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修仙之眾,男多女少,是而同性道侶並不少見,但其中大多都是在呈報師尊君長後,悄悄搬到一起就是,哪裡敢大張旗鼓地擬辦親事,昭告天下?
然而徐行之加岳無塵,哪個都不是要顏面的人。閱讀М
既然要辦,就要大辦,辦得天下皆知最好。
婚事籌備,諸樣事務無一不繁瑣。問名、訂盟、納彩、納幣、請期、親迎,每一環節都得細加琢磨,哪一樣都疏漏不得。
岳無塵一掃往日懶散之態,成日裡熬在青竹殿內,案頭上擺的均是徐行之婚禮所需的各項安排,上到聘禮清單里要添什麼內容,下到成婚那日廊上掛什麼燈籠,他都要親自過問。
岳溪雲對師兄異常的熱衷有些不解:「師兄,你定下宴上要飲何酒便是,事必躬親,勞心勞力,何必呢?」
岳無塵核對著邀請名單,仔細地加以審閱批註:「行之無父無母,我多留些心是應該的。」
岳溪雲哭笑不得:「山間俗事繁多,怎麼不見您如此上心?」
岳無塵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說:「……啊?不是有溪雲在嗎。」
岳溪云:「……」
岳溪雲早被這位師兄磨得沒了脾氣。
二人從小同入師門,一起長大。岳溪雲向來敬慕岳無塵,在他心目中,師兄合該是個沽酒一杯,醉臥桑田的世外之人,風陵山主的身份亦不能拘囿於他。因此岳溪雲一力擔當,把凡間俗務擋下,好讓師兄安心地做他的酒中仙。
然而,徐行之來了,讓師兄甘願一腳踏入紅塵世。
這樣看來,一人克一人,一物降一物,倒真是亘古真言。
……罷罷罷,既然他高興,就讓他去研究他徒弟婚禮時該擺幾桌宴吧。
一人歡喜一人憂。岳無塵一壺椒漿酒,一根硃砂筆,為徐行之的婚事其樂無窮地忙活著,但卅羅的心情近來卻越來越差。
自從向岳無塵挑明了心意,兩日之後,岳無塵便讓卅羅遷出了青竹殿,為他另置了一座新殿。
山中諸人均未覺出有何不妥。
卅羅早不是當初被清靜君領回山來的小孩子,和師父同居一殿,必有諸多不便。如今搬出來,清靜君為他挑了離青竹殿極近的一間殿宇,這榮寵也並未減損分毫。
……唯有卅羅覺得不妥極了。
自己提出與他相好就有這麼令他生厭?用得著把自己趕出門來嗎?
搬進新殿後的第一晚,卅羅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孤枕難眠的滋味,合著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終是忍無可忍,赤腳從床上滾下來,在房中灑了些清酒,又把被褥拖下地來,囫圇鋪鋪,一頭倒下。
他憤憤不平地想,老子他媽怎麼這麼賤,有床不睡睡地板。
想著想著,氣著氣著,他竟成功睡著了。
然而後半夜,酒味散了,他就醒了。天上月色分了一半清輝入窗,更襯得床上光禿無物,沒有勻稱的呼吸和側眠的身影,卅羅難受得燒心。
他煩躁地砸了砸被子。
娘的,姓岳的欺人太甚!
