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二)

  廣府君一顆心懸蕩蕩地提到了後半夜,清靜君總算從風陵山趕回來了。

  他赤腳去,赤腳回,因為走過不少山路,雙足上多了幾塊青紫,一身被淋了個透濕。

  見此情狀,廣府君暫且收了說教之心,先從山溪里汲來清水,燒熱,伺候他梳洗濯足。

  清靜君解了上衣,蘸了熱水擦洗身體,把渾身擦得熱騰騰的直冒白氣。

  廣府君自小與清靜君共同起居生活,年少時更是抵足而眠,早見慣了他不著衣冠的模樣,便留在屋裡沒走。

  他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水,潤過喉嚨,為一場漫長的說教做好了鋪墊:「師兄,你去哪兒了?」

  清靜君坦誠回答道:「想行之了,就迴風陵看一看。」

  廣府君一口水嗆了出來,咳嗽連連:「……徐行之?」

  清靜君用毛巾撩起水來,擦拭自己已久違了的軀幹:「嗯。」

  「師兄!」廣府君怒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為著一個徐行之,私離重地……」

  清靜君打斷了他:「溪雲,他值得。」

  殘缺一手、孤身一人,面對已獲取壓倒勝利的魔道,仍要回到風陵山為師門復仇的徐行之,值得自己為他做任何事情。

  廣府君察覺到清靜君有些不對勁。

  ——以往師兄就算再寵溺徐行之,在自己批評指責時,也多是和風細雨、不露聲色的偏袒回護,從未這般直截了當。

  廣府君試探著問:「……師兄,你究竟怎麼了?」

  清靜君不願將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和盤托出,不是怕廣府君不信,而是怕泄露天機、招致禍患,只好尋了一個藉口:「師父今夜託夢於我了。」

  聽到師父赤鴻君的名號,廣府君一凝:「師父說了些什麼?」

  清靜君緩聲道:「世界書……並非是我們想像中的大能之物。」

  待清靜君濯盡身體,把帶有青紫瘢痕的雙足浸在水中時,他已把自己前世所知盡數告知了廣府君:「行之體內的世界書只是殘體,並無落筆成真之效;我們先前那般防備他,對他實在太不公平。」

  廣府君知道,師兄雖是荒唐,但對赤鴻君向來尊崇有加,不會頂著師父名號信口編纂,又聽清靜君將諸樣細節講得真切無比,便生了幾分動搖之意,悶聲靜思,不再言語。

  ……四門神器無一是真,這個事實無疑將廣府君心中最後一條退路也堵死了。

  半晌之後,他幽幽嘆了一聲:「……若此次魔道得勢,我們未能守住師父留下的基業,就算身死魂消,也難贖其罪啊。」

  聞言,清靜君撫拭佩劍「緣君」,鎮定道:「守得住的。」

  廣府君只當師兄是在寬慰自己,兀自道:「師兄,你儘管安心。沒有神器傍身,我還有腰間佩劍,還有我這條性命。……我會用命守衛風陵,至死方休。」

  清靜君知道廣府君所言非虛。

  上一世,岳溪雲確實是戰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後一刻。

  在蠻荒的屍山間,孟重光殺了他十數回,都沒能認出那啖人肉、吃人心的怪物是誰,但清靜君與廣府君自幼長於同門,同袍連襟,怎會認不出那是何人?

  清靜君心中生痛,面上卻不肯顯露出分毫異樣,慢條斯理地玩笑道:「溪雲的性命,還是留著打理風陵俗務吧。不然徒留我一人在世,無人管我飲酒與起居,豈不是大大的壞事?」

  廣府君被他這話說得有些掛不住臉,好好的一腔豪情壯志都變了味道,不禁嗔道:「師兄今日怪話太多,定又是飲酒太多之故,戰前切莫要再沾酒了。師兄的酒壺在哪裡?我暫替師兄保管。」

  清靜君笑:「……你搜呀。」

  廣府君沒想到此時清靜君還能生出玩鬧之心,氣道:「……師兄!」

  清靜君滿眼溫柔地盯望著廣府君,立即叫後者沒了脾氣,認命地嘖了一聲,脫鞋上榻,將被褥一一翻開,認真檢視,口中仍是絮絮叨叨:「飲酒於身體不利,對修持己心更無半分好處,師兄還是早日戒了酒為好……」

