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濃右手時不時落到左手上,轉一轉尾指上的戒指,關菡光送她上樓這會兒,便見了不下三次了。
她到底是想戴著呢?還是想摘下來?
還是……關菡眉梢挑起一個微不可察的上揚弧度,想,緩解緊張?
她的cp終於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在一起了!連關菡都看出來了,剛才秦意濃上樓前還特意和唐若遙對視了一眼,眼神里分明很有什麼。
叮——
電梯門開。
秦意濃好像剛回過神來似的,喃喃地自言自語了一聲:「這麼快就到了。」神色里頗有哀傷。
關菡尚未確定自己要不要回答她這句話,秦意濃眼帘半垂,率先出了電梯,關菡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跟著。刷卡進了房門,關菡將秦意濃的包和手機放在桌上。
秦意濃淡道:「你出去吧,這裡暫時用不著你,你無聊的話可以去樓下和那幫小朋友玩,我有事會給你打電話。」
關菡應道:「是。」
秦意濃又叫住她:「上次你說可以把走廊的攝像頭破壞掉?」
關菡怔了下,說:「是。」
秦意濃眼皮都沒怎麼抬,依舊淡淡的:「那就破壞掉吧。」
關菡呼吸一滯,說:「好的。」
好開心!
秦意濃:「出去吧。」
關菡快步出去了,著手她的破壞計劃,務必要趕在唐若遙上樓之前。
秦意濃在她走後,對著空曠的房間嘆了口氣。
她習慣性地去酒櫃裡拿了瓶酒出來,調了冰塊倒進杯子裡,唇瓣壓上浸著涼意的杯沿時,動作一頓,慢慢將杯子放了下來,說好的殺青後就戒酒,她不能再喝了。
再說,待會兒唐若遙就要來了,讓對方看到她喝酒,肯定要擔心的。
秦意濃閉了閉眼,睜開,目光定格在燈光折射下漾動的酒液里,淺琥珀色,很像唐若遙眼睛的顏色。
秦意濃笑了下,復又端起杯子,淺淺地抿了一口,只一口,便放下再也不碰。
桌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秦意濃拿過來瞧了眼,一串陌生卻在今日看熟悉了的號碼在顯示屏上跳動著,關菡給她看了兩次,她掛斷了兩次,秦意濃指尖在關機鍵上點了兩下掛斷,屏幕跳回主界面,系統識別她的臉,秦意濃滑屏解鎖,點進了通話記錄。
記錄里顯示每隔半小時到一小時,對方便撥打一通電話過來,到現在已經六次了。
秦意濃本能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右上角打算拉黑,誰知對方卻不按照規律來了,手機再次震了起來。
秦意濃選了接聽,屏住呼吸,沒說話。
「秦意濃嗎?」對面問。
秦意濃開始氣息不穩,她將電話拿遠了一些,她童年最開始的地方,噩夢的源頭。無論她長了多少歲,無論過去多少個日夜,哪怕她早已不用畏懼那個暴怒無能的男人,還是無法抵抗本能,無法逃離過去的陰影。
她冷冷地說:「你從哪裡知道我的號碼的?誰給你的?」
對面的人笑了一聲,笑聲蒼老嘶啞,卻透著快意的瘋狂。
秦意濃心頭突地一跳,眼珠充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那個人的名字:「秦鴻漸!」
……
電話不知道是什麼斷掉的,不知道是自己盛怒之下掛的還是對面掛斷的,等秦意濃恢復自主意識的時候,面前東倒西歪地躺了好幾個空酒瓶。
掌心後知後覺地傳來痛感,秦意濃眉尖抽動,低頭望去,瞳孔驟然一縮。
玻璃杯碎成了許多片,攥在她的掌心,一滴一滴的鮮血沿著掌紋滴落,洇開血紅色的花。
秦意濃神情怔怔的,表情漠然地看著那一灘血。
然後她像是忽然見到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流露出驚恐之色。她向後急退,連人帶椅子一併跌在了地上。她顧不得後背的疼痛,連滾帶爬衝進了浴室,打開了水龍頭,將水流開到最大,神經質地衝著手掌上的血跡。
玻璃杯厚,碎片也大,割開的傷口很深,裡面還嵌進了不少碎玻璃。應該先把玻璃弄出來,再作清理,但秦意濃似乎突然失去了常識,失去了理智,只是不斷地用水沖洗著,血液流出的速度沒有水流快,血色變得淡,竟真的看起來像止住了血似的。
秦意濃重重地閉了下眼,耳朵里的嗡鳴聲消失。
她沒受傷的那隻左手關了水龍頭,扯過架上的毛巾將右手包起來,打算叫關菡進來給她處理傷口。她是想自己處理的,但這次比上次還要嚴重,且關菡就在左近,她寧願挨兩聲念叨,萬一自己沒處理好感染就糟了,她的手不能出岔子。
秦意濃將酒瓶扶正,手機通訊錄找到關菡的號碼,走廊卻忽的響起腳步聲。
秦意濃低頭看手機時間,竟然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糟了。
唐若遙到了!希望她不要馬上敲門!