既然睡不下去,卅羅索性翻身坐起,披月而行,往青竹殿走去。
青竹殿內仍有燭光搖曳,殿門未關,卅羅放輕手腳推門而入,發現岳無塵竟伏在案上打盹,側臉還壓在竹卷上。
岳無塵這副無防無備的模樣登時消去了卅羅心中大半虛火,卅羅緩步走近,合身攬住他的肩膀,打算將他抱上床去。
被人一碰,岳無塵便醒轉過來,只是雙目泛虛,長軟睫毛睏倦地垂著,懶洋洋下垂的眼角還泛著粉紅色,最滑稽的是他臉上還印上了些硃砂跡,像只剛睡醒的白貓。
卅羅樂出了聲來。他抓緊袖口給岳無塵擦臉,頗有興味地哄他道:「別在這兒睡。我帶你回床上去。」
岳無塵從迷睡中恍然甦醒,並不很能明白卅羅在說些什麼,只直愣愣看著他,任他擦拭。
擦著擦著,卅羅只覺心火漸升。
那硃砂痕跡像是一枚曖昧模糊的吻,惹得他心臟一下下地抽緊。
他想人怎麼能長成岳無塵這樣好看,他想撫一撫這人漂亮的眼尾,他想是不是這就是所謂的傾心,他想為什麼岳無塵把自己害到這步田地自己還會為他傾心。
不管他想些什麼,他的指尖已控制不住地撫上了岳無塵的臉頰。
但誰料想,只是淺淺一觸,岳無塵便猛然攫緊了他的手腕。
咔嚓一聲骨響聲傳來時,卅羅幾乎以為自己的手要斷了。
岳無塵迷茫的眼神驟歸清明,一瞬的凌厲鋒芒讓卅羅寒了半截身子,不可置信地望著岳無塵,濃眉輕擰。
……與他朝夕相處多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岳無塵毫無保留地流露出殺意。
岳無塵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鬆開手去,簡短命令道:「……別碰我。」
早初的錯愕過後,卅羅竟有點委屈起來。
他又沒打算拿岳無塵如何!他憑什麼防賊似的防自己?
過去自己同他共處一室,隨時都能取他性命,他也是笑臉相迎,何曾這樣厲色相待過?
想來想去,卅羅只能猜,是自己前幾日一時口快的錯。
……岳無塵也是個未經□□的,莫不是被自己那日的一番剖白嚇著了?
想到此處,卅羅的心腸倏然軟了下來。
「我不是想唐突你。你……」卅羅難得地有些結巴,「你臉上有污物,我想幫你擦掉。」
岳無塵垂下眼睛,掩去了眼中鋒芒,聲調重歸柔軟:「謝了。」
「謝什麼謝?」卅羅剛歇下去的火又被謝了出來,「你我何須這樣客氣?」
岳無塵道:「師徒本該如此。」
卅羅眼睛幾欲噴火:「誰要跟你做什麼勞什子師徒?!我——」
岳無塵反問:「你要如何呢?」
他這般心平氣和地發問,反倒叫卅羅發不出脾氣來。你你我我地吭哧半天,盯著他還未褪去淡粉色的眼角看了許久,心又不爭氣地酥了。
……又能如何呢?他又不能把岳無塵捆起來帶走。
若是以往的魔尊卅羅,定是想也不想就這樣做了,然而現在的羅十三做不出來。
那可是岳無塵啊,是清靜自在、無塵無垢的岳無塵。
這些年,他獨占著卅羅的一顆心,支配著他全副的情緒。先是滾燙的仇恨,再是熾熱的愛戀,自始至終,岳無塵都占據了他完整的一顆心。放任他在裡頭住久了,卅羅方才驚覺,自己竟不忍心讓他沾上一點灰了。
卅羅只好狼狽地自岳無塵身旁退開,但自覺決不能落了氣勢,索性在站定後撂了句狠話:「師父,早晚有一日你會答應與我在一起。」
岳無塵推一推脹痛的太陽穴,輕笑道:「……十三,我與你絕無可能。」
「……為何不可?」卅羅腦袋上的筋突突直跳。
岳無塵簡短有力地回答:「不可就是不可。」
卅羅對這樣的推搪理由並不滿意。
不過就是正道修士的古板思想作祟,接受不了師徒相親、旁人議論罷了。這些年來岳無塵如此重視自己,卅羅就不信,他對自己就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情誼!
——待自己也成就了元嬰之體,修到和他同等的地位,卅羅看還有誰敢跑來他面前妄議什麼師徒尊卑,什麼三綱五常!
