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僧眾人手一根錫杖,卻破衣爛衫,比要飯花子強不了多少。
他們並非故意攔路,而是其中一名僧人倒在了地上,正被扶起。
騎馬走在最前方的啜護衛皺皺眉,揚聲問道:「各位大師,發生了什麼事?」
三個背朝車隊的光頭僧人連忙回身,單手行個佛禮。
其中一個只有十三四歲的小沙彌見馬上的人都身穿青綠色錦繡服,腰攜佩刀,立即像個機靈鬼般道:「大師如惟不敢當,只是如能師兄連餓帶累,又被惡犬咬過,支持不住,暈了過去,不知眾位官爺施主能否行行好,幫忙救救他!」
「你倒是精明,知道我們是官爺,」啜護衛忍不住笑了笑,驅馬過去,「讓我瞧瞧咬成什麼樣。」
眾僧忙往兩邊讓開。
啜護衛看那倒在地上的僧人年紀也不大,估計二十歲出頭,包紮過的小腿有血跡,嘴唇白得厲害。
「我去跟主子稟報,你們稍等。」
說罷,便撥馬掉頭。
眾僧連聲道謝,翹首以望。
金暮黎聞報後,想起雪奇幼時被富家女放狗來咬、跑得肝膽肺都快跳出胸膛的事,同病相憐下,伸了援手:「請善水道長幫忙看看。」
稍頃,眾僧便見一位身穿素道袍的好看男人走過來,只瞧一眼,便急聲道:「快將他扶到馬車上!」
扶到誰的馬車上?
自然是他和夜夢天的。
這次從斑陸城出來,特意按金暮黎的要求,增了兩輛馬車,善水和夜夢天、昱晴川同乘,易錦和蘭盡落共坐,金暮黎自個兒單獨用。
這樣安排,不僅是為了緩解尷尬,也有懲罰易錦的意味在裡面。
「他這主要是連冷帶餓導致的,」人被扶進馬車後,善水道,「晴川,快倒些熱水,再去公主車上討些軟食。」
「好嘞!」昱晴川答應著,倒杯熱茶後,跳下馬車。
圍在車轅兩側的僧眾聞言一驚:公主?
不顧寒冷跑來看熱鬧的蘭盡落扇打手心,笑眯眯道:「不然除了皇上,誰能動用我們錦衣衛千里隨扈?」
「錦衣衛?」法號如惟的小沙彌驚呼,「你們就是傳說中的錦衣衛?武功很高強的那個……親兵?」
「什麼叫傳說中的?」蘭盡落表面優雅,內里沒臉沒皮,「我們可是現實中的人物。」
小沙彌瞪大眼珠子,瞅前瞅後:「好厲害!好威風!」
蘭盡落哈哈大笑:「小和尚,我看你塵緣未了,佛緣未到,還是趕緊還俗吧。」
小沙彌連忙搖頭如撥浪鼓。
「不入紅塵,如何看破紅塵?既未看破紅塵,為何遁入空門?」蘭盡落望著他,眼裡藏著壞笑,「小小年紀,什麼都沒經歷過,無法大徹大悟,修的哪門子佛?」
小沙彌撓撓頭,竟無從反駁。
兩人說著話,善水已在救治年輕僧人,另兩名青年僧人則在互視一眼後,行到加長馬車前,行禮道:「貧僧等多謝公主殿下!」
「你們是文僧還是武僧,怎麼連狗都打不過?」車裡傳出的女聲,傲氣里透著些微疑惑和懶洋洋,「這麼沒用?」
兩位僧人:「……」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貧僧等棲身的小寺廟被災民損毀了,不多的存糧被搶個精光,無奈之下,只能出山化緣,」其中一個身形稍高的僧人道,「可現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化齋極難,好不容易看到個財主大戶正親自站在門口迎客,想上前化點齋飯,卻被嘲諷一頓,其家僕還在關門時放出幾條惡犬狂追猛咬。」
馬車裡略靜片刻,輕哼道:「這麼大人也能被狗咬,簡直愚不可及,蠢笨到了家。」
兩僧:「……」
可隨後,公主卻又吩咐道:「咼同知,將周城主送的凍餃子都煮了,讓他們吃頓飽。」
咼綱新領命:「是,殿下。」
兩僧喜不自禁,連聲道謝。
錦衣衛從易錦和蘭盡落的馬車裡抽出四塊木板,就地圍起,正要取夜夢天車上的小紅爐,金暮黎發話道:「善水沒有真氣護體,怕冷,且他車上有病人,先用本殿的吧。」
咼綱新恭敬應是,上車提出小紅爐。
僧人們想瞧那位仁善貴人,卻又不敢肆意探頭。
餃子分成兩三鍋才全部煮熟,煮一鍋,分一鍋,吃一鍋。
眾僧端缽吃著熱餃子,喝著熱麵湯,感激之情,難以言表。
小沙彌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殿下真好!殿下真是個好人!」
「當然好,」蘭盡落哼嘆,「這可是殿下的午飯,全被你們吃掉了。」