  清靜君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只覺這親切的嘮叨聲宛如天籟。

  ……故友親朋既已見過,仇敵也該去會上一會了。

  三日後,半夜寅時兩刻,正值人睡得最熟、精神最憊懶之際,魔道廿載率大部魔修,直奔寶安山。

  他算準四門修士連日來精神緊繃,隨時準備應戰,應該已是疲勞至極,誰想甫一照面,廿載便隱隱變了顏色。

  ……四門弟子竟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個個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布陣之慎、防衛之嚴,竟像是早已知道了魔道眾動身的時辰,只張開一個口子靜等著他們鑽入瓮中。

  廿載苦心等待了那麼多日的戰機,如今看來竟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正疑心是不是魔道中出了叛逆之徒,便瞧見對面陣法讓開了一條通路,從中緩步踏出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

  清靜君身著一襲流雲素衣,腰負長劍,不像劍修,倒十足是個文士君子的模樣。

  卅羅對於四門的嚴陣以待感觸不深,但與清靜君剛一照面便樂了:「喲,好一隻細皮嫩肉的小羊羔。」

  廿載雖不想輕慢對手,但眼前之人千真萬確是個美人胚子,氣質文弱,身形也不魁梧,著實不像傳聞中所說那般英武。

  卅羅一笑,乾脆對他品頭論足起來,聲音還不算小:「穿這麼松垮的衣裳還能瞧見屁股,挺翹的啊。」

  清靜君近旁的弟子們聽到對面的魔頭膽敢如此折辱自己的尊長,立時騷動起來,但清靜君卻只是將右手按在劍柄上,心如止水。

  上一世,清靜君同卅羅交戰時,根本沒去注意卅羅相貌幾何,只記得其人驕狂張揚,如今細細看來,果真是個除了一張臉外一無是處的人。

  但他卻並不急於動手,只在心中反覆計量著利害:

  上一次交戰時,自己斬殺了他的肉軀,卅羅的元嬰遁出,被其徒六雲鶴收去,然而世上能容他元嬰魂魄者寥寥無幾,因此他遊蕩凡世十數載,好容易才鑽到空子,悄悄利用了九枝燈,成功奪了自己的舍。

  所以問題來了:他應該先斬殺六雲鶴?還是斬草除根,直接攪碎卅羅的魂核了事?

  卅羅看那小羊羔目光平靜淡然,愈加起了調戲之心。

  他一步跨出行伍之中,明知故問道:「姑娘,敢問姓甚名誰,芳齡幾何啊?」

  卅羅身後的魔道眾弟子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卅羅此言也並非無的放矢,眼前之人除了一頭盤得整整齊齊的雲發外,毛髮看上去稀疏得很,下巴處連青茬都不長,光溜溜的活像個小娘們兒,卻又有尋常小娘們兒沒有的矜貴清雅,讓人有種拔去他的髮釵、把他頭髮揉得亂糟糟的衝動。

  在嘲笑聲中,清靜君並不為所動,慢吞吞道:「在下岳無塵,特來求教。」

  卅羅為他文縐縐的回應嗤笑一聲,心中輕慢之意更盛。

  倒是跟隨在清靜君身後的廣府君又察覺出了些不同尋常之處。

  ——仙道中人向來對外報號,一般是山名在前,道號居中,名姓在後,若要在正式場合向人請戰,師兄這等身份,在這等場合下,該報的是「風陵清靜君岳無塵」。

  單單報一個「岳無塵」,於規矩不合,聽起來不像是替天行道,倒像是來報私仇的……

  不及他想完,卅羅一展長袖,一柄青銅古劍毒蛇似的自他袖間鑽出,直朝清靜君腰身處咬去!

  他此招並無殺意,只是想在陣前挑落他的衣帶,好叫岳無塵丟個面子,然而劍勢一路奔襲而去,卻落了個空。

  卅羅一愣,眼前陡然閃過一道青紅色光,不妙的預感野火似的轟然在他心頭瀰漫開來!

  他向前合身一滾,堪堪避開,頸側卻還是有一線寒意掠過,緊接著便是一股熱流噴濺而出。

  只消一瞬,清靜君竟鬼魅似的飄至卅羅身後,身縱成雲,劍落成火,險些徑直把卅羅的頭顱削掉!

