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二話不說,扯住陶閒轉頭便逃。
只逃出兩步,他便被迫再次站住腳,緩緩朝後倒退幾步。
原本在王座上側臥的男人竟已站在他面前,垂髮如瀑,手裡還端著一杯果酒,一線酒液自他嘴角滑落,被他信手揩去,在素白的手背上留下一星酒漬。
他笑著問:「你要去哪裡?」
徐行之本能向身後望去,卻見王座上那男人仍在托腮沖他淺笑。
他再度回首,脖頸卻被一隻手卡緊。
雙腳離地後,徐行之頓覺呼吸困難,剛想動用手上的匕首,便覺手上一輕。
「好匕首。」男人輕鬆掂了掂被他奪於手中的匕首,「刃鋒面薄,削鐵如泥,是除鬼伏妖的好東西。」
徐行之掙扎著試圖推開男人的手,可那手臂卻渾如鋼煉,分毫不動。
陶閒撲上來想同他廝打,但男人甚至不屑對陶閒動手,隨袖一擺,陶閒就被一陣罡風輕飄飄地颳起,撞上了一隻人俑,再滾下來時已然不省人事。
男人將匕首反手向外一擲,匕首在空中打出一聲尖長的唿哨,扎入另一隻人俑的肩膀里。
人俑內部發出了古怪沙啞的慘叫,在空曠的大殿上悶悶地迴蕩開來。
「這些都是曾經讓我不開心過的人。」男人顯然不想讓徐行之立即死在眼前。他把渾身無力的徐行之放倒在地,貼著他嗡嗡作響的耳朵道,「現在他們的魂魄都被拘在這泥陶里,不管他們甘不甘願,他們都得日日與我相見。如果不想叫你的朋友當我的人俑,你就得聽我的話。」
徐行之咳出了一嘴血腥氣兒,心中早確信這人就是虎跳澗之主、掌管萬千陰兵鬼卒的鬼王:「……我聽你的話,你能放他離開虎跳澗嗎?」
鬼王審慎地思考一番:「我會直接殺掉他,讓他少受些苦楚。」
徐行之說:「你可真善良。」
鬼王聽得出徐行之話中的諷刺,笑一笑,不欲作答。
徐行之又咳了幾聲,四肢才逐漸有了氣力。
他爬起身來:「……你需得答應,等我死後再處置他。」
鬼王饒有興趣,反問道:「哦?為何?」
「我與他有承諾,他不會先於我而死。」徐行之道,「你不是說欣賞我這顆『仁義之心』嗎?那就稍微成全一下它,可好?」
「你和他……?」鬼王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奇異,「你和他是何關係?」
徐行之摸著被掐出紫印的喉嚨,心算一番,給出了個相對較為準確的數字:「我認識他總共十來天了吧,算是熟人。」
鬼王不信,嗤笑出聲。
徐行之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見他這副模樣,鬼王漸漸收起了笑意:「……你想救他?」
徐行之用僅剩的一隻手撐住身體:「怎麼救?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鬼王:「有人在闖我的二十七迷陣,想要救你們。你想拖時間,等到他們來?」
徐行之抹一抹從唇角滲出的血沫,又肆無忌憚地在鬼王華服的襟擺處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說不定還能等到。」
自從進入蠻荒,徐行之便總覺得自己命懸一線,現在那柄懸在他頭頂的劍已經斬落下來,他若不趁機讓嘴痛快痛快,死後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豈不虧哉。
「虎跳澗中有二十七迷陣,蠻荒至今無人能破。進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現在還在第十三關的幻境裡瘋瘋癲癲。」鬼王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玩具一樣打量著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
徐行之漫不經心地答:「哦,那很厲害哦。」
鬼王:「……」
沉默半晌,鬼王揮起一拳,毫無徵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
這一拳著實了得,徐行之有很長時間什麼都聽不見看不到了。
他再次能看清東西時,已經被拖進一間內室,被捆綁在一張床榻上,手腳不曉得中了什麼迷毒,已然麻痹癱軟,動彈不得。
……自進蠻荒以來,徐行之幾乎時時刻刻得不到放鬆,不是被綁,就是被銬,就連這十幾日趕來虎跳澗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銀鏈將他綁在身邊才肯入睡。
所以此刻,儘管如同死豬一樣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緒穩定。
鬼王自上而下俯視著徐行之。
他面上已經沒了表情,道:「……除了他,沒人能和我這麼說話。」
此人喜怒無常的本性在幾個照面間就暴露無遺,但徐行之照舊我行我素。他用舌頭頂了頂口內被牙齒撞傷冒血的創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憐。」
「你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說些話吧,洗魂過後,你再想說這些陰陽怪氣的話怕就沒有機會了。」
……洗魂。
徐行之讀書品味向來蕪雜,早不記得自己是從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書籍上瞧到過關於這種秘術的記載,但他至少清楚地記得,「洗魂」是鬼族和魔道常用的術法。