雖說是金暮黎的午飯,可她不會吃獨食,一定和大家一起分享。
等於所有人的餃子飯都沒了。
「阿彌陀佛,公主殿下心仁德廣,路上定受觀世音菩薩保佑,無災無難,無風無浪,」最年長的青年僧人雙手合十道,「各位軍爺也定平安順遂,一切安好!」
「行吧,一頓餃子換你幾句吉言,」蘭盡落好笑又無奈,「剛才聽你們說寺廟被災民打劫了?哪裡的災民?這麼狠?」
「唉,」青年僧人嘆口氣,「因天干地旱,地里收不了幾粒糧,他們沒辦法,尤其是只有幾個月大、兩三歲或四五歲的孩子,被餓得啼哭不止,甚至陷入昏迷。我們正命寺廟太小,存糧少,給了他們,寺里僧人就會沒飯吃,住持為了大家不被餓死,便狠著心不開門,還令人輪流值守,沒想到如聞和如思夜半換班時,竟私自開門放人進來……」
蘭盡落皺眉:「旱災的旱災,雪災的雪災,路上得有多少饑民?」
「倒也不多,一路走過來,好像就水精城、頗黎城雪比較大,」青年僧人道,「其他地方還好。」
「一城轄三縣,兩個城,六個縣,」蘭盡落道,「那也不少了。」
「四面八方,出去找活路的人,往哪邊走的都有,或者投靠親戚,或者沿途乞食,還有的專門跑去寺廟或道觀,」青年僧人微微搖頭嘆息,「若是香火旺盛的大寺廟大道觀,自然能救濟一下,幫忙渡過難關,可像我們正命寺那樣的小寺廟小道觀,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用來煮茶的紅泥爐體小,燃不出大火,但煮餃子倒也足夠。
暈倒的僧人進了暖和馬車,又被餵下熱水,再經餃子香味刺激,很快就醒了過來。
小腿被重新上藥包紮,肚子也填個滿飽,人便不能繼續待下去。
何況那面容憔悴又沉冷的琉璃眸俊男已經開口驅人:「公主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太久。」
眾僧道謝拜別。
公主突然在車裡發話道:「將米麵分些給他們。」
錦衣衛應是照辦。
眾僧又道謝。
公主卻道:「遇到快餓死的,就幫一把,互相扶持著去斑陸城,周城主會想辦法幫大家渡過難關。」
眾僧剛應下,公主又補充道:「吃飽了別什麼都不干,只等下一頓送到嘴邊,你們要幫周城主將災民招呼起來,做些搭棚建屋、重修官溝之類的體力活,畢竟周城主並沒有負責外來流民的義務,不能受災之後,沒人管就叫喚,一旦有人管,就覺得可以心安理得白吃白喝。糧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哪兒都缺,多一個人的口糧,周城主就要多累少睡絞盡腦汁想辦法。」
眾僧忙應,快要額冒冷汗。
蘭盡落微微壓低聲音道:「我們離開之前,斑陸城的糧食有一大半是公主殿下省吃儉用,費心籌款,從周邊鄰城高價買來的。」
眾僧恍然大悟,又沖大號馬車行了個佛禮。
紅泥小爐和四塊木板被收起,車隊打算繼續前行。
卻在軲轆即動之時,青年僧人忽然疾步上前:「公主殿下!」
專扈加長馬車的咼綱新見他神色有異,便攔下道:「何事?」
青年僧人略微猶豫:「貧僧如智,能否……能否近前說話?」
咼綱新因警惕而欲不允,金暮黎卻道:「讓他過來吧。」
她哼了一聲,「被災民搗了老巢也不追究、連惡狗都不願出手擊殺的笨人,還能傷到本殿?」
咼綱新心說難保不是苦肉計。
可既然金暮黎發話了,便側身讓開些,只是將刀拔了出來。
如智緊靠車轅,聲音也壓低許多:「公主殿下,貧僧遇眾同門之前,曾去大光明寺求助,不料,大光明寺竟山門緊閉,靜悄悄猶如無人。貧僧直覺不對,便循樹攀牆,偷偷張望,誰知,誰知……」
咼綱新見他面露觳觫之色,不由眉眼一凝:「你看到了什麼?」
「貧僧看到、看到……」如智面色發白,嘴唇微顫,「廟院裡有很多師兄,但他們神情僵硬,動作遲緩,好像被人控制了心神。而指揮他們做事的,是個、是個……」
被挖出來的回憶,讓他此時想起仍然驚懼,瞳孔驟縮,「是個戴著蓋住半邊臉、下有半口獠牙的恐怖面具人!」
「什麼?獠牙面具人?」歪歪斜靠著棉被車壁的金暮黎陡然坐起身,「大光明寺在哪裡?」
「無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