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9章 愛就一個字
我想愛從來都不會卑微,只要你身具勇氣。——沈幼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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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意到了『竊取』這個字眼,為什麼你會認為你是在竊取另一個人的人生?」
「因為這個故事的內核是宿命論,那麼每個人的命運都會和其他的人和事物相互牽連,而這本書的內容是基於現實進行改編的,那麼作為創作者,我是很清楚他們每個人的命運走向的。無論是現實還是小說,都應該遵循命運的邏輯,這就跟算命一樣,一個人的出生,算命先生從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判斷他大致的命運會如何。在現實中姒採薇那樣的人不可能會和周凌有聯繫,他們本該是天各一方,就像是海上的兩座孤島,各自安於一隅。所以我裁剪了一部分另一個人的命運,通過文字把姒採薇和周凌連接在了一起,給他們創造了更多的可能性。」
「所以現實中,你的學生和另外一個人是一對?」徐嵐問。
沈幼乙笑了笑說:「是的,非常美好的一對。」
「那你為什麼不以那個女生為原型?」徐嵐嚴肅的問。
「一來我不想寫一個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二來我想對於命運和愛情這兩件事賦予更深沉的思考。如果只是簡單的記錄現實,那會讓我自身變的毫無意義。我想用更縝密的筆觸去描畫出命運生長的線條,在我看來命運它不是單一的線,而是發散的,就像樹一樣,我們每個人的命運之樹沿著時間線生長,每一個事件都會長成一片葉子或者一顆果實,而一個人一生的順遂和坎坷就隱藏在年輪之中。雖然我在書中一開始就改變了姒採薇的命運,但姒採薇和周凌會不會有一個結局它已經不取決於我,也不取決於讀者。而是取決於故事裡的世界,也許取決於某一天的東半球的夜晚有沒有月亮,也許取決於某一天的某一座小城有沒有下雪」
「我想你的讀者聽到你這樣說,一定會提心弔膽,他們肯定會希望姒採薇和周凌有個美滿的結局。」
「不,其實姒採薇和周凌的CP粉不多,讀者們都更喜歡桃夭。」
「為什麼?」
「因為桃矢本身就是非常討人喜歡的性格,設定也更貼近年輕人一些。而姒採薇是偏嚴厲的,更何況她還是周凌的老師,這是有悖倫理的。」
「作為一個老師你寫出這樣的劇情,你是怎麼思考的?會不會認為有些出格?」
「當然會。因此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小說中,我都感到愧疚。不過小說里的周凌和姒採薇目前都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還只存在淡淡的曖昧情愫,這個我覺得是正常的。將來的發展我現在還不能說。還有其他感到愧疚的就是在現實中我沒有什麼才華,和讀者們想像的我不太一樣。我只是善於雕琢而已,如果僅憑我自己,我沒辦法用文字來成就這部小說,我只能做老師。我不是說我不喜歡當老師,我非常非常喜歡老師這個職業,就像我想要成為小說家一樣。我從我的學生那裡獲得了靈感和素材,我日以繼夜的用文字堆砌著屬於本不該屬於我的世界,我痴迷於此,當我打開電腦,我就能與現實隔絕,我用字句編織著命運,它們很燦爛,卻是個謊言。我有些時候很難相信我竟然需要謊言的安慰才能入睡,我為此不安,可我依舊只有在電腦前筋疲力盡時,才能入睡。每天醒來,是我最痛苦的時刻,因為我必須回到現實,我不僅得接受我不是姒採薇的事實,還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窘境。」
「我從你的語言中聽到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能跟我們說看看你遇到了什麼樣的窘境才會如此?」
「有一部分來自經濟的壓力,有一部分來自初為人母的焦慮,還有一部分來自父母的期待,還有一部分來自我懷疑.」
「前兩者我們都很好理解,後面兩個能不能為我以及關心你的讀者說說?」