  清靜君不動則已,一動之下,卅羅便知此人絕不是如表面一樣文弱可欺。

  他收起了輕視之心,將青銅長劍引接入掌中,周身騰起血霧,如火龍狂舞。

  血宗之霧是由血宗靈力結成,含有奇毒,一旦入眼便有失明之虞,且有吸取靈力、為己所用之效。

  清靜君記得,當年與卅羅第一戰中,卅羅便利用了西北風勢,一面令他無法近身,一面任血霧飄入四門弟子的行伍中,險些釀成了大災禍。

  卅羅於血霧中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脖子,眸中鴉青色愈深,獰笑道:「……岳無塵,來啊。」

  卅羅被輕易調離前陣,且不與他商量便結起血霧,廿載頓覺頭痛,好在他們處於血霧逆風處,他剛想示意手下弟子趁機推波助瀾,借風勢進攻,就聽得對面一名青衣修士先於他厲聲喝道:「清涼谷弟子,風陣!」

  ……廿載抵死也想不到,四門弟子竟早已備下了風陣!

  為何?

  他們事先的進攻計劃為四門所知,還能解釋為內鬼作祟;現在卅羅擅自造下血霧,顯然是隨興之舉,為何仍落入了對方的算計之中?!

  廿載顧不得想上太多,瘋了似的對卅羅喝叫:「卅羅!快將血霧收去!!」

  然而,箭在弦上,風陣已成。

  轉瞬間,西北風勢扭轉為東南風,卅羅周身的濃鬱血霧驟然散開,反向翻卷著朝魔道方向襲去!

  而在護體血霧離開卅羅身體的一瞬,清靜君便再次自側面逼近卅羅,一劍斬下!

  卅羅已無暇去管逸散開來的血霧,在青銅劍身勉強迎架住劍光時,他的耳畔響起了魔道弟子的慘叫。

  前排弟子捂著紅腫的眼睛,紛紛倒下,滿地翻滾,廿載雖然退得極快,眼中也不免受了刺激,癢痛難當地以袖口遮眼,淚流不止。

  見魔道前方被他們自己人的法術沖亂了陣腳,眾弟子精神大振,分列於陣前的風陵山廣府君、清涼谷扶搖君、丹陽峰明照君及應天川周雲烈各各對視一眼,齊齊挺劍號令:「四門弟子,斬害!除魔!」

  廿載涕泗橫流,眼前模糊一片,聽覺倒隨之變得銳利起來。

  ——他聽得分明,殺聲不止來自於正前方,還來自於兩翼及尾後,殺聲轟然撞了上來,將魔道行伍從中段悍然斬為兩截!

  ……他們鑽入了一個口袋陣?!

  就連他們的行進方向也被對方算入其中了?

  廿載眼前昏眩,耳聞著身側弟子因為失明而恐慌至極的呻·吟呼叫,又聽到前方劍吟如嘯,心下驟亂,循著哀嚎聲探去手去,一掌將兩個暫時失明的弟子朝前推去!

  噴涌的鮮血濺射到廿載身上,更激得他狂亂不已,抓住一切能抓住的肉盾朝自己身前拋去,直到退進未被血霧浸染的地帶、被一干弟子手忙腳亂地護住,才卸了力氣,一屁股坐在潮濕的泥土上。

  ……完了。

  ……他帶領著魔道弟子,闖入了一個精心謀算好的天羅地網之中。

  待他從迷夢中滿頭大汗地甦醒過來,才想起一件頂重要的事情來,失聲大叫:「卅羅!回來!快回來!」

  但陣前哪裡還有卅羅的影子?

  卅羅和岳無塵戰入密林,又飛至空中,流動不息的劍火縱橫交錯,壓逼得卅羅連句髒話都罵不出來。

  該死的!這姓岳的是和自己有什麼殺父奪妻之恨不成?

  他尚未適應岳無塵飄若浮萍、靈動如魅的劍法,但他卻像是與自己相識了多年,把自己每一記毒招都細心算到,並輕描淡寫地化解殆盡。

  卅羅始終逃不過那暴雨似的劍光,只得一路退避,從寶安山退至毗鄰的懷寧山,他的青銅劍鋒早已卷了刃,周身也被劃出大大小小的劍痕血口。

  他只得鑽入懷寧山上的一片松林,期望能暫避其鋒,然而清靜君卻並未如他所願輕縱了他去,而是徑直揮劍跟上。

  劍鋒驚鴻掣電,誓要斬斷眼前一切所見之物。

  灌木、樹叢、松林,那些阻礙,岳無塵統統看不見,亦不放在眼中。

  他滿心滿眼裡,只有一個卅羅。

  終於,一棵倒塌的松樹擦過了輾轉騰挪、一路逃跑的卅羅的後背,將他背後橫劈出一道血口,將他的行進步速延滯了一瞬。

  只這短短一瞬,岳無塵便欺近了他,一手持鞘抵住卅羅後頸,一手握劍,毫不留情地釘入他的肩膀,把他直楔進了鋪滿腐殖之物的泥土之中!

