又狼狽地垂下,緊貼於鬢角。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徐行之猛然翻身坐起。
初睜眼時,瞧見雕鏤成流雲狀的床欄,徐行之還以為自己仍在原主記憶之中。
直到他發現自己能夠自主支配軀體,他才確定,自己又回來了。
此處不是幾人寄居的斷崖下的鐘乳石洞,而是一座頗具規模的殿堂。周遭裝飾均以石飾為主,荷花狀的小石香爐中散發著陣陣殘煙,一抔香草已經燒盡,只剩幾根草芯還在鏤空的花紋里吐息著紅光。
此處是南狸的宮殿,徐行之在葉補衣的記憶中看過。
看清周遭環境,徐行之不僅沒有大夢初醒的釋然,反倒心悸難忍,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嘔吐出來。
以一吻始,以一吻終。他在原主回憶中耽擱了太久,以至於他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之間的區別。
他發現原主與孟重光的關係,好像並不像他想像中那般簡單。
更叫他難安的是,他清晰地記得在師兄弟夜話中,原主曾提及,若有來生,惟願得到一個清靜君那樣的父親,和元如晝那樣的妹妹。
……在徐屏記憶里,父親徐三秋性情溫和,能與他同桌飲酒,包容他的混鬧、任性,甚至不務正業。
徐梧桐懂事、乖巧,偶爾又有小女兒情態,愛膩著他撒嬌,會陪他靜靜坐在石階上觀星賞月,也會在他酒歸後為他煮一碗生梨熱湯解酒。
如果沒有這樣的家人,依照他的性情,大概已經以天為蓋地為廬,放游天下去也,何必眷戀那一扇隨時會為他而開的家門和那一碗熱湯?
如果不是為了這樣的家人,他何必拼盡全力也要回到現世?
但是,原主的記憶卻逼著他直視了許多問題。
——他為何要來到這裡,為何要接管徐行之的人生?
原本屬於徐行之的夢想,為何要照進他的現實中來?
為何一定要是他來做這件事?
那世界之識送他進來時,說出的所謂「話本嚴重擾亂了世界脈絡」,現在想來,全他媽是扯淡。
……不過是一本信筆寫就的話本,丟到舊書攤上都是無人問津,怎會有這般的本事?
當初他頭腦混沌著,從家中暖床上被強行拉扯到漆黑的異域之中,已是有些顛三倒四,被投入蠻荒之初便差點被那手持剃刀的怪物一刀兩斷,好容易掙出一條命來,又碰上了孟重光。
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對世界之識拉他下水的理由多加考量片刻,就被迫接過了那把要殺孟重光的匕首。
……操。
零零碎碎的細節水草般糾纏著他的腦髓,叫他頭痛不已,就連發現原主與孟重光關係非比尋常一事相比之下都顯得不那麼糟心了。
他伸手一摸,那把世界之識贈與他的匕首被壓在枕頭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它恰好擱放在枕頭左邊,徐行之若想抽匕首,也只是一抬手的工夫。
徐行之拿著匕首看了一會兒就覺得反胃,照原位置塞了回去。
做過幾個簡單動作,徐行之才覺得躺得骨頭疼,腿一抬就下了地,誰想膝蓋一打直一用力,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恰在此時,一顆腦袋打緊閉的門扉里鑽了出來,恰好看到徐行之下地後搖搖晃晃要往下倒的樣子。
「哎哎,哎!」
一雙手剎那間就遞到了徐行之身前,然而徐行之還是穿過了他的身體,咕咚一腦袋栽到了地上。
周北南僵了片刻,抬手看向自己呈半透明狀的手掌,自嘲地一哂。
他轉開眼睛,看到徐行之抱著腦袋蜷成一團的樣子,胳膊一抱,幸災樂禍地笑道:「足足躺了四天,睜眼就想下地,摔不死你。」
徐行之虛眩著一雙眼睛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床沿,他用手肘壓住床邊,勉強把身體給掰正後又發了一會暈。