「其實這四者都是相關聯的,因為我是個單親媽媽。」
「你的經歷讓我想起了JK·羅琳。」
沈幼乙笑了笑說:「我沒有那麼勵志。我的家庭條件並不算差。我爺爺是這所歷史悠久的學校的校長,我的父親也在這所學校擔任過副校長,而我也在這裡當過老師」
「難怪你會選擇教室作為你的採訪地點。絕大多數嘉賓對場地是沒什麼要求的,他們只要求座位舒服,燈光舒服,或者問題能讓人舒服。」
「不,不全是,要說舒服,這裡並不能給我舒服的感覺,實際上這裡也是我很想要逃避的地方,今天回到這裡,也算是鼓起勇氣直面自己。」
「逃避學校?直面自己?我應該怎麼去理解?」
「我在這裡讀書的時候,我的一個好朋友自殺了,因為師生戀,那件事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心理陰影。當時我的父親是副校長,而那個老師是他的學生,在處理這件事情上,我覺得他很不公正,這是我至今無法釋懷的地方。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必須遺忘掉這段記憶,甚至分裂出另外一個人格,才能不去恨他。但其實我的主人格還是能記憶所引起的情緒中覺察到一些隱晦的端倪,並且導致我的性格變得與世隔絕起來,我害怕與其他人接觸,我怕別人知道我的精神有問題。我就連我同學的照片都不敢看,我明明和她一起度過了很多個共同閱讀詩歌的時光,我明明記得她在電話里對我哭泣,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哭。然後就是聽聞噩耗。聽到噩耗的那一刻,我感覺到自責,各種各樣的懊悔衝擊著我的心臟,它們像是釘子,一顆一顆的把我的心釘在了某一片記憶中。也許是這疼痛實在過於劇烈,也許是我本身就是個懦弱的人,所以我選擇了逃避。我滿心愧疚,我把這一切拋給另一個人格來承擔,而主人格卻假裝對一切一無所知,坦然的活著」
徐嵐滿臉驚訝的說:「你的意思是你有雙重人格?」
沈幼乙點了點頭,「不過我的兩個人格都很正常,並不影響我的生活,更不會影響別人的生活。」
「能說說這種感覺嗎?」
「該怎麼說?就像是一個人有兩個靈魂,但其中一幅被藏的嚴嚴實實,誰也發現不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當我需要她的時候,我就會把軀體交給她控制。因為我是掌握有主動權的,所以我可以選擇把身體交不交給她。只要我不願意,她就一直只能藏在我的心裡,就算天崩地裂她都不會出來,誰也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直面的自己嗎?」
「這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說實話,我現在反而會感謝這些痛苦的經歷,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困難,不管多順風順水她都一定會遇到,有的時候困難不見得是壞事,它也可能是好事。」
「如果是壞事呢?」徐嵐問。
「學會忍耐,尤其當你無能為力的時候。」
「只是忍耐?」
「我以前大概只是學會了忍耐,但後來.後來我在某個人的身上學會了積蓄力量,當你擁有了力量的時候,就鼓起勇氣去改變它。」
「所以你才會在學校接受採訪?你覺得你已經積蓄夠了足夠多的力量,你想要改變它?」
沈幼乙堅定的點了點頭,「是的,所以我才會在學校接受採訪。我想要改變它!」
徐嵐稍稍俯身看向了沈幼乙好奇的問:「那你想要改變什麼?」
「首先是改變父母對我的態度。就現在的我而言,最大的困境,就是你很難在家庭和理想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你自己想要選擇那條充滿荊棘的鹿蹊,可父母總希望你能走在一條幸福的康莊大道上。問題在於,他們以一種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他們是對的,而你也知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的,但你的內心偏偏嚮往那無人肯走的鹿蹊。他們總把過的好不好或者獲得了怎麼樣的榮譽和物質當做獲得幸福的砝碼,他們認為幸福是我們人生跋涉的目的。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幸福在於跋涉的過程,在於你沿途經歷的一切,只要是你所嚮往的,縱然歷盡艱辛,你都是幸福的。幸福是旅程中的感受,從來不是終點。我希望他們能夠理解我的選擇」
