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十)

  陸御九躺在桌上,上不著天,腳不沾地,面前還有一團鬼魅似的高大陰影籠罩著他,他一張臉頰迅速地褪去了血色,腳趾蜷縮著死死抓住靴子底,怕得發顫。閱讀М

  周北南疾言厲色:「你混進清涼谷是何目的?!你剛才對行之做了什麼?!」

  陸御九喉嚨里咕嚕一響,眼中流出哀色,越急越是說不出話來:「周,周……」

  徐行之赤足披衣下地,一邊凝神驅散殿中鬼氣,一邊按住周北南的手:「嗨嗨,人家小陸一片好心,你別跟個凶神似的。」

  周北南瞪眼:「他!他鬼修!」

  徐行之說:「我知道,他剛才是在給我驅毒呢。你看給人孩子嚇的。」

  周北南將信將疑地看向陸御九,卻被他給嚇了一大跳,立即撒開手去。

  陸御九呆呆地仰望著他,兩眼儘是淚,發覺自己能動後,他立即手腳並用地從桌上爬下跪倒,還未說話,啪啪兩顆淚珠就已打在地上,很響。

  周北南最見不得人掉眼淚,指著陸御九結巴道:「你……我又沒怎麼你。你你你把眼淚擦了,讓外人看見還以為我周北南仗勢欺人呢。」

  陸御九埋頭囫圇擦了兩把臉,卻因為憋忍太甚、喘不過氣,發出一聲低低的飲泣。

  周北南被他一聲抽泣激得頭皮發麻,凶道:「不許哭!」

  徐行之試圖打圓場,扯了一把周北南的胳膊,周北南現在正亂著,滿腦子都是「有何目的」、「好端端一孩子怎麼會是鬼修」、「這這這哭了怎麼辦」,被徐行之一拉,火氣一下上了頭:「你傷好了是吧?!滾回床上去!」

  徐行之很知道什麼時候該鬧什麼時候該收,麻利道:「得嘞。」然後迅速滾回了床上。

  周北南定一定神,走回床邊跨腿坐下:「說吧,怎麼回事?」

  徐行之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小陸給你嚇壞了,我替他說。若是再拖下去,等雪塵回來就更說不清了。」

  徐行之講話利索,三言兩語便將陸御九的身世點出,又特意替他強調,他在進入清涼谷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鬼修身份。

  周北南並不很相信:「真的?」

  跪在地上的陸御九在此時總算是恢復了些言語的能力,不過那能力還很微弱,以至於發出的聲音比蚊蚋飛過大不了多少:「回周師兄,我確實不是有意為之……我若知道,是絕不肯入谷來辱沒清涼谷清名的……」

  周北南本不是個擅長疑神疑鬼之人,眼前這孩子才剛跟他們征剿過鬼修,又有徐行之作保,還是因為幫徐行之驅毒才暴露了身份……

  他直覺陸御九和那些為非作歹的鬼修絕非一路,只是投了個倒霉催的胎。

  從周北南坐下的角度,只能瞧見陸御九毛茸茸的發旋,一頭烏髮總體來說柔軟服帖,只有發旋處的小發茬根根挺立,是給嚇炸了。

  周北南看著那發旋想了半晌,得出了個結論:「別留在清涼谷了。」

  陸御九的一顆心頓時跌進無底深淵裡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可以真心實意地當做家人的師兄們……

  儘管知道自己沒資格要求些什麼,陸御九還是伏地哀求道:「周師兄,求你不要告訴溫師兄,別趕我走……我發誓,今後再不動用鬼族血脈,絕不行惡事,我絕對……」

  他語無倫次地還想保證更多,卻被周北南悍然打斷。

  「你不要命了?」周北南怒時也不忘壓低聲音,「身為鬼修,混入清涼谷,被溫雪塵知道了你就是個死!」

  ……說白了,周北南或徐行之相信陸御九頂個逑用。

  溫雪塵那種目達耳通、七竅玲瓏之人,哪裡是能輕易矇混得了的。陸御九若是一輩子不顯山不露水、當個默默無聞的弟子還自罷了,萬一將來有了建樹,被溫雪塵真正注意到,就這個炸毛小鬼修的膽子,被識破也只是早晚之事。

  四門中誰不曉得溫雪塵極憎非道之人,而在非道之人中又最是厭惡鬼修,不見則矣,見之必死。一個混入清涼谷、瞞騙他多年的鬼修,一旦被撞破身份,是何下場,是完全可以料見的。