  卅羅喉間一甜,卻連血都來不及咯出,口鼻便被一齊封入泥里,卷刃的青銅劍刃打著轉飛出,嗡然一聲,釘穿了百年老樹的樹幹。

  卅羅本為亡命之徒,卻也是第一次見識到比自己還不要命的正道修士。

  然而卅羅畢竟是卅羅,落至此等境地亦不肯輕易就死,將中劍的肩胛往上一頂,任由「緣君」穿肩而過,徑直頂到了劍柄部,又暴喝一聲,掙起身子來,將自己硬生生自地上拔起,橫向一滾,一把摸住岳無塵襟擺,攬抱住他的腰身,用鮮血淋漓的劍尖朝他胸口扎去!

  在電光火石間,岳無塵反應竟也絲毫不遜於他,徒手抓緊了劍刃,把鋒刃做了鍘刀,向他創口側旁的血肉切去!

  卅羅登時痛吼一聲,眼睛裡綻出大片血絲來,提膝去撞岳無塵的小腹,可無論怎樣發力衝撞,他都像是撞上了一面沉默的銅牆鐵壁。

  鮮血從岳無塵掌心涓涓流出,而他似乎是覺不出痛苦來,將靈流聚集在卅羅丹元之處,旋即眼神一厲,糾集全身靈氣,聚成一記重錘,直直搗入了他的元嬰本體之中!

  元嬰受創,此痛絕非常人能夠承受,卅羅雙目瞠然,慘嘯一聲,渾身再無氣力,癱軟了身體,知覺全無地昏厥過去。

  岳無塵滿手鮮血、鬢髮凌亂地坐於林間,自從剛才狂戰開始便抑在胸中的濁氣這才湧出。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冷汗順著臉頰滾滾涌流而下。

  若是廣府君在此,怕也是會被岳無塵這不要命的打殺法驚到。

  ……這算什麼?

  岳無塵向來瀟然潔淨,舞劍時頗有翩然凌風的君子之態,何必要這樣一身水一身泥地和人滾在一起?

  街頭摔跤也不過如此了。

  但岳無塵只要一想到徐行之被攪碎的右手手骨,以及被釘於殿前白玉柱上時滿眼的無措和絕望,便根本無法冷靜下來,只想從他那裡把欠行之的全部取回。

  ……待他真正冷靜下來,卅羅已經身受重傷、奄奄一息了。

  卅羅不知道,他與岳無塵確是第一次交手,但岳無塵已與他戰過不止一次,且在漫長的黑暗歲月里,他曾無數次地構想該怎麼應對這名宿敵。

  現如今岳無塵占盡了上風,且比上次殺死他的時間提前了足足小半個時辰。

  報完私仇,岳無塵喘息半晌,重又變成了性情溫馴的清靜君。

  他扶著樹身慢慢站起,將流血的手掌藏於袖中,走到卅羅身側,借著星光,垂眸看向那人染血的面容。

  ……只需攪碎他的魂核,一切便能就此終了了。

  但就在清靜君單手將「緣君」自他體內拔出、準備動手時,眼前之人皺起眉頭,面露痛苦之色,悶哼輾轉片刻後,身體竟漸漸縮小了,血跡斑斑的袖袍也一分分變得空蕩起來。

  ……岳無塵驟然收劍。

  這倒不是卅羅有意為之,只是體內元嬰受到重創,為求自保、自行縮緊,是而才會引起軀體的退變。

  就和當年九枝燈催逼徐行之、致使其軀體回到五歲時一樣。

  高約八尺的男人很快縮水回了少年時代。他看上去頂多十歲左右,身量不過四尺半,唇焦口敝,臉色煞白,口角隱有血沫滲出,一眼看去,倒著實是弱小可憐。

  岳無塵心中一悸,引劍欲刺,卻無論如何落不下劍去,割斷那柔弱過分的咽喉。

  風陵山有一條規矩,劍上絕不能沾染女子與孩童之血,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條「除惡務盡」的鐵規。

