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7章 諸神的黃昏(47)
「我知道,我死之後不會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但人類歷史的豐碑只能豎立於我的墳墓。」——李濟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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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片光暈中的朝聖者在緘默中凝視著成默,隔了好一會,直到成默又咳出了一蓬血霧,他才用李濟庭的強調淡然的說道:「你不該說出我的名字這樣你也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成默垂下頭低聲說道:「我沒說你的名字。」
「叫我師傅跟喊我的名字有什麼區別?」
「區別.就是叫你的名字意味著我們是敵人.」成默勉強揚起了滿是血污的面孔,露出一個醜陋又虛偽的微笑,「叫你師傅.表示我們是.家人」
「家人.」朝聖者用手抬起了成默的下巴,躲在鳥嘴面具的背後盯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說,「如果你不笑,說不定我還能忘記就在剛才.你還想要殺死我這件事。」
成默注視著鳥嘴面具上鑲嵌在金屬圓框裡的鏡片,兩片深墨色鏡片像是太陽鏡的鏡片,上面只能看到自己的狼狽的倒影,「我說了把命給你啊!」他閉上眼睛嘆息了一聲,「你你以為我說著玩的?」
朝聖者嘲諷道:「這種『送命』的方式還真是新穎。」
成默輕輕喘息了幾下,抬起眼帘掃了眼朝聖者,才輕聲說道:「你不是早就想死了嗎?我想要成全你.」即便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卻依舊平靜的說,「就連殺死你的時候該說什麼台詞我都想好了可惜我沒能做到.」
朝聖者先是沉默了須臾,然後「呵呵」笑了起來,那笑聲給成默的感覺奇怪,流露出介於好笑與同情之間的微妙情緒,似乎還有那麼一些愉快。
隨著他的笑聲,四周如雲朵般溫暖的白色開始如潮水般退卻。露出了芳草如茵的草地,露出了一個緩坡還有一株亭亭如蓋的蘋果樹,在蘋果樹的背後是一座高塔,如同一根巨大的石筍,直衝雲霄。種著蘋果樹的緩坡和高塔之間是一片美麗極了的花園,花園裡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嬌艷欲滴的花朵,美輪美奐。那白玉石堆砌的高塔也透著雄偉的優雅,像是比薩斜塔般的迴廊與廊柱盤旋而上,在幽暗的天幕下一眼望不見盡頭,只能看見幾朵棉絮般的雲,在塔尖周圍盤旋。放眼遠眺朝後面看,就能看見剛才他們走過的伊甸園中的神聖巨塔和那些高聳陡峭的筆山與傘樹。
成默聞到了一股清爽的蘋果香氣,他抬頭,就看到自己已經靠在了蘋果樹上,透過蒼翠繁茂的葉片和一顆顆紅彤彤的果實可以看到閃爍的星子。他又低頭,那把貫穿過自己胸膛的金光聖劍,變成了一把金色的實體長劍,這把長劍的劍柄是精雕細刻的金色十字架,劍身狹長,如同標槍,上面鐫刻著繁複咒語般的細紋。
朝聖者抬手握住十字架狀的鎏金劍柄,將長劍慢慢的抽了出來,鮮血就沿著細而長的劍身,塗抹出了好看的顏色。
成默臉色發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在朝聖者抽出劍的一瞬,依靠著蘋果樹差點癱坐在地,他勉強支著身體,按住傷口,低頭長長的喘息。
朝聖者舉起長劍,用劍尖抬起了他的下巴問:「你打算在殺死我的時候說什麼台詞?」
成默這時才注意到籠罩著朝聖者的那些神跡般的光暈已經消散,他背後的羽翼已經沒了蹤跡,站在他眼前的正是穿著黑色雙扣西裝腳踩牛津鞋戴著黑色禮帽的李濟庭。他捂著胸口艱難的咳嗽了兩聲,「我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命數,而我的命數就是要殺死你。」
李濟庭微笑著說道:「你現在還這麼覺得?」
「台詞而已。」成默聳了聳肩膀,「希望能給你營造出死亡的儀式感畢竟你還是第一次.」
李濟庭搖了搖頭,「你想的台詞實在太爛了,就像剛才『有個大文豪說過,我們要把每一天當做最後一天來過.這句話遲早會應驗』.我的天啊!這是什麼中二病漫畫裡才會出現的台詞?你怎麼不說『師傅,我想成為黑死病之主啊!』.這樣我覺得比較幽默,既把梗給玩了,還表達了尊敬、懺悔和嚮往」他嘆了口氣,「你看你說的那台詞,還有那表情,一點沒有男主角的氣質,反而像是垂死掙扎的反派。」
