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夾著包袱捲兒似的徐平生踏進山門裡來時,一名熟識他們的風陵弟子見到了他們,淺笑頷首:「卅公子。徐師兄。」
來人是十三年前風雨飄搖時,與徐平生共守西南後門、頗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弟子之一,然而多年來不見天日的磨礪,將許多人身上都磨出了溫潤生光的道性,昔年許多的計較、齟齬,如今看來淡薄得還不如一陣風。
徐平生卻已不記得此人面貌,只專心致志地同卅四鬥爭,想把自己從卅四身上撕下來。
卅四問:「行之呢。」
那弟子溫聲應道:「師兄在後山。」
旋即,他目間露出淡淡憂悒之色,補充道:「……在安葬師父。」
卅四牙疼似的吸了吸氣:「行吧。現在我去不大方便,等他回來時告訴他一聲,我在他殿中等他。」
風陵的清晨一如往日光景,晨露吸之,滿口噙香。因為此地乃百年難遇的仙靈之地,即便在冬日淺雪之間仍藏有不少葉片細芽,縈綠帶,點青錢,白中點翠,別有一番韻致。
清靜君在此處立有一處衣冠冢,軀體則已送入冰棺,封入冰髓地洞之中。
衣冠冢前樹立的碑面清掃得極為乾淨,顯然是有人成年累月地來此灑掃整理之故。
徐行之方才已施禮行儀,將一直儲放在孟重光獨山玉戒間的靈囊取出,請出其間點點流螢似的靈魄碎片,葬在了素服玉冠之間。
卅羅與清靜君的元嬰碎片早已混作一團,氣息連通,難以辨認,但又不能放任其顛沛流離,無奈之下,只得一道合葬入土。
徐行之重新掩上墳冢,持一酒罈,將滿壇清冽傾至土中,輕聲喚道:「師父,出來喝酒了。」
酒是徐行之清晨採買回的純釀,遍灑在冬雪點點的土壤之上,散出濃烈的醇香。
「師父,我與重光已締為道侶。」徐行之道,「特來稟告師父。」
孟重光跪下,小心翼翼地磕上了一個頭,眼睛卻一直停留在徐行之身上,手指循跡輕輕摸上了徐行之的衣帶,在指尖一卷一卷,隨時預備著徐行之難過後把他攬入懷中,輕加安撫。
徐行之卻並未悲泣哭啼,卸去力道,面對著墓碑往後一坐:「重光,你去散散步吧。我們爺倆兒說說話。」
孟重光撒嬌:「翁婿也是可以說說話的嗎。」
徐行之被他逗樂了,捏捏他的臉,堅持道:「……去吧。」
孟重光還想嬌纏,可在注意到徐行之笑微微的外表下難以掩飾的黯然後,還是遂了徐行之的意,握一握他的手,轉身離去。
待孟重光離開,徐行之盤膝坐直了些,拎起酒罈,將僅剩的壇底兒殘酒一飲而盡,唇角酒液清凌凌地淌下,滴到了衣服上。
他抻開前襟,用左手腕背擦去上面橫流的酒水,一邊擦一邊念道:「師父,你也太懶了,這十三年間但凡給我托個夢,我說不定就能想起來昔年之事。可唯夢閒人不夢君啊。是不是恨我這十三年沒讓你喝上酒?以後我好生補償你,每天都會來此地轉上一轉,你可別嫌我煩。」
「九枝燈的屍身我交給了北南。他之前說過,若是得了九枝燈,生要吞肉飲血,死要戮屍車裂,可當真見了屍體,他反倒不再肯動手了,說死都死了,便埋了吧。我與曲馳商量過,想將他的屍身送回昔日魔道總壇中去,安葬在其母石屏風身側,也算是回了家。」
「魔道還有不少死心不改的餘孽在外流竄,我們還要加緊著手掃除,免得他們走投無路下狗急跳牆,戕害百姓。」
「師父,老四門沒了。我與曲馳和北南小陸商議過……對了,小陸便是陸御九。我們商量過,暫定打算建立新四門,對外統稱『新四門』,分風陵山、丹陽峰、清涼谷、應天川四大部,仍沿襲舊法,鎮守四方。」
「現在四門事務暫由曲馳主理。師父,你盡可放心,行之雖往日總笑稱志不在此,但為著風陵前程,行之會慢慢學,慢慢做,有朝一日總能讓風陵煥然,四門光復。」
話一句遞一句的說出,徐行之的眼裡心中都淡得很,口吻仿佛閒嘮家常。
十幾年前的悲傷早已被時間漸漸淡化,斯人已去,留下活著的人空空落落,漸漸忘記該怎麼掉淚。
將一應山中俗務訴盡,徐行之的腿早被雪凍僵了,一張臉卻**辣地發起燙來。
因為無話可說,他長久地與墓碑兩相靜對,完好的手在身體左側抓起一把濕泥來。
許久過後,徐行之艱難地露出一線笑容:「師父,我找到可相伴一生的道侶了……」
他將手垂下,看著青玉雕鏤的碑文:「……可我的嫁妝呢,聘禮呢。不管是什麼,你以前是許諾過我的啊。」
墓中之人無法回應,徐行之便主動湊了上去,伸臂攬住了那墓碑,把臉貼在溫潤的青玉之上,跟墓中人耳語:「……師父,我想你啦。」
他仍是沒哭,不僅沒哭,還像是狡猾的小孩兒,把眼睛眯成兩彎漂亮的黑月牙兒。