  清靜君也不知,當孩童與極惡之人融為一體時,他究竟是要遵守前一條,還是後一條。

  面對著那四肢微微抽動的小男孩兒,岳無塵躊躇半晌,終是下定了決心。

  他蹲下身去,捺住了卅羅身上幾處大脈,凝聚周身靈氣,潛入其體,將他體內魔脈一洗而空。

  昏眩中的卅羅劇烈抖顫起來,口中發出小獸似的細碎嗚咽,因為極痛,眼淚滾滾而出,把他泥污的臉頰洗得斑斑駁駁。

  清洗大約進行了大半時辰,待雞鳴欲曙時,清靜君才將手自他痙攣發顫的前胸撤開。

  ……他決定不殺他了。

  卅羅今日一敗塗地,修為盡廢,靈脈遭毀,且魔脈都被他洗刷一遍,再無法修行任何魔道功法,體內元嬰之力也失去了可供流轉的介質,從今往後是再作不得惡了。

  就讓他在這裡躺著吧。待魔道找到他,自會將他帶回總壇好生養著。

  清靜君用左手將染血的劍刃收回劍鞘,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縮在衣服堆中皺眉低吟的卅羅,低頭拂了拂落於襟擺上的污泥,縱身踏風,飄然而去。

  在他離去一刻後,一隊衣衫襤褸的魔道弟子鬼魅似的溜入了懷寧山中,領頭的六雲鶴揮手低聲道:「各自散開,務必要把師父尋回!」

  魔道弟子聽話地散開陣型,分別尋找起來。

  六雲鶴身側跟著個三角眼,見他額上凝有未乾的鮮血,便殷殷地遞了手帕上來:「……師兄,擦一擦。」

  六雲鶴心中煩亂,將他手掌一把推開:「滾。快去找師父。」

  三角眼對此卻顯然不大熱衷,小聲勸說道:「師兄,我剛才聽見有弟子議論,說瞧見岳無塵從懷寧山上離開了,除了袖口上染了點血外,到處都好好的……」

  六雲鶴臉色驟變,一個大耳刮子直甩了出去,一聲響脆,把三角眼砸翻在地:「你再敢咒師父半句,信不信我下一刻就讓你死得難看!」

  三角眼捂住腫脹起來的半張臉,不再多嘴饒舌,舌尖舔著鬆脫的牙齒上湧出的血,腹誹不止:

  那清靜君全身而退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相應的,卅羅現在不是死便是殘。

  如果死了,一了百了,倒是清淨;如果沒死,可就有熱鬧瞧了。

  ——魔道之中,向來講求成王敗寇、實力至上,可不需要無用之徒。況且卅羅在魔道,亦不是什麼得人心的人。

  卅羅在採補修煉時,絕不找凡人。這倒不是他憐惜人命,而是在他看來,凡人和肉豬沒有區別,只有那些修煉到一定程度的弟子才有資格供他採補。

  與生俱來的修魔天賦讓他有了驕狂的資本,弟子們常常被他喜怒無常的性情折騰得苦不堪言。若是觸怒了他,啖心挖肝都是客氣。

  說白了,卅羅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惡徒,仙道憎他,魔道同樣憎他,就連三角眼以前也受過他的害,挨過他的打。

  三角眼舔著嘴裡的傷口,無比期待能找到一個傷殘難行的卅羅,自己會好好將他帶回魔道,廿載和六雲鶴在短時間內也定會妥善護著他,可一個軟弱無用之人,又能博得多久的同情呢?

  卅羅逐漸會被人拋至腦後,到那時候,有的是人想要好好「伺候」他。

  又過了小半晌,一名進入松林的魔道弟子驀然叫了起來:「六雲鶴師兄,這裡!」

  六雲鶴循聲趕去,正巧看見那弟子用劍尖自松針林葉間挑起一片衣服碎片,上頭漬染了大片鮮血,布料柔軟華貴,正是從卅羅今日所穿袍服上割下來的,地上有一片鮮血痕跡,蜿蜒著朝林子另一頭延伸而去。

  六雲鶴眼睛都紅了:「……快找!師父他受傷了,定然是走不遠的!」

  底下的弟子們充滿惡意地積極響應道:「是!」

  在距松林不遠的一片空地上,一名身形孱弱的少年哆嗦著朝前爬去。

  他四肢被困在了過於寬鬆的紫袍之中,因此動作顯得笨手笨腳拖泥帶水,活像是第一次斷尾的壁虎。

  他手指均被砂岩磨破,十指鮮血直流,但還是一路掙扎扭動著,往前方一處斷崖上爬去。

  當他徒然掙命之時,餘光里突然無聲無息地多出了一雙素白雲履。

  少年喘息兩聲,仰起臉來。

  朝霞輝影間,立著一個淨若無塵的身影,他周身被霧氣似的白衣包裹著,唯有右袖上沾染著鮮紅血跡。

  少年身形一頓,竟調轉方向,朝他爬去。

  岳無塵不挪動半步,只靜靜看著他。

  他是走到一半時又折返回來的。

  他承認,在廢去卅羅靈力時,他未能考慮周全。

  自己並非魔道中人,對魔道中事還是有諸多不知;若是魔道中有什麼靈藥寶物,能將他被自己洗去的靈脈恢復,那自己任卅羅被魔道撿走,豈不是縱虎歸山了?