  周北南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誰想陸御九還是執迷不悟:「我會小心……」

  周北南翻了個白眼,不打算跟陸御九繼續磨洋工,轉頭對徐行之道:「你把他要到風陵山來不結了?留在清涼谷里早晚會被發現。」

  「剛才雪塵已問及我為何和小陸交情深厚了。」徐行之拿右手指尖叩擊著膝蓋,「他該是起了些疑心。你猜,我如果管他要小陸,以雪塵的性情,他會不會私下裡偷偷調查我與小陸的淵源?」

  周北南聽得發愁,伸手撓了撓頭髮,結果靈光一現,還真被他撓出了個主意來。

  他一拍巴掌:「……實在不行,這人我要了!」

  陸御九猛然抬頭,圓溜溜的大眼睛失措地盯緊了周北南。

  周北南越說越覺得自己這辦法可行:「我一直缺個近侍,他來了,恰好補這個缺漏。我應天川既有槍修,也有丹修和陣修,他跟我走,也不至於廢道。」

  徐行之反問:「你一個應天川大師兄,挑近侍不從應天川挑,從清涼谷挑,算怎麼回事?你打算拿什麼藉口跟雪塵要人?」

  「合眼緣唄。」周北南二郎腿一蹺,「我喜歡誰討厭誰,還不是由著我自己高興?」

  這話說得沒錯,周北南之父周雲烈愛極了這一雙兒女,周北南自小受寵,性情說好聽點兒是從心所欲,說難聽了便是無法無天,愛恨皆憑一顆心,若是和誰隨了緣分,不論愛人友人,那就是鐵了心的一生一世。

  但對於周北南的好意,陸御九卻並沒有感恩戴德地收受。

  他看向徐行之,求助地低吟:「徐師兄……」

  陸御九一擺出這副模樣,周北南不得勁了。

  「……哎,叫他作甚?」周北南犟脾氣上了頭,「我要你,你還不樂意了?」

  陸御九當然不樂意,一百個一千個不樂意。自出生以來,他第一崇拜之人便是溫雪塵,道骨仙風、清肅冷然,完全就是他想像中的仙人模樣,徐師兄則屈居第二,他風流招搖、善心妙手,是陸御九最羨慕的逍遙散仙。

  至於這位周大少,陸御九知之寥寥,只曉得他脾性極壞,動不動便要和徐師兄拳腳相向,跋扈張揚得叫人討厭。

  偏偏自己最大的把柄捏在了此人手中……

  想到這裡,陸御九就焦心流汗,急得直想哭。

  陸御九委曲求全的表情看得周北南心頭冒火,少爺脾氣頂著天靈穴往上冒:「你——」

  話音未落,門扉再度自外開啟。

  曲馳先進來,為的是給溫雪塵開門,因此看到地上跪著的滿面淚跡的陸御九時,饒是處變不驚、八風不動的曲馳也難免微微一愕:「……這是?」

  待瞧清自外而來的溫雪塵,陸御九受了這一嚇,膝蓋更軟了:「溫、溫師兄……」

  溫雪塵遠遠便見陸御九跪在地上,滿目悽惶之色,還沒進殿就蹙起了眉:「怎麼?犯什麼錯了?」

  周北南覺得陸御九此人不錯,不想讓他繼續死心塌地留在清涼谷中,落得個身死魂滅的下場,索性趕在陸御九開口前挑明了:「雪塵,我要他。」

  溫雪塵:「……」

  陸御九:「……」

  曲馳:「……」

  徐行之抱著被子看戲。

  溫雪塵好容易才回過神來:「……你又犯的什麼混?」

  周北南昂著下巴:「我缺一個近侍。這小子我看著順眼。」

  溫雪塵凝眉想道,周北南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又犯了。

  「你要挑近侍,去你們應天川挑。」溫雪塵淡淡道,「我們清涼谷不是為你養近侍的地方。」

  聽出溫雪塵話中明確的拒絕之意,陸御九幾乎要喜極而泣了,潤白潔淨的臉蛋也重新有了血色。

  陸御九這副不舍情態落在溫雪塵眼裡,倒讓他隱隱生出兩分憐惜之心:這孩子怕是沒見識過周北南隨性而為的樣子,被嚇著了。

  溫雪塵嘆了一聲,以目相示於他:出去。

  陸御九領命,飛快自地上爬起,出門前還不忘回頭看上一眼周北南。

  周北南知道自己這回八成是沒法把陸御九從清涼谷中要走了,心煩之餘,也不忘沖陸御九揚一揚眉,所含之意很是明確。

  ——我不說,你放心。

  周北南揚眉之時,滿是少年張揚的意氣,五官極為生動俊朗,沒來由地就叫陸御九安下了心。

  他不像是那種輕易告密之人……

  陸御九強自按下跳動不已的一顆心,低下頭,沿著牆根溜出了寢殿。

  這一幕落在不知情的曲馳與溫雪塵眼中,卻變成了周北南勾搭人不成,臨走還要飛個眼,結果把人生生嚇跑了。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惑然。