「當反派有什麼不好的?一般小說里,主角遇到挫折就會意志消沉自暴自棄,還需要別人的救贖才能重新站起來。反派就不一樣了,只會邪魅的一笑,然後輕蔑的說: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呢!即便是最後反派死了,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傷害,反而會給觀眾們帶來快樂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那只是小說。現實里哪裡有什么正派和反派,只有成功者和失敗者。」李濟庭意味深長的說,「在現實里,想要成為一個大反派,是比成為大英雄更困難的事情。」
「在成為反派這方面.我覺得我還挺有心得的。」
「哦?什麼心得?」
「往孤獨的路上走,哪條路越孤獨,你就越要義無反顧」
李濟庭深深的點頭,「你這路子是走對了,就是寬窄不好說。」
成默豎起了帶血大拇指,「您這梗玩得比我還溜。」
李濟庭嘆息了一聲,「年紀大了,也只能記一下最近幾年的梗,再老一點的梗都記不住了。」
「你究竟多大了?」成默忍不住問。
「早就忘記了,反正還沒有到二百五大約應該算是70後吧!如今我還記得我父親的名字叫做李奉堯。」李濟庭回答道。
成默先皺了下眉頭,隨後倒抽了一口涼氣,「李奉堯是不是乾隆年間的兩廣總督、閩浙總督李侍堯的弟弟?就是那個貪污了上億銀兩還沒有被砍頭的李侍堯?」
李濟庭點了點頭,「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大伯確實是李侍堯。」
「那你是1770年生人?」成默說,「那也快了。三十年時間對你來說不是彈指一揮間嗎?」
李濟庭笑了笑,「不如你再想點炫酷的台詞?」
「比如說?」
「比如說我是舊時代的殘黨,新時代沒有能承載我的船」
「兩百多歲還能緊跟潮流,真是不容易。」
李濟庭搖了搖頭,「你現在還不會明白這種感覺.並不是你在緊跟潮流,而是潮流在推著你向前走。可是有些時候人他並不想向前走,他更想要留在某一個時刻.只是時間不允許。就像你剛才提起我大伯,我的記憶一片模糊,我甚至已經想不起來他的長相。其實我連我父親和母親的長相都不太能想的起來了。活的越久,你失去的記憶就越多,也越來越麻木,然後只剩下幾件特別刻骨銘心的事情,就像是星光停留在你記憶的宇宙中。也許在你活得更久以後,就會像是阿爾茨海默患者一樣,只記得眼前的事情了.當你仰望那些星光,那些幸福的時刻會慢慢消失,只剩下一些恆久的遺憾更加頑固的停留在那裡,用熠熠生輝來刺痛你。」
「跟跟一個馬上就要掛了的人.談活得太久是一種什麼體驗,實在就像是在跟誠哥討論柴刀怎麼砍人會更順手一點。」
「成哥?你是說你自己?」
「嗯!不,另外一個誠哥,いとう誠。」
「不太明白。」
「這說明你涉獵的還不夠廣。」
「聽上去你在說什麼不太健康的動漫?」
「非常健康,誠哥的故事教育人要從一而終,要一心一意,不要當海王。」
「看來它的教育意義並不是很大。」李濟庭貌似嚴肅的說,「作為一個過來人給你一個忠告.數字賜予人理性,文學解放人的心靈。唯有澀情文學例外,它會把你困在原地」
「我覺得你應該去戒色吧開個講座。」成默頓了一下說,「一定會很受歡迎。」
李濟庭擺了擺手,「這種事情,等年紀大了自然而然就戒掉了。」他坐了下來,背後就憑空出現了一把白色的長椅,「現在說看看,你殺了我想要得到什麼?」
成默早就習慣了胸口的疼痛,若無其事的說:「還能是什麼?第二神將的位置,黑死病,至於其他還有什麼遺產,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李濟庭翹起了二郎腿,「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個極為理性的人,如果只是這些,值得你賭上一切來博嗎?你現在的生活不是挺美滿的,還有什麼不滿足?」
成默嘆了口氣,「所以說人不該當舔狗,至少不能當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舔狗。」
「為了小進?」
成默靠著蘋果樹,將視線挪到了李濟庭的上方,他眺望著漫天繁星嘆了口氣,「以前只是為了小進,現在還為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我虧欠他們的愛實在太多了,又沒有別的辦法能夠回報。當然,我不是什麼特別崇高的人,我也不純粹,我必須承認我對他們的愛有多深,就對造成這一切的星門有多憎恨。復仇也是我的動力。但更多還是因為愛,因為愛.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李濟庭點了點頭說:「都是人之常情。」