他靠著墓碑,和地下安睡著的清靜君親親熱熱地打商量:「師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兒,我管活人的事兒。咱們爺倆兒永永遠遠都不分開,你說可好?」
若是清靜君地下有知,見他這般神采飛揚的笑顏,此時也該露出會心的淺笑。
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來,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現在去管活人的事兒啦。師父,別被那個老小子欺負了,揍他。」
說罷,他跺一跺發麻的腳,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
四下里無人回應,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聲,將竹骨摺扇展開壓在胸口,將聲音略略提高:「……重光?」
在他背朝著墳塋離開時,一道虛影在清靜君墓前緩緩浮現。
孟重光撩開前袍,跪倒在清靜君身前,點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著微光。
「師父,師兄是我的。」孟重光壓低聲音,一字字念得虔誠,「……我一心愛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謝謝您在我來之前照顧師兄,以後……也請您放心地將師兄交與我。」
徐行之走出五十尺開外,還未能尋見孟重光的蹤影,不覺好笑:跑到哪裡去了?
剛剛冒出這個念頭,他便覺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從天上落下一個小靈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從此以後他便註定背上了這個沉重且甜蜜的負擔,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
耳畔響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氣音:「……師兄,我在這裡呢。」
說罷,他在徐行之眼前攤開手掌,掌心的紋路糾纏著開出一朵鮮紅的小花來。
他將小花自掌中採下,插在徐行之的領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蟲啊。」
孟重光把臉貼在徐行之頸側,蹭癢似的親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著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頂了一頂:「那你抱緊了,可別跑了。」
孟重光不吭聲,只是把他抱得更緊了。
日光曬暖,徐行之只覺右肩上趴了一隻小黃貓,趴在他肩上,呼嚕呼嚕地發出滿足的輕響。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著這會開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帶,路過地牢時,遠遠看見一具人形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蓆捲住了他的軀幹和頭顱,卻沒能顧得上他的腳,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麼工夫便瞧見了他砂岩似的白骨腳趾。
徐行之叫來一名正在料理屍身弟子:「這是何人?」
弟子對他禮了一禮:「回師兄,他應該是魔道之人,囚於此地多時了。囚衣上還有標識,似乎是叫什麼『六雲鶴』。」
徐行之顰眉。
他記得這個人名,但關於這個人名所代表的具體形象早已很模糊了。
看徐行之往那屍首橫陳處走出兩步,弟子好心地攔住了他:「師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著實難堪狼藉得很,剮得就剩一具活骷髏了。」