能開口之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躺了四天,我一下地你就聞著味兒來了?是不是閒著沒事兒就往我這裡跑啊。」
方才在夢中還與他飲酒互毆的周北南漲紅了臉:「滾,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是怕你一個不小心死在床上沒人給你收屍。」
「怕我死,你剛才接我幹什麼?」
周北南睜眼說瞎話:「……誰他媽接你了?再說,你看看我這樣接得住你嗎?啊?」
「接不住你還接。」
周北南被噎得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認命地跟徐行之一起並肩坐到床下:「狗咬呂洞賓。」
徐行之笑笑,伸手扯過幔帳,把手上蹭到的塵灰擦去。
玩笑歸玩笑,徐行之這一下著實摔得不輕。他腦袋裡像是炸了蜂窩似的,嗡嗡尖叫了許久,他才緩過這陣勁兒來,盤問周北南道:「……我睡了四天?」
……怪不得周北南都能下地了。
「嗯。誰來叫你都不醒,昨天陸御九來看你,還被你給嚇哭了。」周北南似乎說話不刺徐行之兩句就渾身難受,「你是豬嗎?」
徐行之一點都不介意:「爹,你肩膀上的傷怎麼樣了?」
周北南:「……」
沒能從徐行之這裡討到口頭便宜的周北南頗有些忿忿:「老子好得很,一段時間不能動槍而已。」
周北南顯然對自己的事情不大關注。他很快盯緊了徐行之,反問道:「你怎麼回事?自從進來蠻荒後就總是昏天暗地的睡,不是身體出毛病了吧?」
徐行之一時語塞。
就目前狀況而言,他還真的是出了大毛病,從皮到骨都換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周北南見徐行之不說話,反倒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逮著他問:「你到底怎麼了?心事重重的,以前你不這樣啊。以前……」
提及以前,他倒是自己先閉嘴了,難得地斟酌了一下言辭,方才開口道:「也是,這些年你跟九枝燈呆在一塊兒,他沒少難為你吧?」
徐行之一愣,知道他是誤會了什麼,而且誤會得挺大發。
然而他轉念一想,並未開口否認,而是含糊道:「還好,總算是過來了。」
徐行之實在是被那世界之識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怕了,現在他亟需一些靠得住的東西,來穩住他被原主記憶擾得一團糟的心神。
……曲馳已是心神失常,指望不上;孟重光心思深沉,難以應付;陸御九進蠻荒前也只是個中級弟子,或許不很能了解過去發生的種種秘辛;陶閒更不必提,丹陽峰外門弟子而已。
如晝……
想到這個名字,徐行之便覺得心窩上挨了一拳似的,悶悶難受得緊。
若不是原主的記憶,徐行之絕不會發現她和梧桐有那麼多的相似,以至於他現在根本不敢去見元如晝。
相對而言,周北南身為應天川大公子,最能知道一些內部事務,最重要的是,他機心最少,徐行之哪怕問得稍深些,也不必擔心會暴露些什麼。
……說白了,就是傻。
果然,不等他問下去,周北南倒先冷笑起來:「你養的崽子咬起人來可真夠狠的。我們這些人以前對他雖說不怎麼樣,但怎麼也沒有殺父弒母之恨吧?要殺便殺,好歹也算給個痛快,把我們關在這裡,分明是想慢慢熬死我們。」
徐行之用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苦笑對付過去。
周北南心腸也著實軟,徐行之只不過露出了個稍稍示弱的表情,他便彆扭了起來,乾咳一聲:「……不過說到底也不能全算是你的問題……得了,不提這回事了行吧。」
徐行之巴不得他多說一些,立即接上了話:「雪塵的去向你可知道嗎?我在外面絲毫未曾聽說過。」
「雪塵,溫雪塵……」提到溫雪塵,周北南咬肌微微鼓了幾下,「小弦兒在蠻荒里找到我的時候已經快要生產。她親口告訴我,她從清涼谷來,雪塵不在了……死了。」