成默自我解嘲的笑了一聲,「說實話,說什麼因為愛,我自己覺得實在是傻爆了,讓我像個低齡動漫里的沙雕聖母男主角,完全不像個理性至上的反派,但我現在才懂得,這個愚蠢又過時的理由是唯一的選項。就像很多電影裡,最後一定要用眼淚讓死去的主角復活一樣,以前總認為這種橋段實在是老套乏味極了,現在就會覺得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釋。我以前對『愛與和平』這樣的字眼是嗤之以鼻的,大概是反感人類藝術不斷的謳歌『愛與和平』,因為這是全人類通用的直覺,是全社會最安全的一種論調,是全世界唯一絕對的政治正確。就像是不管什麼明星,即便他是個抽菸、酗酒、燙頭,晚上還帶著槍出門的說唱歌手,也會來比個手勢,來一句『LOVE and PEACE』,讓人覺得這不過是句假大空的口號而已。現在看來我們不斷的呼喚,不斷的祈禱,不斷的追求,以至於它變成了陳詞濫調。可它真泛濫到不值得珍惜了嗎?其實沒有,它至今仍然是我們人類最急需的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是拯救這個世界唯一的解藥。它就像是陽光、空氣,看似平常,卻是我們所擁有的最昂貴的東西,也是我們生存下去的底線.」
「LOVE and PEACE是陳詞濫調嗎?」李濟庭也仰頭看著星空,「是啊!這麼美麗的兩個詞彙都已經被後現代主義給解構了啊!變成了裝酷的手勢和符號。我們埋下的自由之種,變成了掠奪自由的怪物,這真是對於人類命運的嘲弄。」
「新自由主義以解構一切為榮,任何宏大敘事、任何權威與主流、任何哲理與精神,都要被它們解構。」成默頓了一下說,「同樣它也消解了國際主義,這個世界再也不會有國際主義了。」
李濟庭笑了笑說道:「你也說過,有些事情沒有經歷過,根本就沒有辦法理解。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忘記了歷史,根本不知道幾十年前、一百年前發生過什麼。絕大多數人都忘記了,只有我還牢牢的記得。這兩百多年的人生中,我看見勞動人民在血腥的壓迫中不斷的揭竿而起,而帝()國()主義的軍隊從四面八方掀起了戰爭烽火,他們手持武器展開血腥的屠殺,勞動者毫無希望的抵抗。我看見過勞動者在歐羅巴被殺死在家中和街頭,他們居住的社區被燒成了一片灰燼,可憐的男人被集中燒死在工廠里,那些受傷的女人和小孩則死在了醫院。他們仁慈的舉動就是將數千名勞工賣給亞美利加人,讓他們獲得埋骨他鄉的權力。我看見過他們為了摧毀勞動者組織,欺騙了那些單純的人,將那些最正直的最有名望的人們以談判的名義騙了過來,然後割下了他們的頭顱,綁在馬的尾巴上面,帶著野蠻的嘲諷意味拖過街道。我看見過他們在遊行的街道架設機槍,當那些可憐的勞動者舉著和平的旗幟,高唱著感恩造物主的讚美詩走過長街時,他們拉響了警報,裝上了彈夾,讓古老的長街成為了流血漂杵的現場。我看見過他們為了緩和自身的矛盾,進入別的國家,沿著海岸和河岸一路燒殺搶掠,對那些無辜的人實施慘無人道的滅絕性屠殺,他們將反抗者視為罪不可赦的仇敵,將他們吊在城頭,吊在河岸,吊在十字架,他們將搶劫來的財物變成了堅船利炮,不斷的發動戰爭來掩飾內心的恐懼以維持統治。我看到等戰爭擴大到了全世界,他們又分成兩派,互相指責對方的野蠻、狂妄、背信和惡毒。他們藉此開戰,勝者借著戰爭洗清自己的罪惡,敗者不過吐出了一些他搶劫而來的財富,為他們的戰爭付出代價的是全世界的人民。我看到這些可恥又卑鄙的人,意識到刀劍和子彈的消耗陳本實在太高了,不如提高一點勞動者的福利,讓他們繼續做牛做馬。用一點蠅頭小利將人們束縛起來,才能讓他們永世都不能獲得自由的機會」他低下了頭,用自嘲的語氣說,「我也看到了每一個想要努力讓這個世界更公平一點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他們的雕像被推倒,他們的歷史被歪曲,漸漸那些和我同行的那些人都如塵埃般散盡,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成默默默聆聽李濟庭如長詩般的低聲吟誦行到結尾,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自己看到的不過是筆寫的一行行冰冷的歷史,而面前的這個男人是親眼目睹過殘酷而血腥的歷史。他欲言又止的凝視著李濟庭,那個可以稱之為「神」的男人像是喪失了說話的欲望,靠在椅背上雙手握在胸前仰望著遼闊天幕中的浩瀚星河,像是在等待著大雨落下又或者流星降臨,又像是在尋找腦海里的某一段記憶。總之,他那種出神的仰躺的狀態令人覺得他已不屬於這個世界。大概是始終沒有等來期待的雨和流星,也沒有找到那被遺忘的記憶,陡然間,李濟庭的臉上浮現出疲憊的神色,一種古老而強大的生命在走向衰弱時,終於厭倦一切的疲憊神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成默身上泛起了冷意,還感覺到了失血過多的倦怠,他閉上了眼睛,嘆息了一聲,無病呻吟似的說道:「也許,所謂的人類文明,不過是右手拿刀砍人,左手拿筆寫歷史。」
「人類文明?」李濟庭冷笑了一聲,緩緩的從白色長椅上起身,頭也不回的向著花園另一側的高塔走去,「你不是想看看你父親寫的那本《人類起源》嗎?跟我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