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十五)

  卅羅自是不滿這樣的回覆:「什麼傻不傻的,別把我當小孩兒。」

  岳無塵垂眸淺笑,拂袖時衣袂飄蕩,只留給卅羅一個背影:「……回去吧。」

  剛剛戰過一場,卅羅腔子內翻湧的血氣未歇,此人若即若離的態度更如火上澆冰,讓他忍不住脫口喚道:「岳無塵!」

  岳無塵駐足,並不斥責他失禮失儀,也未曾回頭。

  面對巴蛇巨獸亦有餘地相抗之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道安靜溫柔的背影,就像身懷了無數秘寶,卻在斟酌猶豫,到底該獻出哪一樣,才能正正好地討得此人歡心。

  思及此,他微妙地改軟了口氣,低聲道:「……師父。」

  師父,你既能允了徐行之和孟重光的婚事,能允了我嗎。

  然而這話卅羅並沒能說出口。他頓了許久,才縱身從樹梢躍下,落至岳無塵身邊,一撣袖上浮塵,張揚地笑道:「……給我留些寒潭香,我今晚回去就喝,別吃獨食啊。」

  岳無塵溫和答道:「一定。」說罷,他拂袖往前走去。

  注視著岳無塵的背影頭也不回地離去,卅羅略有懊惱,但很快便躊躇滿志起來。

  ……等著吧,早晚的,不急。

  半年後,清涼谷。

  一道凌風白影捲入清涼谷西門,守門弟子甚至沒來得及禮上一聲「徐師兄」,白影便已消失無蹤。

  待徐行之匆匆拜會過扶搖君與周雲烈,轉入溫雪塵殿室中,周北南與曲馳已在殿外等候。一院凝重,殿內隱隱有女子痛楚的低吟聲傳來。溫雪塵端坐於院中輪椅之上,腰背拔得僵硬無比,把自己坐成了一把直尺的形狀。

