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陸御九把自己拜入清涼谷的過程結結巴巴複述了一遍。
一個閒散無名的鬼修在凡間遊歷時,愛上了一個凡家女子。他告別鳴鴉國,與她相伴廝守。
女子產下陸御九,卻在月子裡落下了疾病,身體愈見衰弱,在陸御九三歲時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那鬼修第一次嘗到死別離之苦,悲痛難當,竟拋下稚子,殉情而去。
陸御九母親家中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妹妹,將陸御九拉扯到八歲,眼看待嫁年紀將過,因為她帶著個半大孩子的緣故,始終無人問津。
小陸御九初懂人事後,從別人那裡聽到了幾句閒言碎語,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隻小包袱,說要去尋仙問道,便辭別姨母,獨身一人離家而去。
在盤纏用盡前,他來到了清涼谷。
帶他入門的師兄未曾細心檢驗過,才縱容這個小鬼修進了清涼谷。
而陸御九更是絲毫不知自己血脈有異、絕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歲時,鬼族血脈覺醒,他卻已是將清涼谷當做自己的家,多次盤算離去,終是不舍。
陸御九怯怯求道:「……徐師兄,我不欲為禍正道,只是想尋一個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腳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夠膽,血脈覺醒後還敢留在清涼谷?清涼谷溫雪塵的名聲,你不知曉?」
「只是耳聞……」少年陸御九垂下了腦袋,「溫師兄向來對非道之人極度厭憎……」
徐行之:「豈止是厭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陸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氣:「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鳴鴉國猖獗狂妄、為禍四方之時。雪塵他幼年親眼見到父母遭鬼族殘殺,驚悸痛苦,誘發心疾,以致體質孱弱,不良於行。他拜入清涼谷修習仙術,為的就是報仇雪恨。他那般體質,能做到清涼谷大師兄,你就該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著他走下去。」
徐行之猶記得鳴鴉國覆滅那日,溫雪塵以法術驅動五行輪盤,在鬼修間穿梭,每到一處便帶起一片淋漓血雨。
溫雪塵自小體弱,心事又重,一頭烏髮過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戰鬥結束後,他搖著輪椅自屍山血海中走來,任憑腥血紛落,將他灰白的頭髮染成一片血紅。
沿著他臉頰流下的血水中,摻雜著幾滴眼淚。
同樣渾身染滿鮮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輪椅,一手將所持的摺扇一晃,一把繪滿小碎花的傘就擋在了溫雪塵頭頂,也擋住了他的眼淚,擋掉了周圍弟子投向他們的視線。
沒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溫雪塵對於鬼族之人的憎惡。
陸御九臉色煞白:「徐師兄,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麼了?」
陸御九禁不住發抖:「我會即刻離開清涼谷……」
「誰叫你離開清涼谷了?」徐行之頗覺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後千萬小心,不要再隨意動用鬼族術法,萬一被溫白毛髮現就慘了。」
陸御九:「……」
溫,溫白毛……
清涼穀穀主扶搖君鍾情棋道,是個閒散性子,萬事不關心,谷內諸事都是由溫雪塵一力打理。清涼谷又不同於其他三門,等級尊卑極其分明森嚴,溫雪塵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群外門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聽到有人叫溫雪塵的外號,陸御九被驚嚇得不輕,竟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徐行之的話。
他咬緊了唇畔:「徐師兄的意思是,我還能留在清涼谷嗎?」
「為什麼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腦袋:「想想看,身為鬼修,卻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陸御九既驚且喜:「徐師兄,你不會告訴溫師兄嗎?」
「告密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著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遞給陸御九,「當年我剛入風陵山時,也參加過東皇祭祀大會。我跟應天川的周大公子因為幾根豪彘刺的歸屬打了起來。周大公子當時被寵壞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學藝不精,右臂被他給打傷了。師父後來問及我為何受傷,我便說是我自己碰壞了,不關他的事情。」
陸御九抱著水筒,眼巴巴地問:「為什麼?」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當初告密,師父懲處他一番也就罷了,我白白挨一頓揍?我才不吃這個虧。」
陸御九:「……然後呢?」
徐行之:「兩年後的東皇祭祀,我找了個沒人的山旮旯,親手把他揍了一頓。」
陸御九:「……」
……記仇的人真可怕。
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陸御九的腦袋,說:「記住,別把你的身份告訴別人啊,這個秘密有我們兩個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對他這麼放心,陸御九反倒有些無所適從。
他試探著問:「徐師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為竹骨摺扇:「怕什麼?有朝一日你會生出異心?有朝一日你會背叛清涼谷?」
陸御九抿著嘴巴不敢說話。
徐行之輕鬆道:「這種事情到時候再說吧。至少現在你替各家弟子斷後,足夠義氣,我又何必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把你從好不容易找到的棲身之所趕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湊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道:「不過,陸御九你聽好,若你將來要對清涼谷拔劍,我必會奉還;我只能保證,我的劍不會比你先出鞘。明白嗎?」
