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凜冽山風中紋絲不動的三間大瓦房裡,推開門扉的正心位置有尊供像。
但那高至屋頂的巨大供像既非聖賢,也非神仙,而是一隻相貌異常兇惡、身體呈直立狀的猙獰猛獸。
猛獸的兩眼眼珠往外突暴,好似會隨時彈射出來撞到人臉上,再像舌頭般來回滾動著,濕漉漉、黏膩膩地舔一舔。
齜唇張開的大嘴裡,尖銳巨齒如劍石林立,令人忍不住想像若自己的頭或手臂被咬住,會是什麼樣的慘烈場景。
尤其是上下各兩顆最長最尖利的獠牙,似乎連岩石都能鑿穿。
它的兩隻後足隨臀蹲坐在地,灰毛前爪則一隻屈肘置在胸前防守,另一隻懸空前伸,四根鋒利爪尖只看著,就覺能輕易撕碎人馬皮肉,五臟六腑。
然而吸人眼球的並不僅僅是雕獸。
來到咼隊領身後的金暮黎看向被繩索掛在獸雕周圍的五名僧人,以及昏過去的苻羽萌一家,皺了皺眉。
「怎麼還有他們?」昱晴川低聲驚呼。
「不對,」蘭盡落沉聲道,「少了一個。」
的確少了一個。
其他人都在,唯獨苻羽萌、苻斜陽的小叔苻七琴缺席。
大概是修行日久,五名僧人倒是保持著神智清明,見這巉岩山頂忽然出現一群人,先是驚喜,隨後搖頭,聲音嘶啞道:「不要進來!快走!快離開這裡!」
昱晴川聽見這話,反而要往裡沖,救人。
蘭盡落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不要妄動!」
「可~~」
「可什麼可?誰能肯定這些人不是誘餌、不是騙我們入網的陷阱?」蘭盡落如待弟弟般低聲訓導,「江湖險惡,別總是那麼單純,不然要吃大虧的。」
昱晴川不太信,急得直跺腳。
夜夢天五指扣捏他的肩,眼睛卻望著門內:「好好跟你蘭大哥學著,不然哪天命沒了,都不知道怎麼沒的。」
昱晴川終於按捺著不再躁動,口中卻依然道:「不會吧,他們可是僧人……」
「幼稚,」祝秋明輕哼嗤嘲,「念佛修道之人可不都是好的,假道惡僧多的是,尤其是關乎自己性命時。沒誰願意還未成佛成仙就嘎屁,失去肉身。」
「這位施主說的是,」其中一位老僧垂著眼眸,被吊得有些氣力不足,「你們千萬不要進來救我們,否則一踏入這道石門檻,就再也出不去了。」
「施救不成,反而徒增數人落瓮,不值得,」另位僧人嘆道,「你們快走吧。」
「讓人有進無出的屋子……」咼隊領打量供像四周,「莫非藏有什麼機關奧秘?」
「一門之隔,一邊陣法有設,一邊陣法無設,」老僧乾裂著嘴唇道,「你們站在門外看門內覺得很正常,卻是一跨入,就會大變樣,乃威力極強的迷魂陣。」
金暮黎與夜夢天對視一眼。
二人上前觀察片刻,夜夢天低聲道:「大陣套小陣,布陣手法與你簡直如出一轍。」
「可不是,」金暮黎爆粗,「若非初來此地,我他媽的還以為是自己設的。」
「若是故意誘我們前來,又怎會布下這重重陣法?」夜夢天微有疑惑,「難道屋主守株待等的兔子,另有其人?」
金暮黎眯了眯眼,突然揚聲質問:「你們五位既在怪松山修行,怎會不知山頂供有這樣一尊惡獸?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中年僧人道:「並非沒有來過,但任誰來,看到的都是一座空屋,且要轉很久,才能轉出去。如此一來,我們即便知曉這屋子不簡單,但在無法破解之下,也只能由它白白放置,不敢貿然居住。」
夜夢天道:「那你們怎麼又突然齊齊上山,並落入他人之手?」
老僧看了苻家人一眼,輕輕嘆氣。
中年僧人道:「數日前,這幾人突然來到這裡,並執意爬往山頂,勸都勸不住。之後卻很久沒見他們下山,明存禪師恐其出了意外,便上來瞧瞧,結果他也沒回去。於是貧僧出來尋找。我們四人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陸續落入陷阱。」
老僧道:「是我不慎,害了大家。」
中年僧人狼狽之餘見淡定:「修行劫難,安然受之。」
他被吊的位置在獸雕右後側,說完這句話,又看向自己面前~~那是惡獸供像的背後,金暮黎等人看不見的地方:「只是貧僧在此修行,卻不知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殺害這麼多人,讓這屋裡白骨累累,血溝如河,真乃貧僧之罪過。」
血溝?