  「……怎麼回事兒?」徐行之還沒站穩腳跟便急急道,「不是還有兩個月嗎?怎得現在就作動了?」

  溫雪塵不語。

  侍奉周弦的女侍惶然跪下:「回徐師兄,夫人早上出來散步,下階時滑了一下。當時夫人還安慰溫師兄說無事,可自從回來後,夫人就說身子不適……」

  徐行之聽懂了原委,眉心緊擰。

  儘管不通孕產之事,但他至少曉得,於女子而言,生產是至兇險的事情,絕對大意不得,這次又是因為意外才提前發作,情形便更加難測。

  溫雪塵自是憂心。雖說他喜怒從不形於色,但這回他確然是動了心火,嘴唇泛白泛青,曲馳在他舌下提前壓好了藥,免得他支撐不住,出了事情。

  四人在殿外等候時,難免各自心焦。徐行之一面搖著摺扇給自己降火,一面與周北南曲馳討論孩子出世後要安排的種種事宜。

  首先議到起名,按徐行之的說法,恨不得集齊四門所有的鴻儒仙家,論上三天三夜,所定下的美好字眼才夠格給他乾女兒使用。

  周北南斜他一眼:「什麼時候變成你乾女兒了?」

  話題由此改換,變成了定幾人乾爹的位分。

  徐行之笑眯眯地對曲馳道:「我當大幹爹。」

  曲馳在這種事上從不會與人相爭,寬和一笑,便算是應了下來。

  得了曲馳首肯,徐行之轉向周北南:「周胖子,這大幹爹是我當了,你別跟我搶啊。凡事都得講一個先來後到不是。」

  「我乾爹個屁我乾爹。」周北南恨不得踹徐行之一腳,「我是孩子他舅舅。」

  徐行之:「……」一時心慌,竟忘了。

  曲馳看出徐行之的異常,撫一撫他的後背,溫聲勸道:「行之,你別緊張。」

  徐行之執扇,匆匆搖著,仍消不去滾珠似的冷汗:「我不緊張。我哪兒緊張。」

  幾人又談論了孩子的性別,談到將來該如何教養,多久能回一次應天川,多久能帶去丹陽與風陵轉一轉,有商有量,倒也融洽。

  在此期間,溫雪塵一概不插嘴多言,只注視著緊閉的門扉,指間陰陽環輪轉如飛,好端端一副道門寶器,硬生生被他捻出了數佛珠的速度。

  室內隱忍的呼痛聲驟然提高時,溫雪塵手下一動,又掐廢了一副陰陽環。

  門內傳來足音,負責接生的女弟子從里拉開門來,眼角眉梢俱帶了笑意:「溫師兄!」

  來不及關心孩子,溫雪塵徑直問:「弦妹如何了?」

  女弟子喜形於色:「回師兄,溫夫人好得很,生了個小姑娘,母女平安!」

  曲馳真心誇讚道:「聽這聲音洪亮,定是個健康的孩子。」

  「……女兒好。」溫雪塵清冷麵容湧上些緋色,「定然和弦妹一樣好。……弦妹現在怎樣,身體可還好?」

  聽向來規矩嚴苛的溫雪塵一口一個弦妹,早把夫人的尊稱忘到了九霄雲外去,女弟子忍不住掩口輕笑:「夫人累壞了,這會兒正在床上休息。」

  溫雪塵駕著輪椅便要進屋,恰逢產婆抱著剛洗淨的孩子自屋內出來,眼見溫雪塵要進,忙阻道:「公子,屋內血氣重……」

  「我怕什麼血氣?」他話音本有幾分凌厲,轉首一望,看見產婆懷中的孩子,胸中微微一暖,聲音也放得溫柔了許多,「……給我。讓我抱著,推我進去。」

  床上的周弦面色蒼白,精神卻好,瞧見溫雪塵抱著女兒被人推入屋中,便露齒笑了,睫毛上掛著細碎薄汗,愈加顯得面孔雪白、烏髮濃郁,著實惹人心疼心憐。

  溫雪塵到她身側,把女兒輕置在枕邊。那小娃兒皮膚緊縮鮮紅,瞧不出什麼好模樣,但這初為父母的伉儷都在她臉上看出了無限的美麗來。

  周弦輕聲道:「咱們說好的,孩子出生後,無論男女,均以『望』為名。女兒大名溫望,小名就喚阿望,你覺得如何?」

  溫雪塵拂去她眼睫上的汗珠:「都聽你的。」

  半月後,徐行之因公事再次造訪清涼谷,有幸得見了某溫姓師兄一邊辦理公事一邊哄孩子的奇景。

  溫雪塵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弦妹還未出月,不能下床,孩子若哭了,吵她清眠,於恢復不利。」

  自從預備要做父親,溫雪塵便自建了一套育兒經,趁好友來時,便慷慨地傾囊相授:「行之,我帶她這些時日,已經想好了以後。孩子長大了萬不能多加寵溺,尤其是女子,絕不能嬌養,什麼都得學,都得會一些,走遍名山大川,識遍人間百態,有倜儻之態,懷堅強之心,這樣才算是個優秀的女兒家。」

  徐行之抬手搔一搔臉側,想,這不就是周弦嗎。

  他又想,這跟我有何關係。將來我就算再賣力耕田,也沒有讓孟重光樹上結瓜的道理。

  但他作為大幹爹,還是把這話聽進了耳朵里。

  甜睡中的小孩兒似是聽到屋中有人聲,打了個哈欠,黑汪汪的眼睛睜了開來,小麂子似的靈動可愛。可似乎是察覺房中多了個陌生人,她一扁嘴巴,哭了起來。

  溫雪塵剛與徐行之講過孩子不能嬌養的道理,如今自然是要現身說法了。

  他嚴肅地搖行至搖籃邊,對裡頭的小東西說教:「不能哭。」

  小孩兒腦袋一偏,哭得比嗩吶還熱鬧。

  溫雪塵有些侷促:「……不哭了。」

  她卻甚不給溫雪塵面子,哭得打嗝。

  溫雪塵輕嘖一聲,將那伸胳膊蹬腿兒的小祖宗熟門熟路地抱起。

  說來也奇了,一挨到溫雪塵的懷抱,溫望的哭聲便小了,溫雪塵拍撫兩下,她乾脆帶著晶亮淚珠兒、吧唧著嘴安靜了下來。

  徐行之看得心痒痒,一伸手道:「給我抱抱。」

  溫雪塵瞄他一眼,並不打算交給他:「你不會抱,會摔。」

  徐行之含笑看著老友,真是喜歡死了他身上這股人間煙火氣。

  孩子是望著風長的。在阿望長到能站在溫雪塵膝蓋上好奇撥弄他的白髮的高度時,風陵遞送請柬至四門,請柬中有雲,風陵近來要辦一場元嬰大典。

  但是大典的主角並非早便結了元嬰的徐行之,而是九枝燈。

  大抵是心死情消之故,九枝燈的修為大幅提升,竟在一年內連跨金丹八階、九階,進入大圓滿之期,並在前段時間進入徐行之專屬修煉之地玉髓潭,引天雷加身,渡劫成功,成為了風陵第三個元嬰修士。