此術要將一縷不完整的殘魂余魄,放入一具靈魄完整的軀體內,再用術法催動,讓殘魂中的記憶逐漸滲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殘魂會生出枝枝蔓蔓,纏抱著完整的記憶,補全自身,並順勢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記憶。
鳩占鵲巢之後,施術者只需動手,引魂離體,連同軀殼裡尚溫熱的心臟一起換到殘魂原先的屍體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過來。
簡而言之,鬼王設置關卡,精挑細選,是想用一顆心臟和洗魂術,來復活一個人。
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從左胸懷中掏出一方邊角已經磨糊了的麻紗手帕,平整攤開。
手帕中心的一片乾花趁勢飛起,飄飄蕩蕩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
在手帕中躺著的是一隻小小的鎖魂玉壺,還有若干已經乾枯的羅漢花花瓣。
鬼王珍視地將鑲嵌玉鏈的壺蓋旋開,用掌心護著,將微薄得只剩下一線的魂靈傾入了徐行之的額頭。
在殘魂入體的剎那,徐行之的額頭如同巨斧穿鑿而過,他挺起身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重重光影從他眼前飛馳而過,眾多模糊的細節得以在時間的磨洗淘漉中變得清晰起來,徐行之在摸索過撲朔迷離的開頭後,終於迎來了一個色彩斑斕的故事。
接下來,徐行之做了一個長夢。
而夢在一開始便告訴他,在這個夢裡,他叫做葉補衣,而夢境中的另一個人,叫做南狸。
葉補衣是在十三年前背著一具屍體時遇到南狸的。
南狸在生滿羅漢花的斷崖上調著自己的笙,偶一低頭,便看見了那個深一腳淺一腳背著屍體行路的小道士葉補衣。
葉補衣雙眼哭得紅紅的,像只鮮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壞了眼睛,還在不斷用袖子擦拭。
南狸注視了他很久。
葉補衣卻沒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將屍體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會兒氣,才重新把屍體背起,準備繼續趕路。
南狸突兀地出聲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澗,你還要往前去嗎?」
葉補衣突然聽到人聲,嚇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來像是某種小動物。
和南狸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葉補衣才反應過來眼前的是蠻荒住民。
他哆哆嗦嗦地拔劍出鞘:「你,你別過來。」
南狸縱身從崖上跳下,葉補衣嚇得一閉眼,可等他再睜開眼來,南狸卻消匿了蹤影。
正納罕間,葉補衣被背後傳來的聲音嚇得差點握不住劍。
南狸負手打量著他背後的屍身:「這是你的什麼人?」
葉補衣飛快倒退幾步,貼著崖根,緊張地捏著劍柄,答道:「……我也不認識。」
南狸好奇:「不認識,你背著他作甚?」
葉補衣小聲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應為之事。……這是徐師兄教導過我們的。」
南狸笑:「那你們徐師兄有沒有教導過你,與人說話時要看著別人的眼睛,也是君子應為之事?」
葉補衣覺得有些道理,想看南狸,卻被他端方無比的俊美面龐逼得再次轉開了視線:「……你,你是蠻荒里的人?」
南狸仔細打量他躲閃的眼睛,不作聲。
見南狸只一味盯著自己看,葉補衣的臉有些發燙:「我要走了。」
南狸卻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個人要去哪裡?」
葉補衣很緊張,道:「你快放開我。我在現世聽說過,蠻荒的虎跳澗里有鬼王棲居,他在這裡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麼打得過他。」
南狸問:「你背著一具屍首,打算走到哪兒去?」
「走到水草豐茂的地方。」葉補衣天真道,「我要把這位道友好好安葬。」
「那你恐怕是要忙到死了。」
南狸嗤笑:「這些日子倒奇怪得很,不少修道的都被陸陸續續投進了蠻荒;前一陣子這一帶還死了六七個修士。」
葉補衣睜大了眼睛:「真的啊?……那他們的屍骨誰來收殮呢?」
南狸:「蠻荒沒有埋人的習慣。」
葉補衣:「……為什麼?」
南狸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這般耐心地給葉補衣解釋:「總有些道行低的、爭搶不到食物的鬼怪妖魔,這些死掉的屍體便是他們的大餐。你埋了人,它們還得費心巴力地刨出來,你這不是給別人添麻煩嗎。」
葉補衣緊張道:「那這位道友要怎麼辦才好……我不能棄他不管的。」
南狸想了想,說:「我知道虎跳澗里有一處淡水湖泊,周圍有山水草木,風景宜人。你若是信我,就隨我來。」
「虎跳澗中有鬼王……」
「我與那鬼王是熟人。」南狸說,「如果我替你說些好話,他必然會答應你的請求。」
「騙人。」葉補衣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你騙人,你就是鬼王。」
這次換南狸一怔:「你怎麼知……」
他話一出口,葉補衣便大驚失色,背起屍體撒腿就跑。
南狸會意,一個閃身,就讓那小兔子般打算逃跑的葉補衣結結實實撞在了自己身上,差點摔個屁股蹲兒。
他嘴角微微揚起一點:「……小道士,你敢詐我。」