陸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極認真地點點頭。
徐行之伸出小指頭:「約好了?」
陸御九伏下身,親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這是……」
陸御九微微漲紅了臉頰:「這是鳴鴉國的最高禮節,是承諾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順手扯下了陸御九頸上佩戴的羅標。
陸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裡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這羅標,參加東皇祭祀大會的參賽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羅標里埋設著一絲靈力,與徐行之頸上的珠玉碎鏈相通,可以監測到每個弟子的靈力驅動情況,從而分辨判斷他們是否身處險境、需要救援。
參賽的弟子一旦受傷,為保安全,便不能再繼續比賽。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職責,把羅標疊了兩疊,塞進陸御九的懷裡,又反手拍了兩下:「今年你的資格取消。把傷養好,兩年後再來。」
東皇祭祀大會在鹿望台舉辦,各門參賽弟子兩年一度,齊匯在此。
四門各自占據東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羅祭祀之物的弟子們已紛紛返回各自的宮殿休息,養精蓄銳,只待明日再戰。
清涼谷弟子的休憩處在南殿,把受傷的陸御九交還過後,徐行之就向撥給風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遠遠地,徐行之看到了兩道並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側的繡殿羅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燈和小重光。
兩人坐得不算近,一個正用摘來的芪草編戒指,另一個正借著殿內透出的燭火微光,手持毫筆,在一卷竹簡上寫著些什麼。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聲。
聞聲,兩人齊齊抬起了小腦袋,格外可愛。
重光的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萬千秋水,終於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個人。
相比之下,九枝燈就顯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師兄回來了。」
徐行之問:「怎麼不回去睡覺?」
九枝燈把竹簡和筆都收進隨身的盒套里,答:「等師兄回來。」
說著,那一臉冷肅的小孩兒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劍撐住自己的身體站起來。
可腳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聲,蹲下身去,本來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皺眉:「怎麼了?」
九枝燈咬一咬下唇:「沒事。」
徐行之嘖了一聲,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燈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腳腳腕。
九枝燈站立不穩,倒進了徐行之懷裡。
血嗡地湧上了他的面頰,一張蒼白冷淡的面孔此時添了好幾分慌張。九枝燈強作無事,試圖從徐行之懷裡掙紮起來:「……無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緩一緩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轉過身去,就地一蹲:「上來。」
九枝燈臉愈加紅,捏住衣角的手指鬆了又緊:「……師兄,不必。」
徐行之背對著他調笑:「怎麼,覺得師兄背不動你?」
「不,不是……」九枝燈金雞獨立地站著,難得結巴了起來,「師兄,這樣……不成體統。」
徐行之:「什麼是體統?師父不在,師叔也不在,我就是這裡的體統。上來。」
九枝燈的決心下了又下,終於羞澀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後背:「辛苦師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著九枝燈環住了徐行之的頸項,頗不服氣。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頭:「怎麼?」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師兄,我的腳也麻了。」
最後的結局也不難想見,兩個人同時趴在了徐行之後背,各占一邊。
兩人都清瘦,一同背起來也不費勁。
確定這兩隻都在自己身上掛穩了,徐行之才邁步往內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會兒,背後就有騷動傳來。
兩個孩子氣的傢伙剛開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擠兌對方,後來開始動手互掐,到後來也不知道是誰下手狠了,兩人甚至開始伸腳去踹對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腳:「……你們幹什麼?「
重光不服氣道:「師兄是我的。你往那邊去。」
九枝燈:「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斷了他們的爭吵:「……兩位,兩位,師兄難道是什麼好東西嗎?被你們搶來搶去的?再吵就讓你們自己下來走。」
於是世界總算安靜了,徐行之背著他們,朝一片輝煌燈火中走去。
那燈火漸黯下去,眼看著濃縮成了一點微光,又猛地亮了起來。
徐行之眼皮一顫,睜開了眼睛。
他仍在蠻荒中。
或許是在蠻荒里做夢要耗費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軟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個身子來,他才發現周望竟然在他房間裡,她背著一雙巨刀,靠牆抱臂而立,面上還隱隱有些不滿之色。
徐行之忍住頭腦的昏沉,出聲詢問:「你怎麼在這兒?」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來救他們的主人了。這次他們打得發了瘋。孟大哥叫我在這裡看好你,免得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徐師兄依然是父愛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