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五)

  整整二十遍經文抄過後,卅羅拿水杯時手都發抖,以往他拿重逾百斤的青銅劍練足一整日,都不見這麼累過。

  靈脈受損,法力全無後,他就必須得和凡人一樣靠飲食茶飯維持正常生活。前些日子他傷得不輕,岳無塵便用肉糜煮了粥給他吃,助他調養恢復,卅羅邊吃還邊暗自嫌棄,畢竟在魔道時誰也不敢虧著他酒肉,這點寡淡的肉糜哪裡能滿足得了他的口腹之慾。

  然而現在……

  卅羅看著桌上的一碟白菜一碟豆腐和一碗白米飯,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這他媽餵羊嗎?

  卅羅不和其他弟子一起用餐,而是享受特殊待遇,在青竹殿裡單獨支了一個飯桌。

  在弟子呈上飯菜時,岳無塵正和與他單獨二人在殿內。

  卅羅壓著火問岳無塵道:「……只有這些嗎?」

  岳無塵斜倚於榻上,赤足便服,去了冠的長髮沿肩膀披散而下,噙著酒壺嘴,飲下一口秋露白,方道:「弟子們都是吃這個的。」

  卅羅頗不可思議,拿著筷子掀開一塊豆腐:「這清湯寡水的,人能吃?」

  岳無塵抿著嘴笑了:「不吃就沒有別的了。」

  卅羅心煩意亂,把筷子一撂就發了脾氣:「我餓死也不吃這個。」

  岳無塵也沒多勸他,繼續抱著酒壺自飲自酌。

  岳無塵愛酒,因而飲酒時專心致志,不為外物所擾,地瓜燒都能被他喝出珍釀瓊漿的感覺來,他這般認真品酒的模樣成功勾動了卅羅腹中酒蟲,叫他咽了好幾口口水。

  ……但要他張口管岳無塵要酒,不如要他去死。

  很快,岳無塵臉上有了醉意,倚在榻上昏睡了過去。

  卅羅琢磨了好久要不要趁機掐死岳無塵,可見他毫無防備的樣子,卅羅反倒懷疑他是給自己下了什麼圈套。

  對,他既知道自己是卅羅,現在定不會輕易信任自己,自己既然要裝失憶,那便要在有十足殺掉他的把握前裝到底,以免功虧一簣。

  去他媽的,不想了,睡覺。

  半夜。

  師徒輩分有別,自是不能同榻而眠,卅羅打地鋪睡在岳無塵腳下,卻翻來覆去地難以入睡,捂著咕咕亂響的肚子咬牙切齒。

  因為肚餓,卅羅胃裡像燒了個火球,一身身出虛汗。他哪裡吃過這種苦頭,咬牙強忍著熬人的飢餓感,把一身睡衣蹭得亂七八糟。

  青菜豆腐並沒有撤去,只是擱在了殿室一角,上頭用青紗罩了,還散發著一點香氣。

  對於餓極了的人來說,這點稀薄的香氣都能撓得卅羅心頭髮癢。

  他正在地上折騰來折騰去、猶豫著要不要去吃時,床上的人似是聽到了什麼動靜,翻身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帶著剛睡醒的鼻音低聲喚他:「十三?」

  卅羅馬上裝死,但與此同時氣得滿臉通紅。

  ……聽岳無塵這淺睡醒來的迷糊腔調,難不成是真睡著了?!

  那他剛才糾結個屁啊直接抄個花瓶砸死岳無塵不得了?

  與此同時,岳無塵悄悄撤去了護身術法。

  他從床上下來,又叫他:「……十三?」

  他說話的腔調很柔,絲毫沒有那天要置他於死地的凶蠻,軟酥酥的聲音倒是讓卅羅心火稍稍平復了些。

  見得不到他的回應,岳無塵披衣下地,走出青竹殿,並落上了鎖。

  ……出去了?