聽到這兩個字時,不知為何,徐行之覺得喉頭一哽,像是被干硬的血塊嗆住了,血塊冷颼颼地散發著寒意,把他的喉嚨凍得生疼。
他聽到自己說:「雪塵怎麼會死?」
陸御九先前與他談論起溫雪塵來,只模糊地提及「溫師兄可能不在人世間了」,當時的徐行之還並未對世界之識產生懷疑,便想或許溫雪塵是因心疾早逝,亦不無可能。
然而現在,溫雪塵實實在在的死亡擺在了徐行之面前。
而且這個消息還是已經嫁與溫雪塵為婦的周弦帶來的。
徐行之懷疑原主的身體與記憶已經對他浸染過深,否則何以解釋他現在為何會痛得恨不得把心臟挖出來。
徐行之記性尚可,他知道各門所戍守神器的名稱,也記得清涼谷看守的神器名為「太虛弓」。
據陸御九說,他手下的鬼奴里有幾個清涼谷師兄,這便意味著他並不是獨自一人參與盜搶神器之事。
而以徐行之現在對溫雪塵的了解,他冷情理智,為正道處處圖謀,耗盡心血,就像徐行之最初做出的判斷,此人絕不可能做與正道悖逆、有損師門之事。
可以想見,如果陸御九與清涼谷其他幾人私自盜竊太虛弓,被溫雪塵發現……
種種可能像是翻泡的開水一樣層層湧上來,衝擊得徐行之眩暈不已。
他衝口問出:「他是因為『太虛弓』——」
話一出口,徐行之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根。
劇痛讓他恢復了理智,但不該說的話也已然說出了口。
要是平時的徐行之,即使是面對心思不深的周北南,也會循循善誘、徐徐圖之,從他口中套話,絕不會如此大膽地直切主題。
假如世界之識騙了他的話……假如當年孟重光他們盜竊神器之事並非如徐行之事先推想過的那樣,自己這樣發問,豈不是……
思及此,徐行之的冷汗刷地冒了出來,像是有蟲子沿著他後脊梁骨往上爬,背上的肌肉緊張得一跳一跳。
周北南那廂也沉默了下來,片刻後,他的肩膀微微聳動了起來,竟是在笑。
「……太虛弓?……」周北南喃喃重複著這三字,「太虛弓……好一把太虛弓……」
徐行之一瞬間有些迷茫。
難道他記錯了?清涼谷鎮守的神器並非「太虛弓」?
周北南側過臉來盯住他,唇畔竟隱隱在顫,眼中血絲遍布:「……你不知道?」
被逼視著的感覺並不好,徐行之喉結飛快滾動了一番,思索著該如何把剛才那句話的漏洞填補上去:「我……」
周北南卻搶在他前面開口,把他的辯解生生壓回了喉嚨里:「對,對,我忘記了,你的確是不知道的。……事發之時,你已不在風陵山了。」
他用尚能動彈的那隻手狠狠擼了一把頭髮,咬牙切齒地笑道:「沒有什麼『太虛弓』,從頭至尾,都他媽沒有『太虛弓』。」
徐行之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凍結了那麼一瞬。
「……什麼意思?」
周北南輕聲說:「神器是假的。……四門神器,全都是假的,真正的神器,早就在千年前的神魔之戰中毀掉了。」
徐行之腦袋裡嗡的一下。
既然如此,在原主記憶中曾出現的所謂「神器賞談會」……
他並不愚笨,只在電光火石間便明白了許多事情。
——當年廿載大膽作亂,擾得烽火狼煙、天下大亂之時,清靜君岳無塵橫空出世,一人一劍,換來四海昇平,萬幾清暇,是何等的風光煊赫。
然而,如果神器本體仍在,四門明明只需請出神器、加以鎮壓即可,為何修士們還要戰得如此辛苦,還需得清靜君來力挽狂瀾?
至於那藉以炫耀戰力的神器賞談會,想想便知,名為清賞盛事,實則是虛張聲勢罷了。
若當真是有壓倒性的底氣,又何必要靠炫耀來展現呢。
徐行之迅速梳理著思路。
——孟重光他們盜來神器,想要派上某種用途,卻發現神器不頂用。神器被竊的事情不可能隱瞞得住,因此周北南和孟重光他們便只能束手就擒。
為了不叫四門神器均為贗品的秘密泄露,同時也為了加以嚴懲,四門才決定將參與此事的弟子才被投入蠻荒。
徐行之覺得這個解釋相對說來比較圓滿。至少世界之識在這一點上沒有欺瞞他。
可周北南的某句話還是叫他有些在意。
什麼叫「……事發之時,你已不在風陵山了」?
原主在神器失竊前離開了風陵山?