「其次呢?其次想要改變什麼?」
「其次想要改變我自己。」沈幼乙從座位里站了起來,她低頭看了眼屬於曾經屬於成默的座位,然後輕聲說道,「我始終無法從老師這個角色中走出來。但今天我想要掙脫這個束縛。我不能讓自己始終被禁錮在過去的記憶中,即便老師確實是一個曾經屬於我的標籤,但我也不該逃避,我現在想要撕去它。」
徐嵐饒有興致的問:「那你打算怎麼撕去它?」
沈幼乙走出了座位,走向了講台,她從粉筆盒裡拿起了一支粉筆,面對著鏡頭微笑著說:「同學們,下面這是我以老師身份為大家上的最後一課。」她轉身在黑板上噼噼啪啪的寫下:「宋,范成大,《車遙遙篇》,車遙遙,馬憧憧。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只是須臾,黑板上就多了幾行瘦金體寫下的漂亮粉筆字。沈幼乙放下了粉筆,轉身用她上課時慣用的和煦又溫柔潺潺如流水的聲音說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正是人雖離去,情卻未絕,才會有『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傷感,才會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無奈。而詩人范成大的這首《車遙遙篇》則借著一位妻子真切的內心獨白,抒寫了難以言傳的離別之情,以及矢志不渝的相守之意」
「.詩的意境巧妙之處在於沒有『時間』。它既可能是女主人公獨佇樓頭所見的實景,也可能是一個早已逝去的美好虛景之疊印,甚至可能是女主人公心中造出的一片幻覺。但不管是那一種,女主人公都執意堅守,願意等待重逢之時。」
「這就是我的最後一課。」站在講台上的沈幼乙閉了下眼睛,輕輕撫摸了一下講台,向著鏡頭深深的鞠了一躬,「謝謝大家。」
徐嵐也站了起來「啪、啪、啪」的鼓了三下掌,空蕩蕩的教室里,她的掌聲顯得是那麼的寂寥。她不解的問:「我有些不理解你為什麼要改變老師這個身份,甚至用『撕去標籤』這樣的註解,還有為什麼你的最後一課,為什麼要選擇這首范成大的《車遙遙篇》.」
「這都和我最後一個想要改變的事情有關。」
「那你最後想要改變的事情是什麼?」
「這一段我希望能在學校禮堂拍攝,我希望能在那裡結束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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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切換到了禮堂,等攝影師們架好了機位,禮堂上的射燈「啪、啪、啪」的打開,橙色的光投遞在泛著油光的木地板上時,沈幼乙站到了登上的樓梯邊緣,她抬頭看了看並不算長的樓梯,說道:「其實有關我和我的副人格還有死去同學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還有後續嗎?」
「是的。」沈幼乙轉頭看向了徐嵐,笑了笑,用有些羞澀的語調說道:「這最後一段能不能幫我放《愛就一個字》作為背景音樂。」
徐嵐點頭說:「當然沒問題。」
沈幼乙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看向了還剩下的那束聚光燈光錐,她仿佛聽到了歌聲在空曠的禮堂迴蕩。
「撥開天空的烏雲,像藍絲絨一樣美麗,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我想你身不由己,每個念頭有新的夢境」
她感覺到了命運的時鐘在著虛無的音樂聲中運轉,歌聲如沙粒般在縫隙間流動,有股洶湧的力量在催促著她,她閉了下眼睛,確定這不是一個夢境,也確定即將走向自毀的祭壇。
她已經準備好了撥動命運的鐘擺,像是給自己套上絞索。