  卅羅來不及多想,赤腳奔到小桌子旁邊,揭開青紗籠,連筷子都來不及拿,就塞了一塊豆腐到口中。

  悶頭大嚼一通,他總算覺得胃裡好過些了。

  怕岳無塵回來發現異常,卅羅特意拿筷子把僅剩的幾塊豆腐擺了擺,盡力營造出未被動過的假象,才奔回床鋪,重新理好被子躺下,作酣睡狀。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股濃郁的肉香自門外飄來,刺激得剛剛填了個小半飽的卅羅睫毛一顫,又咕咚咽了口口水。

  香味自門口一路飄到卅羅的小鋪蓋前。

  岳無塵在他身側蹲下,推一推他的胳膊:「十三,起來了。」

  卅羅的肚子又應景地叫了一聲,他裝作初初醒來的模樣,伸了個懶腰:「師父?」

  岳無塵遞了個紙袋過來:「你今日抄了一日書,不吃飯身體熬不住。這是我去山下買來的,滷水羊蹄。這是攤位上最後的兩個了,好在還是挺熱乎的。」

  卅羅一愣,抱著那兩個香味四溢的羊蹄,第一反應是岳無塵在裡頭下毒了,不然憑什麼突然對他這麼好。

  「吃了吧。」岳無塵不知道卅羅的心思,柔聲道,「讓你一開始就徹底茹素是不大好。循序漸進,慢慢習慣齋戒,今後對你修行心法有好處。」

  卅羅大概判斷出來岳無塵是好意,他也的確是餓了,索性老實不客氣地收受了下來:「謝師父。」

  他拆開紙袋,一口咬下。

  肉汁的醬香在唇齒間瀰漫開來時,他竟有了再世為人的幸福感。

  「吃什麼補什麼。」岳無塵見他吃得香甜,撫了撫他的發頂,淺笑著說,「多補一補,明天繼續抄書。」

  卅羅一噎,嚼了兩下,嘴裡的肉也不覺得香了。

  當然,毀傷靈體之仇不共戴天,卅羅不會因為這小小的恩惠就放棄弄死岳無塵的計劃。

  他決定下毒搞死岳無塵。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想多了。

  自己的品級雖然一夜之間飛升至風陵次徒之位,但岳無塵顯然還是提防著自己的,山中丹房藥爐弟子都說,師父特意交代過,二師兄尚未修成靈體,丹房藥爐這等地方就不要進去了,萬一吃錯藥,那就糟糕了。

  一計不成,卅羅便又生出一計,好好表現了整整七八天,總算得了那個苛刻的廣府君允許,可以去山間玩上半日。

  在山裡找了半天,卅羅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風陵山里怎麼這麼幹淨,一樣毒草都找不到。

  接連受挫,叫卅羅情緒愈發焦躁。

  萬般無奈下,他再次想到了被兄長送來的那個小雞崽子。

  ……身為魔道之人,最起碼的烈性和反抗之心總要有吧。

  恰巧徐行之也對自己這個名喚羅十三的二師弟頗感興趣,聽說他傷勢漸愈,便在某日中午親自到了青竹殿,請卅羅來他殿中用午飯。

  卅羅應了下來,盤算著要在飯後找他名義上的四師弟、實際上的小侄兒聊一聊,試探他有無成為自己幫手的可能。

  誰想,這場午飯徐行之直接請了九枝燈來,徐平生也在,四人各坐一桌,面前都是一應的素齋。

  幾日持齋下來,卅羅看到綠油油的東西就心裡冒火,偏偏那個叫九枝燈的小雞崽子卻對這一桌子素材甘之如飴,吃相安靜又斯文,一口青菜一口蘑菇,看得卅羅更加火大。

  這才不到十日,他就順順噹噹地端上別家的碗了?!

  九枝燈沉默寡言,但卻自幼在摸爬滾打中磨出了一顆敏感的心。他能看得出對面這位二師兄對他意見不小,雖不知是何緣由,但他已暗暗起了疏離之意,只專心盯著上位的徐行之看。

  徐行之性格開朗,說笑起來神采飛揚,九枝燈只遠遠望著他便是滿心傾慕。

  他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之人。

  卅羅越看九枝燈越來氣,把筷子一頓,轉向徐行之,問道:「徐師兄,你會飲酒嗎?」

  徐行之桌上擺著一隻銅酒壺,但自開宴後他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聽卅羅這般問,他答道:「還成。怎麼,羅師弟也擅飲酒?」