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後發聲:「……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與徐行之拼湊成一個親密無間的樣子,在人前亦不避諱,一個賽一個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覺牙根隱隱酸痛:「……本來是活的。但周師兄看不過眼去,給了他個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對這名故人又沒有太強烈的興趣,自是不會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儀容。
繞開他後,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開外,一名弟子迎面而來,告訴他卅四來了,正在舊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繞過流水青松,縵腰迴廊,回到了他當年與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發現此處淨若無塵,不改舊色,心中便添了幾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環顧一圈後,挺不高興地皺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陰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進入殿室內、與卅四打過照面後,卅四開門見山道:「我此行特來送個人給你。」
此時,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窩在昔日廣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間。
他自白玉欄杆間探出個好奇的腦袋來,看著滿池游魚東一忽兒西一忽兒,色彩斑斕、肥碩胖大地擠擠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貪饞之色。
自從化為醒屍,徐平生便多了許多先前沒有的**。
若無卅四在旁壓制、甚至是親自哺血,他便時時會有餐生肉、飲生血的渴望。
譬如說現在,他就覺得眼前這群魚非常可口,躍躍欲試地想抓上一兩條來果腹。
在他脫去上衣、挽起褲腿準備下水時,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著一碗魚食,恰好撞見他赤條條的身體,愕然之餘,不帶惡意地「呀」了一聲。
徐平生聽到那熟悉的女子聲音,食慾登時被驅散殆盡,囫圇攬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參天古松下,用樹幹擋了身體,手忙腳亂又羞愧難當地把衣服套回軀幹。
元如晝不願讓他難堪,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直到一張含著慌張的臉自樹後探出一小半,她才溫聲安撫道:「徐師弟,莫怕。」
徐平生紅了一張臉,只露了個發頂在樹外,唯唯諾諾:「元,元師姐。不好看,你不要看。」
元如晝方才看見了他一身的密密縫痕,縱橫交錯,仿佛整個人是被拆散後重拼起來的,心中已有惻然之意,現如今見他害羞,便更放柔了聲音,生怕嚇走了這隻膽怯的小野貓:「我給你治治吧。」
徐平生惶惑地拉緊了衣裳:「不,不要。」
元如晝試探著往樹的方向走出兩步:「至少脖子那裡,我可以幫一幫忙。冬天你可以戴護頸方巾掩飾,夏日裡可怎麼辦?總捂著,可是要起痱子的。」
過了許久,徐平生才放下了渾身倒豎的尖刺,自樹後躡手躡腳溜了出來,在池邊小亭子間正襟危坐了,等待著元如晝的治療。
元如晝一隻骨手搭上了徐平生的頸側,按了按那處柔軟的皮膚,發現內里還有著很明顯的粗線觸感。
徐平生害癢似的拱起了肩膀,一雙眼睛濕漉漉的轉來轉去,緊張得睫毛輕顫,在尚算秀麗的臉龐上投下不安的陰影:「元師姐……」
「不怕。」元如晝哄他,「很快的。」
她很疼惜這個弟弟一樣的青年。