葉補衣手裡拿著的劍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眼睛裡蓄滿了淚珠:「你別過來,你……」
南狸嘲笑他:「沒有人教過你拿劍嗎?」
葉補衣哆哆嗦嗦:「我是個外門弟子,天資不佳……」
南狸強行忍笑:「那你在你們那些個仙山里能幹什麼?」
葉補衣帶著哭腔:「……掃除。」
南狸樂出了聲來。
他索性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地開了條件:「我給你一處容身之地,並讓這位陌生道友安然入土。但是你必須要跟我走。」
葉補衣本能拒絕:「不要。」
南狸反問:「不然你能去哪裡?去找你那死了一地的道友們?還是被什麼蠻荒鬼妖擄走,折騰到死?身入蠻荒,能得一處庇護不易,我看你合我眼緣才收容你,你別不識抬舉。」
葉補衣想想也是有理:「……可是,事先說好,你絕對不能逼我親手殺道友……」
他進來前便聽說蠻荒之人兇殘異常,這些流放的犯人都是受了道門制裁才身陷囹圄,同道門結怨良久,一旦有犯了大錯的道門弟子被投入其中,必然會被他們玩夠逗夠了再加以殘殺。
他很怕南狸把他帶回去是圖謀不軌,別有居心。
南狸:「……你放心,你這點三腳貓劍術,只有被他們殺的份兒。」
葉補衣又想了想,覺得這話也很有道理:「嗯!」
南狸看著他這副呆愣愣的樣子心情就好了起來:「……傻道士。」
葉補衣又提問:「……可我這副樣子又能幫你幹什麼呢?」
南狸一把拍上了他的腦袋:「掃除。」
南狸把稀里糊塗的葉補衣拐回了虎跳澗,並陪他在那處風景極佳的澗湖邊安葬了那位陌生的道友。
當夜,葉補衣在南狸房裡做了一夜掃除,也哭了整整一夜,又把兩隻眼睛哭成了小桃子。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吃了個大悶虧的葉補衣不願再理南狸,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南狸摸著他濕漉漉的頭髮:「乖。」
「你騙人。」葉補衣哭訴,「原來你帶我回來是因為你要,你要……」
葉補衣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描述此刻的情景,氣得兩腮發白:「……你,要遭報應的。」
南狸拍著床畔笑得不能自已。
葉補衣把潮紅的臉埋在被子裡,糯糯地說:「騙子。」
南狸趴在他背上,掐著葉補衣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以後不騙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葉補衣不信:「那拉鉤。」
南狸問:「……拉鉤是什麼?」
葉補衣手把手教他,於是,很快,兩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纏一番後,大拇指又互相交疊,蓋了印章。
葉補衣自己先為這般曖昧的動作紅了臉,想把手抽回來,但南狸卻夾著他的手不放。
南狸問:「再來?」
葉補衣嚇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狸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葉補衣在虎跳澗住了下來。
他只負責打掃鬼王南狸的房間,一打掃就是好幾天起不來床。
南狸待他很好,也從他這裡知道了許多事情。
葉補衣本是某個大商戶家的庶子,從小身子孱弱,他父親聽信一個遊方道士的說辭,認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於是父親不遠千里,身攜重金,把葉補衣送進了天下聞名的修仙四門之一,應天川。
可葉補衣在應天川從五歲呆到十七歲,什麼像樣的法門都沒學著,身體倒是因為天天打掃衛生而強健了起來。
虎跳澗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帶回的這個穿著藏藍衣袍和燙金雲肩的小道士是幹嘛的,穩重一點的,對葉補衣畢恭畢敬,個性跳脫些的,私下裡則會叫他王妃。
每次聽到別人這樣叫,葉補衣的臉都是通紅通紅的,撒腿跑掉,竄得飛快。
他偶爾會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來時,總會小心翼翼地捧來一束從湖邊摘來的花給南狸:「送給你。」
南狸接過來:「為什麼?」
「因為……」小道士的臉紅了,「因為我覺得放在我們家裡很合適。」
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將他攬入懷中親一口額頭。
於是小道士的臉又紅了,唯唯諾諾地跑開去院中深呼吸。
南狸有時還會帶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鳧水。
南狸最愛隨手往湖裡丟下去些零碎的寶貝,再叫葉補衣跳進水裡找。
葉補衣不會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著氣在湖底摸索。
這種無聊的遊戲並無什麼特別的意義,若一定要講出點理由的話,那就是因為南狸愛看葉補衣為找回他的東西而焦頭爛額的模樣。
每當找到南狸扔下的東西,葉補衣就會驕傲地翹著小尾巴爬上岸,濕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
在此時,南狸就會按住渾身透濕的葉補衣,以天為蓋地為廬,粗暴又野蠻地要他,把他翹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來,寒至暑往,不知不覺間,葉補衣已在虎跳澗中度過了三年光陰。