徐行之正在心中勾畫時間的脈絡,便聽得門軸再次發出一聲喑啞的嘆息。
孟重光身著風陵山常服,邁步走了進來。
一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登時想到了那個叫他神思紊亂地昏了四天的吻,後背轟地一下燒了起來,還有些呼吸不上來,嘴裡仿佛又品到了那點清甜滑膩的味道。
孟重光似乎並不為徐行之的醒來和周北南的到來而驚訝,立在門口,負手而笑:「周師兄。」
這三個字喚得既溫煦又動人,但周北南只一聽便覺頭皮發麻,暗地裡「操」了一聲後,硬生生把自己從情緒里扯離開來:「得得,我這就走。」
他走的牆,一眨眼就沒了蹤影,但徐行之分明看到,在臨走前,周北南回過頭來,不無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
這一眼下去,頭皮發麻的感覺就爬上了徐行之的腦袋。
在地上坐了這麼久,徐行之身上也攢起了點兒勁。他扶床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爬起來到石桌邊坐下,提起桌上的壺晃了晃,裡頭的茶水早幹了。
他把從剛才起就抓在手邊的摺扇放在桌案上,按照先前記憶里那樣驅動靈力,將摺扇幻化出了那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酒壺。
孟重光也跟著坐到了桌邊來。
徐行之滿滿倒了一杯,可杯子還沒送到嘴邊,就被孟重光按住了杯口。
他目光里隱有不快:「師兄,別用這個東西。」
孟重光的手指就攔在他嘴唇與杯沿之間,這叫徐行之想到了某些不大好的事情,本能地朝後避了避:「……為什麼?」
孟重光抿抿唇:「……他走了之後,你總喝酒,後來嫌酒不夠,才用做儲物戒指的辦法做了這儲酒壺。」
徐行之著實渴得慌,也沒細想「他」所指的是誰,端著杯子繞開了他的手:「我現在沒酒癮,就是解個渴。」
把杯子送到嘴邊時,徐行之特意換了個方向,沒碰著孟重光剛才用指尖壓著的地方。
孟重光眸光又暗了暗。
在他喝酒時,孟重光直盯著他在薄薄皮膚下來回滑動的喉結看,過了一會兒,他突兀道:「師兄,你和周師兄有很多話說嗎。」
徐行之差點嗆著,點滴酒液從他唇邊淅淅瀝瀝流下,順著下巴一直流進他衣服里去。
他身上只著一身裡衣,酒液流下時,他眼疾手快地扯起襟口,免得把衣服染污了。
看到從他領口裡透出的那抹白,孟重光的舌尖往合併著的牙關上一頂,迅速俯下身去,在徐行之露出的鎖骨廓線上輕輕一舔。
徐行之一個激靈,猛地用單手合住了敞開的襟扣,可做完之後又覺得這個姿勢有點像大姑娘,只得盯著孟重光,目光中隱隱有威脅之意。
孟重光的手臂卻不退反進地握住了徐行之的腰,捏揉著他側邊溝壑明顯的腰肌線條,相比於他這個正大光明的動作,他注視著徐行之的眼中卻浮上了一層委屈的薄光:「重光只是想幫師兄做一下清理。」
原主的記憶,直到梅花樹下被孟重光這個小混帳強行下口才被打斷。
雖然徐行之很不想看接下來的場景,但現在被孟重光貼到這麼近的距離,他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和孟重光的關係到底進展到了何等地步?
是否真的已經……
當徐行之還是徐屏時,他沒少進那些賣春寮銷金窟,然而他只是覺得那裡的姑娘漂亮養眼,聽她們唱個淮揚小調已是心情通暢,至於更近一步的事情,他想倒是想過,然而父親在別處待他寬鬆,唯獨在男女之事上要求甚嚴,徐行之本人對此興致又不是很高,因此他對此是半分經驗都無。
現如今,他沒能抱到溫香軟玉,倒是被一個男人摟在了懷裡,這種滋味委實奇異得很。
想到父親徐三秋,徐行之又一時恍惚起來,推拒道:「……別抱著我。」
孟重光不想會受到徐行之的拒絕,立刻露出受傷的表情,也不講話,一雙眼睛裡繚著薄霧,手指卻鐵石似的扣在徐行之側腰,絲毫沒有要撤開的意思。
徐行之自然是不敢開罪孟重光,瞎扯了一個藉口:「我幾日未曾沐浴過,你這樣……」
孟重光貼住他,聲調溫軟:「師兄放心。師兄臥床這幾日,我每日都有給師兄擦身換衣。」
徐行之:「……」
倘若不知道孟重光對自己的心思,徐行之肯定會在心裡暗夸這孩子孝順。
然而知曉真相後的徐行之只覺臉上燒得慌。
孟重光卻似乎尤嫌不足,把聲音壓低了,湊在徐行之耳畔,淺淺吐息道:「我也確認了一直想確認的事情。」
徐行之覺得被他攀附到的每一處皮膚都火燒似的發著熱:「……什麼?」