  在他思考該怎麼處理此人為妥時,少年已爬到了他的足下,牽住了他的衣角,淚流滿面著啜泣道:「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岳無塵臉色一變。

  ……他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大概是因為魔道功力已散,少年眼中的鴉青色盡皆退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間淚水閃爍,啞聲哀求道:「哥哥……」

  岳無塵低下頭來,問道:「你可記得我是誰?」

  少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搖搖頭,但攥住他衣角的手卻越發用力,把鮫綃質地的袍底揉得一團凌亂。

  岳無塵仍是低頭靜靜注視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少年看樣子已竭盡了最後的氣力,腦袋往下一垂,失去了意識。

  林間魔道弟子的腳步聲漸次傳出。三角眼是第一個闖入林外空地的,但他滿心期望看到的畫面卻並沒有出現。

  ——赭色的血痕一路延伸出松林,在距離斷崖還有十餘尺時消失殆盡。

  三角眼不甘心地衝到崖邊,張目四下望去,卻只見到了一片嶙峋怪石,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小清觀前,大獲全勝的四門弟子歡天喜地地打掃著戰場,將被魔道拋下的弟子屍首擺放在觀前,只等作法安其魂魄、消其業障後,再就地掩埋。

  廣府君在觀門前焦灼不安,徘徊不已,直到遠遠瞧到一個回雪流風的身影,方才鬆了一口氣,自行踏劍迎上。

  他剛想問岳無塵情況如何,便看見他背上趴著一個鮮血淋漓的小孩子。

  廣府君訝異:「這孩子是誰?」

  清靜君直言相告:「卅羅。」

  廣府君一時間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待回過神來,又懷疑清靜君是否在拿他取樂。

  他走到清靜君背後,撐開那昏厥孩子的眼皮,確信看到的眼珠是墨黑色,才鬆了一口氣:「師兄,莫要開這樣的玩笑了。你右手可是受傷了?把這孩子交給其他弟子,快快回觀,我給你包紮。」

  清靜君堅持道:「你仔細看他的臉。」

  廣府君面色一僵,再度低頭細細查看。

  然而廣府君先前沒能仔細瞧過卅羅,如今硬盯也盯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看出這少年皮膚淡黑,五官俊朗,身上亦無邪氣,並不像魔道中人。

  直到清靜君將懷寧山中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於廣府君,廣府君方才擰起眉來:「師兄,你覺得他是當真失憶,還是假意欺騙、妄圖保命?」

  清靜君說:「我覺得他在騙我。」

  廣府君心中稍定:還好,師兄頭腦還清醒,沒有被這魔道之人的花言巧語矇混過去。

  他接著問道:「那師兄打算如何處理他?」

  清靜君說:「我打算帶他迴風陵。」

  廣府君:「……」

  他發現自打師兄從那場夜夢中甦醒過來,自己就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清靜君解釋道:「放他回魔道,我怕會縱虎歸山。」

  「那就殺了他!」

  眼見清靜君閉口不語,廣府君目中現出急色來:「師兄,此時婦人之仁是萬萬要不得的!斬草除根才是第一要務!」

  「……我不是這個意思。」清靜君輕聲補充道,「我的意思是,殺他,著實是有些便宜他了。」

  廣府君:「……」

  「他的魔道經脈被我清洗一空,魔道自是回不去了。」清靜君口吻慢吞吞的,「帶迴風陵,就當是將他軟禁在身側,時時觀察。若是他還打算作亂,就依師弟所言,將他除去;若他安分守己,打算改邪歸正,一心向道,假以時日,他或許還能派上別的用場。」

  廣府君好奇:「什麼用場?」

  清靜君微微笑了:「……總之會對行之好的。」

  廣府君愈加一頭霧水,不曉得饒卅羅一命跟徐行之又有什麼關聯。

  但好在這頭老虎被拔了牙,剪了爪,只剩下一條柔軟的舌頭,還變成了一頭小老虎,廣府君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完全不必懼他。