某一日,他抱著他親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著難得的好天氣走到院中準備晾曬,卻聽到了一對鬼怪的對話。
他們在言談中提及了「王妃」。
葉補衣起先以為他們說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開,便聽到其中一個鬼奴慨嘆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還在世……」
另一個應道:「也是,若是他們還在,王也不會這樣自暴自棄,成日同一個男人混在一處。」
葉補衣渾渾噩噩地抱著濕漉漉的衣服離開了。
他捂著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點聲息,驚擾了那兩個鬼奴。
南狸之前有過妻小嗎?怎麼從沒有聽他說起過呢?
葉補衣將衣服晾在別處後,心思煩亂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間,索性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聊以安慰。
在路過一間富麗的石頭宮殿時,葉補衣站住了腳步。
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開玩笑地對他下過命令,虎跳澗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東邊的這間石頭宮殿不能進。
當時的葉補衣好奇地問:「我進去了會怎麼樣呢?」
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種旖旎氛圍下,葉補衣只當他是在玩笑,可現如今他瞧著眼前的宮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竄起涼氣來。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座塵封的宮殿。
一個時辰後,他滿臉蒼白地從殿中走出。
殿裡滿滿當當,林林總總,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腹中能生出孩兒來的女人。
……而他是個男人。
她是與南狸青梅竹馬的女子,是一隻鬼。
……而他是一個人。
她很愛笑。透過那占滿一面牆的、繪著她笑顏的壁畫,葉補衣恍然覺得自己能夠聽到她脆生生的笑聲。
……而他那麼愛哭。
她的傳記寫明,她是一個在靈力水準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個修了十二年道也沒修出任何門道來的廢物。
葉補衣唯一能與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兩人的眼睛輪廓驚人地相似,以至於葉補衣在面對那巨大的壁畫時,只覺得仿佛被鏡中的自己注視,渾身寒涼。
回房後,葉補衣愣愣地發呆了許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總帶他去玩兒的那個往湖裡丟東西的遊戲。
南狸這次丟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葉補衣想要替他找回來。
沒人教那個傻乎乎的小道士該怎麼喜歡一個人,於是,他開始學習那個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學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藍色的衣服。
他為了學針繡把自己一雙手扎得千瘡百孔。
他學著不露齒地微笑,看起來大氣又寬容。
葉補衣的變化如此明顯,南狸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南狸在發現這一點後,卻對葉補衣冷淡起來,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過去那樣,時常來逗弄他。
葉補衣越來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練習針繡,試圖從各種植物里尋找到可以織就柔軟織物的品種。
某日,南狸來看他,才說了兩句話,他就皺起了眉:「你為什麼背手?」
葉補衣慌張道:「沒,沒,沒什麼。」
南狸不再由著他的性子,將他的手拉出來一看,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葉補衣的手心手背都腫了起來,滿布著有毒植物的蟄傷紅腫,新的疊著舊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葉補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頃,他聽到了南狸含著厭惡的評價:「真噁心。」
葉補衣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眼來,呆呆地看著南狸。