夜夢天、金暮黎、易錦三人聞言,神色不由大變。
「莫非這裡供的,就是那段獸骨的本尊模樣?」金暮黎死死盯著那張兇猛獸臉,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用力想,想得腦殼快要炸開,卻還是想不起來,焦躁地在原地打了兩轉後繼續瞧,依然沒有結果。
許是那凶獸煞氣太重,哪怕只是供像,盯久了也有些頭暈。
金暮黎甩了甩腦袋,有些惱火。
夜夢天不著痕跡地扶了扶她,壓低聲音道:「暮黎,沒事吧?」
「沒事,」金暮黎搖搖頭,撥開他的手,「就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何時何處有過交集。」
夜夢天陡然抿住唇,五指力握成拳。
「暮黎……」終於開口時,聲音微顫。
金暮黎扭頭望他:「有話就說,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風格。」
夜夢天卻調整情緒放鬆了自己:「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回頭再告訴你。」
沒有獸魂珠之地魂珠的金暮黎,無法擁有身為天界神獸時完整的記憶。
但她既然對這獸像有著某種熟悉感,那就必定是當年天河水欲往人間倒灌、使神獸殊死搏鬥的其中一頭凶獸。
它們與眾神挽救了天界,也挽救了人間。
天界定授予她功勳與獎賞,並給她足夠的時間進行休養療傷。
受了恩惠的人間卻什麼也給不了,只有虧欠。
四珠只剩一顆地魂珠的她,忘了正直,忘卻善良,忘了光與火,沒有同情心,唯見冰冷狠辣,痛快嗜殺。
可如今在他眼中,暮黎冰冷又如何?狠辣又如何?無情又如何?
這是人間欠她的。
只要能找回屬於她的東西,做些恩情上的彌補,殺再多也不為過。
哪怕是連他的命都拿去。
夜夢天看著她,目光里不自覺地暈開溫柔:「暮黎,聽我的,今日在這裡,你不要出手。」
金暮黎挑眉:「為何?」
夜夢天湊她耳邊低聲道:「在找到你失去的貴重物品前,我們不能暴露,否則若被獻祭凶獸的人發現你的秘密,定會被盯上,千方百計殺你奪珠。」
金暮黎略一思索:「倒也是。」
她微微嘆口氣,「若他強得我也打不過,事情可就不太妙。」
夜夢天道:「以後額間就這麼束遮著,黑蟒鞭也儘量收起少用。」
金暮黎點點頭:「有道理。」
夜夢天沒想到她現在還能虛心接受別人的建議,不由暗鬆一口氣。
下一刻卻又聽金暮黎道:「可眼前這情況,也不能當作沒看見轉身就走。這樣吧,你們打不過時,我就用血狼鞭幫忙出手。」
夜夢天還真的有點想轉身就走。
畢竟金暮黎不能暴露,更不能有事。
幾個僧人和苻家兄妹的性命存亡,在整個流風國、甚至整片大陸的安危面前,實在是小得不值一提。
他既要權衡利弊,又豈能因小失大?
「不,你不要出手,所有人都不要出手,」夜夢天決定道,「現在的我們,閒事不宜管得太多。馬上離開這裡,走我們的路,做我們自己該做的事。」
說罷,就抓住她的手腕,一起轉身。
金暮黎倒也沒反對。
護衛隊也準備跟著撤離。
卻在這時,一陣仿若嘆息的簫聲忽從六角涼亭處傳來,伴著那幽沉低咽,四個高大威猛的長臂猿人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餘音裊裊中,那臉上明明帶著一抹淡笑,卻讓人極有疏離感的紅衣男子,聲如磁石般魅惑動人:「各位蒞臨鄙人寒舍,怎麼連門都沒進,就說走就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