「我一直在想……」孟重光親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垂,滿意地看到被親吻的地方漲紅起來,才小小聲耳語道,「師兄這些年都和九枝燈在一起。我怕那九枝燈欺負師兄,所以我悄悄試驗了一下……」
徐行之深吸一口氣,有點不祥的預感。
孟重光誘惑的聲音貼著他的耳尖滑了過去:「師兄很緊。我好高興。」
徐行之臉色陡變,立即掙開孟重光的胳膊,起身倒退數步。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樣,徐行之只覺凳子與臀部摩擦的地方隱約生出了異常之感。
察覺到徐行之的牴觸,孟重光垂下眼睛,似是有些低落,但他很快抬起頭來,眉眼間儘是晃人的明媚笑意:「……跟師兄開玩笑的。」
徐行之只覺耳朵燒得緊。
自從孟重光那一吻落下來,把他再度推入原主的記憶識海之中後,越來越多的事情超出了徐行之的想像與控制。
眼前的孟重光,可以說是他最大的麻煩和變數了。
……孟重光若是真同原主有那種情愫,那自己莫不是也要……
好在徐行之向來想得開,不消幾個瞬間便做足了準備。
孟重光與原主哪怕已經翻雲覆雨過,那也是原主的事情;他若是想再要,自己除了順從,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好走?
左右這是原主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孟重光若要,便隨他要去。
想通這一點後,徐行之也意識到,自己對於這段故事實在是太過全情投入了。
——既然孟重光已經知道蠻荒鑰匙碎片的位置,那麼自己唯一的先知優勢也不復存在,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名看客而已。
而且,自從上次在虎跳澗留名,從周北南那裡得知蠻荒外的年號與他原先所處之地的年號相同,徐行之便燃起了一股希望。
或許……或許他也生活在和這群人一樣的現世,只是彼此兩不相知而已。
如果能借靠孟重光的力量回到現世之中,他便能尋找他的家人了。
這般想著,徐行之定一定神,便又坐回了桌邊,自行斟酒。
離開孟重光,徐行之根本出不了蠻荒,所以掙扎亦是無用,倒不如閉目享受。
孟重光確認徐行之並未生氣,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再次貼近他的身體,目光中隱有祈求:「師兄,這麼些日子過去了,你可否原諒重光當年做下的事情了呢?」
徐行之不答。
他的確做好了替原主獻身於孟重光的準備,然而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走這一步棋。
於是他岔開了話題:「我們下一步去哪裡取鑰匙碎片?無頭之海?還是化外之地?」
「待師兄和周北南養好身體,我們再出發。」孟重光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面露難過之色,但能如此貼靠著師兄,他已是慶幸之至了,「……我們去化外之地。」
現世之中的風陵山大殿中,九枝燈正在伏案閱文,並用硃砂批改。
大殿內除他之外別無二人,四面牆壁,一扇重門,隔絕了外來的一切聲響,靜得仿佛千鳥飛絕的空山。
當門被從外推開的瞬間,九枝燈驀然抬頭,開口便問:「是溫雪塵回來了嗎?」
話一出口,殿外交錯鏗鏘的刀槍與痛呼聲便將他的猜想盡數粉碎,九枝燈微微迸射出光彩的雙眼重歸山高水遠的清冷:「是何人來犯?」
底下的弟子隱約意識到自己帶來的並非九枝燈期望的消息,便畏懼地恨不得將頭埋進胸腔里去:「……回山主,領頭的是徐平生。」
九枝燈:「又來了?」語氣很淡。
「是。」
九枝燈繼續埋首於山海般浩繁的竹簡之中,持筆點染一絲硃砂,於其上批註,隨口道:「殺了。」
「山主……」來稟告的弟子似有猶豫。
九枝燈也很快反應了過來,越過他的肩膀,看清了搖曳彌天的鱗動波光。
「他也值得你們動用風陵山守山大陣?」九枝燈重新擱下竹簡,「他是和誰一起來的?」
弟子猶豫道:「……是卅四。」
九枝燈稍稍凝眉後,沒再多說一字,伸手按緊腰間佩劍。
那弟子眼前一花,九枝燈的身影已消失在高位之上,那竹簡邊緣甚至仍有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