  ……昏迷不醒的卅羅,尚不知他的命運已被裁定了。

  待他醒來時,正身處一間禪室的臥榻之上,身上被砂岩蹭掉一層的皮肉已被包紮好,整個人被綁成了一隻白米粽子。

  大概是小孩兒肉嫩且眼窩淺的緣故,卅羅稍稍一動就渾身作痛,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掉。

  卅羅一邊控制不住地流淚,一邊咬牙切齒。

  他當然不會失憶。松林間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斷重複,歷歷可見。他相信自己窮盡一生都不會忘懷這份屈辱。

  ……靈力盡毀之痛,要遠勝於肉體毀傷。

  魔道他是絕回不去了。

  若不是清楚自己在魔道中結有多少仇家,他也不至於在醒來後便掙扎著逃跑,哪怕跳崖也不肯落在那群人手中。

  倘若岳無塵沒有去而復返,他現在怕是已然橫死在了斷崖下。

  而在看到岳無塵時,求生之欲讓卅羅暫時拋卻了尊嚴,不顧一切朝他爬去,甚至在昏沉間,產生了幾分賤兮兮的感激和欣喜之情。

  此刻清醒過來,他只覺羞恥萬分,恨不得把岳無塵生生掐死。

  然而他又清楚,憑自己現在這具凡人肉軀,連他的衣角都摸不著。

  卅羅想到自己毀於一旦的多年修為,氣急交加,怒火攻心,恨不能捶床泄憤。

  恰在此時,禪室的門被推了開來,岳無塵左手持一書捲入內,看見床上小孩兒淚盈盈的黑眼珠,一愣過後,溫聲道:「……醒了?」

  卅羅咽下滿腔憤懣,裝巧賣乖地點了點頭。

  岳無塵走上前來,自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在他眼角溫柔地印了兩印:「別哭,眼淚浸了傷口就不好了。」

  此人身上自帶一股清冽酒香,再加上這張臉,叫向來嗜酒的卅羅想狠狠咬上他一口泄憤。

  岳無塵繼續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會在山間,受此重傷?」

  卅羅故作費勁兒地細思一番,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前塵往事,俱是累贅,盡忘了也好。」岳無塵倒是豁達得很,「從今日起,你入我風陵山,做我二徒弟。我賜你一名,『羅十三』,你覺得可好?」

  卅羅:「……」

  他生平從未想過這般土氣的名字會落在自己頭上,一口銀牙險些直接咬碎。

  但聽到岳無塵准許自己進風陵山,卅羅心中便是一動。

  果然,臭道士們都有一顆沒用的婦人之心。

  岳無塵既不打算斬草除根,卅羅當然不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先找一個落腳地,再慢慢籌謀便是。

  ……進了風陵,不愁沒機會弄死這個偽君子。

  想到這兒,他咧嘴笑了笑,黑眼珠里滿是純良的淺光,乖順道:「多謝師父收容。」

  ……姓岳的,來日方長,你給我等著。

  岳無塵頷首,眸間清光低垂下來,借長睫陰影掩蓋,似有憂鬱之色,又含有幾分自嘲之意。

  ……死去多年,他早已不是當初的岳無塵了。

  不過,他寧可清醒地活,亦不願糊塗地死。這一世,他要帶著行之好好地活。

  這回回去,他就要開始給行之攢聘禮了。

  想到這一點,岳無塵終於開心了些,抿唇一笑。

  卅羅正不耐煩地轉動著眼睛,妄圖調動體內已衰竭的元嬰,恰恰撞上了岳無塵的笑顏。

  他微微一怔,只當他是對自己笑的。

  ……還別說,挺好看的。

  但這點欣賞很快被滿心掐死他的衝動淹沒,卅羅暗自在心中笑話岳無塵的愚蠢,並繼續盤算著該要如何下手。

  如岳無塵上世記憶中一樣,廿載大敗而歸,卅羅又是屍骨無存,魔道氣焰陡降,不日便遞來請降書信。

  為了表達獻降的誠意,廿載主動提出會將一名幼子送來風陵做學徒。

  收到此信時,岳無塵正在從寶安山返迴風陵山的途中,讀過魔道使徒呈來的信件,他將信納入袖中,說要考慮考慮。

  卅羅右肩被岳無塵一劍刺穿,今後使用起來怕是不會太靈便了,雙腿也在爬行之中受損嚴重。

  既是不良於行,岳無塵便日夜守在他身側,回山時也將他背在了身上。

  ……把他交給別人服侍,岳無塵不能安心。

  卅羅也聽說了魔道求和之事,暗恨兄長無能之時,也隱隱期待著能送來一個有力臂膀,好襄助自己的弒師大業。

  但他現在要裝作人畜無害之相,麻痹岳無塵,好叫他逐步信任自己。

  因此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細細頸脈時,卅羅強忍住吭哧一口咬過去的衝動,環緊了他的脖子,因為失血過多的身子貼在他身上蹭蹭,覺得還挺暖和。