南狸心情極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後,葉補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後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圖把那些紅腫的痕跡從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蠻荒里的皂角是用動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煉就的,粗糙異常,在持續半個時辰的劇烈摩擦下,葉補衣雙手麻癢疼痛得厲害。
他一邊洗手,一邊疼得掉眼淚。
……然而他卻弄巧成拙,把一雙手洗得更紅更腫了。
葉補衣沮喪地回到房間,來回兜轉幾圈,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從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給南狸的麻紗手帕,飛快往南狸的宮殿跑去。
……他想要講和,他不想讓南狸討厭他。
但是臨近宮殿時,葉補衣卻清晰地聽到從裡面傳來的摔砸聲,以及南狸近侍祝東風的安慰聲。
葉補衣一下沒了進去的勇氣,徘徊兩圈便要離開。
可就在他轉過身去時,他清晰地聽到了殿內南狸的聲音:「……你知道嗎?他居然想變成雲華。」
……「雲華」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葉補衣鬼使神差地貼到門上,側耳細聽。
祝東風說:「鸚鵡學舌,東施效顰,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煩躁:「他和誰學不好?為何要貼著雲華學?他難道以為這樣我就會喜歡?他難道是女人嗎?我最厭惡這樣惺惺作態學女人相的男人!」
葉補衣張張口,卻發現自己失了力氣,半絲聲息也發不出來。
……他努力地想要變成南狸真心喜愛的那個人,想要讓南狸高興一點點,但南狸卻為他下了這樣的評語。
真噁心,噁心。
南狸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便聽到裡面又傳來南狸氣怒至極的聲音:「說白了,他和雲華也只有一雙眼睛像,其餘簡直是天壤之別。若他沒有那雙眼睛,任他死在蠻荒哪裡我都不會管他!」
南狸當真是氣急了。
在他發現葉補衣開始學習他亡妻的種種行為舉止時,他便知道,葉補衣必然進去了那個自己不允許他進去的宮殿。
南狸最討厭有人悖逆他,更何況這次是對他最為言聽計從的葉補衣。
但他不願承認,在得知這件事時,他非常害怕。
說起來好笑,堂堂鬼王竟然會害怕一個蹩腳的小道士。
可雲華就是雲華,葉補衣就是葉補衣,他不喜歡葉補衣變成任何一個人,更不願他變成雲華。
在這樣的情緒驅使下,他甚至陰暗地揣測起來,葉補衣是不是想要靠著模仿來要挾自己,暗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著自己向他解釋?
他是不是在暗地裡笑話自己焦躁異常的樣子?
他是不是以為他對自己當真有那麼重要?
南狸極其厭惡這種被威脅的感覺,可在剛才對葉補衣發過脾氣、惡語相向後,他的心情不僅沒有絲毫轉晴,反倒更加惡劣。
……他看上葉補衣,的確是因為那雙眼睛。
但是誰會因為一雙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離地過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後,把銀質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滿心被煩惱填滿,甚至沒有留意到有一個靈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門口站了很久。
還是祝東風注意到了虛掩門縫中那一道單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驚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頭。
門口的小道士倒退兩步,轉身便跑。
來不及想他剛才聽到了多少,南狸臉色大變,振袖一揮,力量一時沒能控制住,葉補衣猝不及防被這袖風掃倒,重重跌在地上,當即便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南狸站起身來,手裡的酒杯竟然沒能握住,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驚慌失措地低語:「……葉補衣?」
南狸很愛騙葉補衣。
他有的時候故意使壞,騙葉補衣說他往湖裡丟了東西,但實際上那東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著葉補衣撅著小屁股盡心盡力地為自己忙碌,他就覺得很有趣。
葉補衣也抱怨過南狸騙他,抱怨過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著他。
然而這次,葉補衣的語調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為,這次他的確是認真地在說這句話了。
「……南狸,你真的是個騙子。」葉補衣抹了抹唇角,從地上緩緩爬起,喃喃道,「……你這些年都在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霸道大王愛上呆萌小道士的杯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