  卅羅一笑:「那是自然。不信的話,我們拼一回?」

  卅羅酒量如海,在魔道里沒一個人能靠喝酒拼過卅羅,眼前一個還沒成年的小屁孩兒,他自然不會放在眼裡。

  徐行之據說是頗受岳無塵愛重之人,若是把這姓徐的灌醉了,自己借著照顧他的契機,說不定能從他房中得到什麼有利用價值的寶物。

  他這般有理有據地計劃著,誰想徐行之只取了一個小杯子,小心地給他倒了個杯底:「來,給你解解饞,抿一口。」

  卅羅臉都青了:「徐師兄,你不至於這般小氣吧?」

  徐行之道:「你重傷初愈,喝酒不好。抿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卅羅:「……」

  徐行之又補充道:「再說你年紀還小,我跟你拼酒,豈不是欺負人?」

  卅羅幾乎要冷笑出聲了。

  他接過徐行之遞來的杯子,將那佳釀一口悶下。

  小子,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酒神。

  不消片刻,卅羅頭重腳輕,面頰泛紅,咕咚一聲栽到了桌子底下。

  卅羅忘了,他現在是個無法力的凡人,還是個小孩兒,哪裡耐得住酒力?

  徐行之看他喝酒架勢,還以為他是有些酒量的,沒想到倒得這麼麻利,一時間哭笑不得,伸手去招呼九枝燈:「小燈,幫我搭把手,把人扶到我房裡歇著吧。」

  九枝燈從未被人這般親昵地稱呼,微微紅了臉,走上前來,然而卅羅卻一把將徐行之推開,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九枝燈身上,壓得他身子一個踉蹌。

  徐行之又欲上前,被卅羅再度當胸搡開。

  徐行之嘖了一聲:「小子還挺野。」

  九枝燈用單薄身體勉強撐住了卅羅,說:「師兄,我一個人送吧。」

  卅羅對自己好像挺牴觸,再說也就這幾步路的事兒,徐行之便沒多想,隨口道:「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待聽到爭執聲和推搡聲、徐行之發覺不妙、離席拔足趕入自己殿中時,九枝燈已經跌在了地上,疼得捂住左臂,小臉泛青。

  卅羅趴在榻上,嘀嘀咕咕地罵道:「你個廢物……要你,要你何用……吃著碗裡瞧著鍋里的,忘了自己的出身……」

  徐行之先把九枝燈抱起,擼起他的袖子檢查傷勢,只見他左肘處腫了一大片,揉按一番,徐行之才放下心來:「還好,沒傷著骨頭,沒事兒。……他怎麼了?」

  對於卅羅為何會突然發作拿自己出氣,九枝燈亦是摸不著頭腦,道:「我不知道。」

  卅羅繼續夢囈:「一個魔道中人……人模狗樣的,倒充起正道君子來了……」

  九枝燈一哽,臉色隱隱變了,悶頭躬身對徐行之施以一禮,低聲道:「師兄,我先告退了。」

  徐行之:「哎,小燈……」

  九枝燈努力裝作對此事渾不在意的模樣,掩住左臂,轉身退出殿中。

  徐行之再回過頭來看向卅羅時,神色已冷了下來。

  他將長袖挽起,走向了趴在他榻上兀自喃語不止的卅羅。

  徐平生也跟著進了殿來,剛才發生的一幕他也都瞧見了,眼見徐行之去者不善,他急忙上前攔阻:「你幹什麼?」

  徐行之言簡意賅:「收拾他。」

  徐平生:「喝醉的人,和他計較什麼?」

  徐行之:「酒後傷人便不算傷人了?」

  徐平生皺眉:「你別惹禍啊。他是師父親收的二徒弟,萬一事後計較起來,怕是師父都保不了你。」

  兄長的話徐行之還是能聽得進去的,他思忖一番,走至床邊,將聲調放得柔和了些,對卅羅說:「十三,你知不知道你對小燈做了什麼?酒醒後跟我去找他道歉,聽見沒有?」

  卅羅粗魯道:「道個屁。」

  ……徐平生望天。

  完了。

  就算是他也攔不住徐行之了。

  徐行之注視著卅羅,頭也不回道:「兄長,揍過他後,我自會去領罰。」

  徐平生還打算挽救一下:「他身上有傷。……莫要下手太狠。」

  徐行之說:「我手上有數。」

  褲子被扯下褪到膝彎處時,卅羅已覺出了些不對勁來,哼哼著想要起身,卻已是來不及了。

  從他身後傳來了啪的一聲脆響。

  他腦袋嗡的一聲,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右手顫抖著撫上被揍得發麻的光溜溜的後臀,在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意後,他才炸了:「……你敢打我?!」