  徐行之早在山門處率眾弟子等候師父歸來,見到岳無塵身後背著個蠻漂亮的黑小孩兒回來,難掩好奇之色:「師父,這是誰?」

  清靜君答道:「是我撿來的孩子,你二師弟。」

  徐行之登時有了興趣:「二師弟?」

  卅羅如今平白比清靜君矮下一輩去,童子之身難以恢復,已是氣苦萬分,現在還要叫一個小王八蛋師兄,一時間卅羅連殺人的心都有了。

  但為求今後好在山中立足,卅羅還是強忍不快,溫馴地喚道:「……師兄。」

  徐行之好容易多了個親師弟,心裡歡喜得很,出言逗弄道:「哎。再叫一聲。」

  卅羅:「……」他把頭一歪,趴在岳無塵後背,青筋暴跳,佯裝自己已死了。

  廣府君從岳無塵身後走來,留意看了一眼卅羅的動作,生怕他搗鬼。

  徐行之對廣府君向來是既敬又怕,瞧到他後,腰杆都挺直了幾分:「師叔,除魔辛苦了。」

  聞言,廣府君眉頭微動。

  往日,他只怕徐行之坐擁大能寶器,若不磨礪掉他那跳脫的性情,一旦走上邪路,後果不堪設想;然而自從得知世界書已是殘體、即使徐行之知曉此事也不會危害四門後,他第一次覺得眼前人順眼起來,口吻都變得柔和了不少:「……嗯。你守山也辛苦了。」

  徐行之受寵若驚地倒抽一口冷氣。

  廣府君見他反應這麼大,面子怎麼掛得住,一張臉重又沉下來,對趴在岳無塵後背的卅羅道:「羅十三,下來。進了山門,接下來的路就自己走。讓師兄背著你,成什麼體統。」

  卅羅在心底暗罵一聲,岳無塵都沒趕我,你算哪根蒜。

  但師叔有令,他又不能不遵從,只好磨磨蹭蹭地自岳無塵後背爬下,一瘸一拐地被廣府君領去了青竹殿。

  目送著卅羅離開,岳無塵眼中光芒更見柔和了,主動牽住徐行之的手,在弟子們歆羨的目光中,一路將他引進門去。

  被師父當眾行了這般寵溺之舉,徐行之有些肉麻,但肉麻之餘,心中卻暖酥酥的。

  他恍惚地想著,若是父親仍在,能否像師父一樣對自己呢。

  二人並肩走向青竹殿時,岳無塵對徐行之道:「行之,魔道要送來一名幼子,與我做學徒。」

  「魔道?」徐行之雖不知師父為何要跟自己用商量的口氣說話,但也順著師父的話問道,「……說是學徒,實際上是質子吧。」

  「行之想要他來嗎?」

  「……問我嗎?」徐行之詫異地摸摸下巴,「能被送來的,定然是不受寵,在魔道中定然也過得戰戰兢兢……得看這孩子本性如何吧,如果本性好,不如就送來,省得在魔道受氣,我也能多個師弟帶……」

  說到此處,徐行之便想到自己才多了個小黑皮師弟,如果能再多一個魔道師弟的話,豈不是好上加好?

  他生平最怕沒人作伴,住在首徒殿中也是無聊,陡然間多了兩個內門師弟相陪,他竟憑空產生了一種親子繞膝的滿足感。

  岳無塵溫聲道:「那好,我聽行之的,把他接來跟你作伴。」

  徐行之大大咧咧地笑道:「得得得,師父,這話要是被師叔聽到了,肯定又要罰我了。」

  岳無塵輕聲說:「……他以後都不會隨便罰你了。」

  徐行之當然以為師父是在寬慰自己,哈哈一樂,權當過耳煙雲。

  走出幾步開外,岳無塵又開口了:「行之,我近來還想收一名徒弟。」

  徐行之沒想到自己一日之內能多上第三個師弟,不禁樂道:「師父,你最近收徒上癮嗎?」

  岳無塵笑微微的:「他是外門弟子,聽說很是刻苦努力,是個可塑之才,名喚徐平生。不知行之可否聽說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