  ……他們從不知老友還有這等嗜好。

  將一切看入眼中的徐行之偷著樂,把剛才從桌上順來的一顆黃杏湊到唇邊,剛想咬上一口,就被眼疾手快的周北南一把奪去。

  他自袖裡取出兩個洗淨了的水亮透紅的蜜桃,砸進徐行之懷裡:「看見沒有,這才是人吃的。」

  徐行之打量著桃子,稍稍歪頭:「這是奉化桃?」

  周北南表情一變:「……閉嘴。」

  「奉化最產蜜桃,可奉化距此百里,周胖子你剛才跑了……」

  周北南忍無可忍地抄起一隻桃子堵住了他的嘴,終於得了個耳根清淨。

  但他的目光忍不住溜向窗外,惦念著那顆微微炸毛的圓腦袋,想,傻子,讓你當我近侍都不要,不識抬舉。

  不過虧得陸御九相助,徐行之的寒傷迅速好了起來。岳無塵每日早晚都會來探視他,亦為他體內寒毒的銳減而欣喜不已,叮囑關切,狀如慈父,看得其他三門首徒眼熱不已。

  三門日常事務不少,三人想多淹留些時日,也只能想想作罷。待周北南也離開後,岳無塵足足在徐行之殿中坐了一整日。

  徐行之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玩笑道:「師父,您若有事就去忙吧。現在我又沒法陪您喝酒。」

  「我找行之又不只是為了喝酒。」清靜君持一書卷,懶靠在躺椅上,隨便一個靜止的姿勢便是風儀萬千,「幾日來你這裡都熱鬧得很,我怕人盡去了,行之會寂寞。」

  徐行之心中生暖,笑道:「師父可真好。」

  岳無塵轉向他,溫言細語的:「說話費神,多睡一會兒罷。」

  徐行之當真聽話地閉上了眼睛,不多時便淺眠了過去。

  岳無塵遠遠望著床上安睡著的徐行之,只願時光停留,他的徒兒能永遠這般滿足快活,再無任何憂愁。

  而在此時,九枝燈佇於殿外,仰頭望日。

  這幾日來,三門首徒親自侍於徐行之身側,當然沒有他進去探望的資格,他只在殿外打轉,偶爾能聽到師兄兩三句笑語自牆內傳來,便覺心中踏實。

  從剛才起,殿內的說笑聲停了,九枝燈猜想師兄是歇下了,轉身欲走之時,突然聽得背後傳來一聲沙啞輕笑。

  九枝燈驀然回頭,瞧見那個黑色的抱臂而立的影子,才收了戒心,俯身下拜:「二師兄。」

  「在這兒聽了幾個時辰,好聽嗎?」

  九枝燈面色微變。

  卅羅熬過該死的變音期後,養就了一把魅惑人心的啞嗓,三分邪意兩分挑逗,九枝燈不大喜歡這樣不正經的聲音,但此人既有師兄之尊,他理當拜服,因此他沒有說話,只低頭站著。

  卅羅往前走出兩步,頗想抽自己這個小侄子的腦袋。

  這些年來,他已確證此子是天生反骨,當正道小修士當得樂此不疲,他看在眼裡,氣在心中,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

  可再不濟,此人也與自己有些血脈聯繫,看他為了那個姓徐的這般自苦,卅羅頗想替其兄管教他一番。

  這回被他逮了個正著,卅羅說話自不會客氣到哪裡去。

  「世上不止一個徐行之,一雙眼別老盯在他身上。專注修煉,比什麼都強。」他斥道,「為著一個人就失魂落魄,這便是你們魔道之人的出息?」

  九枝燈已習慣被人提及其魔道後裔身份,但從那前半句話中,他竟讀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善意。

  儘管在他看來,這世上確然只有一個徐行之,其他人有千好萬好,也都有個統一的缺點,「不是徐行之」,但九枝燈同樣聽得出來,卅羅對他有些關照之意。

  於是,他躬身一拜,領受訓誡:「謝二師兄提點。」

  卅羅以前為了避免岳無塵懷疑,幾乎未曾跟自己這個侄子有所交流,如今跟他聊過兩句,發現此子態度恭敬,不像那些目光短淺的豎子小兒,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卅羅也生出了一點得意之情。

  但還沒等他這點得意之情壯大發酵,九枝燈便想起了些什麼,問道:「二師兄是怎知我在此處聽了幾個時辰?」

  卅羅一張沉鬱面容立時紅白交錯。

  ……他為何知道?

  還不是這該死的岳無塵不曉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