  徐行之將他摁在床邊,反問道:「你打得別人,我打不得你?」

  卅羅氣得熱血一股股往腦袋裡涌,奮力掙紮起來,可肉體凡胎又怎麼槓得過徐行之這種年紀輕輕已入金丹期的修士,轉眼間又結結實實吃了十來記巴掌,酒意被噼里啪啦地揍了個無影無蹤。

  他幾欲吐血,直著嗓子叫罵,直到痛得受不了了,囂張氣焰才下去了不少,嘶嘶地吸著冷氣,拱來拱去妄圖躲避徐行之的巴掌。

  將他一通暴揍後,徐行之拎著卅羅,返回青竹殿領罪。

  卅羅想不到,那個王八蛋徐平生居然替徐行之作證是他先欺負九枝燈的。

  更可氣的是,岳無塵在聽了他們的話後,竟沒罰徐行之,揮揮手就叫他回去了,岳溪雲還說自己欺凌同門,叫自己將《風陵史錄》抄上十遍,以示懲戒。

  卅羅抓住自己松松垮垮的褲帶,氣得兩眼發花。

  正道這群偽君子蛇鼠一窩!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徐行之的姓名從他的死亡名單上從原先的第四位一路提升,瞬間高居榜首。

  三日之後,屁股疼痛漸消,卅羅才咬牙切齒地把他撤到了第二。

  徐行之可不知道這個師弟腦袋裡在轉什麼殺人放火的念頭,打過他的當日下午就送了傷藥過來,結果被卅羅一股腦全扔到了青竹殿後殿的竹林里去。

  師弟難馴,著實讓徐行之苦惱了一陣,但溫雪塵的生辰讓他很快淡忘了和這位師弟的齟齬。

  在溫雪塵生辰當日,他提著早已備好的金銀香盒,以及從半年前就開始著手搜羅的十本風水典籍的孤本,打算出門時,卻在山門處見到了同樣換上了外出服飾的岳無塵。

  徐行之驚喜迎上:「師父,你也去嗎?」

  岳無塵一張君子笑靨明玉如水:「……陪你。」

  徐行之樂了:「那您送什麼禮啊。」

  岳無塵自身後取出一隻小小禮盒,道:「雪塵心疾嚴重,我贈他一些藥,權作護心之用。」

  「師父真用心。」徐行之沒規沒矩地玩笑道,「咱們爺倆兒現在就走?」

  岳無塵低頭一笑,恍若清風拂過:「……走呀。」

  溫雪塵性喜靜,因此也只邀請了幾個熟人來谷中參與他的生辰會。岳無塵怕自己在場,幾人會不自在,於是在進谷前便與徐行之分開,去尋清涼谷扶搖君下棋飲酒去了。

  徐行之輕搖摺扇,欣賞著難得有幾分熱鬧之氣的清涼谷,路過他身旁的每一個弟子都規矩至極地喚他「徐師兄」,他也一一點頭回應。

  穿過清涼谷第二道谷門,出現在徐行之眼前的是一條漫長的下行谷道。

  日光如瀑,炫目異常,隱有微風吹過,將徐行之腦後束起的縹帶揚起。他將摺扇擋在頭頂,眯著眼睛看向谷道盡頭,只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或站或立的在那裡聊天,便露出了個燦爛無雙的笑臉。

  「周胖子!溫白毛!曲馳!小弦兒!」

  聽到身後的呼喚,身著藏藍華衣、雙臂抱至身前的少年周北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回過頭去,不滿抱怨道:「……你來得真慢啊。」

  他頭上偃月冠上鑲嵌著幾枚玉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另一名朱衣素帶的青年聽到那呼喊聲,微微笑了,出聲應道:「行之,來了?」

  溫雪塵掐著陰陽環,漠然道:「大呼小叫,不像話。」

  推著溫雪塵輪椅的周弦掩口一笑:「徐師兄,你快來吧。溫師兄方才還問起你怎麼還不來呢。」

  溫雪塵眉頭一緊,責備道:「……不要胡說。」

  周弦一笑,俯下身來,在溫雪塵耳側道:「好,不胡說。今日是塵哥生辰,塵哥最大。」

  溫雪塵聞言,不自在地偏開臉,蒼白的頰側泛起一層淺淺的緋紅來。

  徐行之啪的收了扇面,自台階上奔下,跑向他的摯友們,滿眼皆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