  世間元嬰道友難得,九枝燈又是風陵門人,理應辦一場煊赫風光的大典,昭告天下。

  雖說九枝燈身份尷尬,然而他入門多年,在此等大事上擅加苛待,只會讓旁人看輕風陵,是以最古板的岳溪雲也在深思熟慮後,決意為他好好操持一番。

  是日,天朗氣清,九枝燈著一襲素色法服,戴蓮花寶冠,正是個極端方肅正的修士模樣,每一步都踏得合乎禮儀,既有衣帶當風的翩然姿態,又給人踏實心安之感。

  徐行之含笑目送著由他一手照顧的孩子踏上高台,受灑洗摩頂之禮,只覺滿心欣慰,難以言表:長大了,有出息了。

  孟重光把他一應神情變化俱收在眼裡,鼓了鼓腮幫,趁所有人目光均在九枝燈身上時,湊過臉去,咬住徐行之的耳朵,細聲說了些什麼。

  受初禮完畢,九枝燈整一整直裰,起身之時,眸光有意落在台下,想看一看徐行之。

  ……他看見了。

  徐行之與孟重光並肩站在一處,孟重光俯身帖耳,對徐行之說了些什麼,便將師兄逗得大悅,搡著他的胸口竭力忍笑,口型該是在說「不知羞」。

  早已靜心絕欲多時、以為自己絕不會再為私情所耽的九枝燈,卻還是被刺痛了眼睛。

  他仿佛回到了與徐行之鄰殿而眠的幸福時光。他不敢輕易去叨擾接近師兄,恐污了師兄清名,只好隔著一面牆,憑著牆側傳來的響動,猜測師兄現在做些什麼。舞劍、休沐、談笑、習字,只用耳朵聽著,他便能琢磨出無窮的趣味來。

  自從孟重光搬進殿後,一人的聲音便變成了兩人,從此後,他這點趣味也被剝奪去了。

  他胸膛里像是塞滿了蒿草似的難受。

  他胡亂地想著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然而在這樣的古怪情緒下,九枝燈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

  起先他把這種異樣視作是錯覺,然而他很快發現,事情不大對了。

  他胸中的蒿草竟像是被一捻火苗引燃了,呼地燃燒起來。

  九枝燈睜大了眼睛,隱隱猜到自己即將迎來什麼。

  ……不,不。

  不能是現在,不能……

  然而一切都晚了。九枝燈捂著臉,痛苦地跪倒了下來。

  徐行之的笑容凝住了:「小燈?」

  岳溪雲霍然起身。

  四下譁然。有弟子在短暫怔愣後,高聲嚷了起來:「覺醒了!九枝燈的魔道血脈覺醒了!」

  嚴裝禮服的九枝燈雙手掩面,卻難以掩蓋他面頰之上爬過的鮮紅蚯蚓似的駁痕。

  清晰地感知到體內靈脈的逆流,九枝燈只覺天塌地陷,狼狽地膝行往前,對著高台下呼喊:「師兄,我不,不想——你殺了我啊,師兄!」

  守在岳無塵身側的卅羅亦萬萬沒想到好好一樁喜事會有此突變,袖起的手剛剛放下,竟就被岳無塵一把抓住。

  卅羅半喜半疑地望向岳無塵,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便捏了捏那溫軟的掌心。

  一捏之下,那觸感仿佛是捏了一把自己的心,酥麻微癢,讓卅羅禁不住輕抽了一口冷氣。

  岳無塵盯著在台上痛苦掙扎的九枝燈,簡短命令道:「救他。……救九枝燈。」

  卅羅猛然一怔。

  岳無塵偏頭看向卅羅,眼中盈著卅羅看不懂的光:「……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留著你,就是派這個用處的。

  九枝燈的魔道血脈是一巨大隱患,上一次僥倖躲過,可總有一日終會覺醒。這是他命里的劫。

  這一世,他若想為行之求個圓滿,九枝燈就不能離開風陵山,因此他的魔道血脈決不能成功覺醒。

  魔道血脈,唯有流著魔道嫡系之血的魔道後裔知曉該如何克制,其心法秘密,外人可用,卻不足與外人道也。倘若當初自己橫加逼問,卅羅抵死不從、或授他一套錯誤心法,那便前功盡棄矣。

  岳無塵能做的,只有讓曾為魔道嫡系之子的卅羅心甘情願,為他驅使。

  他注視著卅羅,字字含情,卻又字字無情:「……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