他們曾是師姐弟,不算親密無間,但也有同袍同窗之誼,現如今又都奇妙地淪為了不人不鬼的模樣,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在。
在元如晝的靈力緩緩流遍他頸項間時,徐平生閉目低語道:「元師姐,我……想,想問你一件事。」
元如晝專注地盯住他的傷處:「你說便是。」
徐平生擰著手指,發出生澀的啪啪脆響:「……我想跟一個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我不知該如何說。」
元如晝愣了愣,旋即發出一聲輕笑。
她的笑聲如沐春風似的溫柔,徐平生一閉眼便能想像出一張堪稱錦簇的一品容顏,待睜眼看到那白骨,也覺得美得要命,不知不覺便跟著她微笑了。
元如晝將他下顎用骨指挑起,檢視他脖子上的傷口有無消除乾淨,同時給出了答案:「……既然不知道怎麼說,那便寫下來吧。」
徐平生歪了歪腦袋,習慣性地伸手翻弄頸間的傷口,卻發現那裡已是光潔一片,只好不適應地垂下手來,低聲嘟囔:「寫下來……」
約小半個時辰後。
徐行之手握摺扇,疾步在廊下穿行。
卅四自身後追上徐行之,一路闖至他身前,倒退著跟緊他的步伐,喋喋不休地交代:「……他得喝血。我可跟你說,我是有意節制著他,每三日餵他喝一回,你可不能事事都順著他的心意,他這人蹬鼻子上臉的我跟你說……」
徐行之拿扇子把他的臉撥開,揚聲問遠處的一名弟子:「你可看見徐平生了?」
那弟子搖了搖頭。
眼看卅四還要纏著他嘮叨,徐行之及時打斷了他:「先找到他再說那些!萬一兄長跑出山去了怎麼辦?」
卅四脫口而出:「他沒別的地方可去,哪怕溜出去最後也會回且末山的。」
話一出口,他覺得這話不大對勁,但他很快便自行消解了這層不自在,厚著一張臉皮繼續叨叨:「……他晚上認床,非要蓋破棉絮才能睡著,扒都扒不下來。等他安頓下來,你一定得給他換床新被子啊,他肯定聽你的,我是拿他沒辦法了。」
徐行之:「……」
卅四不依不饒的:「你記住了沒?跟我重複一遍。」
徐行之嫌棄他道:「行了行了,看你煩的。我自會好好照顧兄長,可也得先把兄長找到再說這些!」
走出幾步開外後,徐行之推了一把卅四的肩膀:「哎,我們分開找。我猜兄長有可能去妙法殿找如晝,你不必跟著去了,在附近轉一轉,說不定……兄長只是不記得回殿的路了。」
交代完後,徐行之一足踏風,翩然而去,只留下卅四一人。
卅四撓撓耳朵,心中滿是說不出的煩躁。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絮叨煩人,然而徐平生已被他養了那麼多年,哪怕是貓狗也該有些情誼了,現在乍要交到旁人手中,他心裡著實難受,恨不得將飼養徐平生的一應訣竅對人傾囊相授。
沒頭沒腦地在殿林間撞了好幾個來回,卅四正覺得自己馬上要迷路時,卻峰迴路轉地在一處竹林里瞧見了徐平生。
他先是一喜,拔足奔上前,抬腿就是一腳:「你死去哪兒了啊?知不知道我們……行之找你快找急眼了?他還以為你被哪個王八蛋魔道擄去了呢。」
他顯然沒意識到自己把自己也罵了進去,徐平生倒是聽了出來,卻也沒糾正他。
……王八蛋,沒毛病的。
待卅四再定睛一看,太陽穴又突突地激跳起來——
徐平生面前擺著一棵劈得七零八落的毛竹,一看那豁口便知是眼前這隻小野獸手口並用撕開來的。
卅四以手捂面:「……我的媽呀。你知不知道你毀了人家的東西我是要賠的啊!」
這些年他沒少為徐平生的毛手毛腳付帳買單,如今他毀了風陵山的東西,卅四也沒繃住,習慣性地教訓起他來。
然而徐平生卻難得沒跟他尥蹶子。
他把握在右手手心裡的一片鋒利小竹片丟下,從地上拿起被撕扯成四片的大竹片,高高舉起,差點將翠綠的竹子杵進卅四的眼睛。
卅四躲了一下,嘀咕道:「什麼玩意兒啊。」
片刻後,等他看清徐平生手中舉著的東西時,卅四竟少有地呆愣住了。
第一片竹片上刻著:「我懂劍術。」
第二片說:「不怕疼,不怕死。」
第三片說:「我可以吃得更少一點。四五天吃一次都可以。」
卅四接過第四片竹片,捧在掌心,把那短短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看了許久,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來亦不自知。
第四片竹片上小心翼翼地刻著:「請不要把我留下,帶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