她登上了台階,想起了那句茨威格於《斷頭王后》中寫下的著名箴言:她那個時候還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地裡標好了價格。
不過沈幼乙的內心並沒有絕望的悲愴,只有即將浴火重生的愉悅,她穿著那天穿過的職業套裙,向著高聳的絞架輕輕邁步。
「我曾經畫過一副畫,在那張畫裡,我和他肩並肩走在校園青綠色的梧桐樹下。夕陽西下,陽光透過葉片的間隙撒在兩個人的身上。我還在畫的背面寫滿了他的名字,在寫下他名字的時候,我的內心充滿了罪惡感,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我寫的。但其實我的內心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想要把他永遠,永遠的占滿我的夢境.在夢中他是永恆的我以為那是我唯一擁有他的方式。」
沈幼乙的聲音很輕,她像是在念誦一首情詩般娓娓述說像是回憶,又像是畫面的字句。她慢慢的沿著台階向上走,以一種煙火從空中墜落的婉約風姿。
「有關他一個人的回憶,幾乎占據了我所有回憶的重要時刻。我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他,想到他我就不願意清醒。我總會做夢,夢見我還站在講台上,他坐在他的座位上,用手撐著下巴,沒有什麼表情的聽我講課,我在黑板上寫字,我吟誦一段詩歌,他低頭眼瞳里就有光芒閃爍。我凝視著他,因為他是我靈感的源泉,他讓我不用千篇一律的活著,得以進入僅憑我自身無法抵達的世界,對我來說那些文字所構築成的記憶,都是真實的,它們甚至比我自身的記憶還要珍貴。而感謝上天賜予我的靈感,一旦擁有了靈感的源泉,現實有的時候就會變得微不足道。沒有比幻想更盛大的,更持續的煙火。我的煙火,在我二十四的時候被點燃,我的餘生,大概都會試圖用文字將這場煙火描繪出來。」
在漫長又短促的敘述中,沈幼乙終於登上了禮堂的舞台上,中央的那道光錐在等待著她,像是不朽的煉獄。
她在長槍短炮的注視下緩緩的,毅然決然的走到了光的中央,直至被完全籠罩。然後她輕輕抬手摘掉了一直戴著的口罩,露出了那張洗盡鉛華的面容帶著幾分令人憐惜的爛熳嬌慵,又帶著幾分令人驚嘆的嫵媚瀲灩。
空寂的禮堂都蓬蓽生輝起來,剛才還顯得慵懶的攝影師和工作人員們全都來了精神,尤其是是男人們全都容光煥發起來。
徐嵐的眼睛也明亮了好幾下,她盯著沈幼乙那張很容易就叫人沉溺的臉龐忍不住低聲自言自語:「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很多。」
沈幼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灼熱的視線,她低頭俯瞰著禮堂,仿佛回到了那天,台下座無虛席,禮堂里滿滿都是人,高二(9)班的學生們在為她加油打氣,吳磊校長走上台宣布找到了畫畫的嫌疑犯,接著成默在萬眾矚目中登場,用幾乎調侃的態度承認了他就是始作俑者。接著他在咒罵和侮辱中下了台,他孤獨的走過了唾棄他的人群,一個人承擔下了所有。
而她什麼也沒有做。
「在五年前,他曾經在這個禮堂里承認那些出現在教室里的和教學樓上的色情畫是他畫的,但其實不是.」沈幼乙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像是夜鶯深陷荊棘中的絕唱,「我最後一件想要改變的事情,就是回到那一天,走上舞台對他說.」
「對他說我喜歡你」
台下的人一片譁然,就連徐嵐都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目光中興奮顯然是捕捉到了什麼震撼人心的大新聞。
沈幼乙閉上了眼睛,仿佛有另一個聲音在輕聲說:「不對.是.愛.」
偌大的禮堂里安靜異常,她仿佛感覺到了穿越時空的沸騰到寂靜。
她高高的揚起了頭,平靜又決絕的說道:
「成默,我愛你呀。」
「我想你,鼓足勇氣,
憑愛的地圖散播訊息,
但願你沒忘記,
我永遠保護你,
從此不必再流浪找尋,
愛就一個字,
我只說一次,
你知道我只會用行動表示,
承諾一輩子,
守住了堅持,
付出永遠不會太遲。
愛就一個字,
我只說一次。
恐怕聽見的人勾起了相思,
任時光飛逝,
搜索你的影子,
讓你幸福我願意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