岳無塵自是不管卅羅的心潮翻湧,送走了不服氣的卅羅,他還有許多旁的事情可做。
經過八字演算、反覆推定,徐行之與孟重光的正日子定在了三月之後。
六月初八,宜嫁娶。
隔日,恰逢三月初三,丹陽峰的桃花開得最盛最好的時日。
曲馳踏入了半山的桃花林間,平素不離身的拂塵被他放在了殿中,一隻編織精巧的竹籃靜靜臥於其肘,內里已添了薄薄一層桃花瓣。
選上好的桃花花瓣,提其汁水精華,可煉成桃花丹。桃花丹形狀精緻,粒粒均分作桃花模樣,擺在那裡,好看有趣,於陰陽調和更是有好處,曲馳打算親自煉上一匣,好作為賀禮之一,贈與徐行之。
曲馳其人芝蘭玉樹,頗受弟子們愛重,在桃園幹活的外門弟子見曲馳親自來採摘桃花,無不生出仰慕之色,卻又不敢欺近,只敢躲於樹後,遠遠觀望。
曲馳不欲打擾弟子們幹活,便佯作不知,專心挑揀枝上花瓣。
正在他拈上一枝錦簇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細弱得難辨男女的低語:「曲,曲師兄……」
清風徐來,花樹搖動,曲馳聞聲回首,只見一名手捧桃花枝的弟子侷促地站在桃花樹下,凝望於他。
少年貌若好女,眼似水月,一套肖似女子的容貌生在男子身上,著實有些怪異,但說實在的,並不難看。
曲馳盯望著他的臉思索片刻,便準確喚出了故人的姓名與來處:「大悟山陶閒?」
名喚陶閒的少年在微愕之後便是一陣狂喜:「曲師兄,你還,還記得我嗎?」
「記得。」曲馳指尖拈花,溫煦一笑,「……愛哭的小陶閒。」
陶閒痴望著他的笑容,也不自覺跟他一起抿嘴笑起來。
「入山多久了?」曲馳問他。
「已有數月了。」陶閒臉頰紅撲撲的,「我為尋曲師兄,報,報恩,正式拜入山門,丹陽峰收我在這裡,看守桃林,驅蟲掃葉。」
曲馳笑道:「談何恩情呢,舉手之勞而已。你也算是我的故人和小友。向內門遞一份拜帖,陳明情況,我們便能相見。」
聽他這樣說,陶閒又要臉紅:「拜帖?……我,不認得字。」
他又急急補充道:「我入山來,只要能為師兄,做力所能及之事,遠遠看著,我,就很是高興了。」
曲馳望著拘束緊張的少年,心情莫名地就愉快起來,還想同他多說點什麼,可驚弓之鳥似的陶閒馬上自覺道:「……師兄先忙。我有一個禮物,想送給師兄,可現在沒有買。我現在,告假下山,去買給師兄。」
曲馳看出陶閒是個易緊張和害羞的孩子,任何的拒絕於他而言都略顯殘忍,於是他解下玉腰牌,溫和道:「好啊。拿這個做上下山的信物。……我等你。」
曲馳知道陶閒出身一般,即使要送也不會送什麼昂貴物什,因此送走陶閒後,他繼續安心採摘桃花,隨即返回內門,令弟子用薄紗蒙了杵臼,把桃花搗成細汁。
他回到殿中時,恰見二師弟林好信捧著一隻白瓷盤和他的玉腰牌,自外走來。
林好信面露笑意,顯然是覺得這份意外之禮有些滑稽:「……曲師兄,我偶遇了一個外門弟子,這是他托我送來給你的。」
見到此物,曲馳一怔,旋即抿唇一樂。
他伸手接過盤子和腰牌,道:「林師弟,幫我謝謝他。」
曲馳捧起盤子,轉身欲走,然而在跨上殿階時,他腳步一頓,思索片刻,回身道:「林師弟,把他帶來。……我殿中近來缺一名近侍。」
林好信微微一怔,並不曉得那個男生女相的人是如何得了曲師兄青眼,但曲馳既已發話,他當然是照做無誤:「……是。」
曲馳進了殿中,將盤子放在了桌案上。
瓷盤中躺著一隻糖葫蘆,和他買給小時候的陶閒的那一串長得極像。鮮紅果實顆顆飽滿,金黃透明的糖稀澆裹其上,被日光一映,這凡常的街頭小吃竟帶出幾分華貴。
端詳片刻,曲馳握住竹籤一頭,拿起糖葫蘆,在最頂端落口,咬了半顆山楂下來。
起初,他被酸得眯起了眼睛,但回味一下,卻又是滿口綿甜蜜意。
……人間的吃食,好像真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