秦意濃顧不得右手的傷,忍疼直接抓著手裡的毛巾擦桌面的血,酒瓶也通通歸攏到角落,將行李箱豎起來擋住。再將本來就開著的窗戶開得最大,在房裡噴滿了氣味濃郁的香水。
做完這一切,她背抵著牆,右手的毛巾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她將染血的毛巾藏進了洗手間裡,想了想,踏入淋浴間開了蓮蓬頭。
熱水當頭淋下。
***
唐若遙確實沒有立刻敲門,她得先回房拿給秦意濃準備的生日禮物,項鍊和情書,一個在禮品袋裡,一個在她的床頭柜上。
唐若遙仔細檢查了一遍情書,有沒有缺頁漏頁——她寫得太多,怕秦意濃看亂也怕自己粗心弄亂,所以體貼地標註了頁碼。
她把兩樣禮物都拿上,往外走出幾步,復折返,將厚厚的一本情書放了回來。今天只是提前過生,秦意濃真正的生日還沒到。唐若遙算過自己的通告安排了,當天她至少能擠出一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不管秦意濃有沒有通告,她都能到她身邊去,到時候再親手送給她,以名正言順的女朋友的身份。
唐若遙掂了掂裝著項鍊的禮品袋,站在秦意濃緊閉的房門前,緊張又忐忑地抬手,習慣性仰臉看了眼走廊上方的攝像頭,卻發現總是閃爍著的那一點紅光不見了。
唐若遙心裡掠過一絲疑惑。
她無暇多想,收回視線,敲門。
咚咚咚——
「稍等。」溫和輕柔的女聲應道。
唐若遙的心臟驀地急劇跳動起來,手心開始出汗,不得不換了只手拿紙袋,在衣服上蹭了蹭。
她深吸一口氣。
房門在面前打開,女人高挑修長的身材映入眼帘,穿著雪白睡袍,長發濕潤地披在身後,臉頰白裡透紅,身上還有未散的霧樣的水汽,右手拿著一條大大的毛巾,毛巾有些濕了,唐若遙進來之前她應該在擦頭髮。
唐若遙愣了下:「你在洗澡?」
秦意濃笑著說:「是啊。」
唐若遙面上顯出幾分侷促來,咬了咬唇道:「那我……」
秦意濃已經側身讓出路來:「請進吧。」
唐若遙禮貌道了句謝,小步挪進來。
孤女寡女,共處一室,她還特意洗了澡,香氣撲鼻。唐若遙想:這代表什麼?她忍不住思維擴散到了令人快樂的事情上。
早知道自己也該洗個澡過來的,唐若遙惋惜地心道,轉念她又想,在這裡洗也行,反正穿不穿無所謂,她們倆坦誠相見那麼多回了,什麼沒看過。
唐若遙東想西想的,還心猿意馬,以至於暫時忽略了空氣中過於濃烈的香氣,和混雜在香氣中的淡淡酒氣和血腥味。
房間裡有小沙發和茶几。
秦意濃客氣地說:「請坐。」
「謝謝。」唐若遙拘謹地坐到了一張單人沙發上。
秦意濃坐到她對面,擦頭髮的大毛巾沒拿開,搭在膝蓋上,右手則藏在毛巾下面。
唐若遙和她四目相對,看著女人燈光下美麗的容顏,心裡柔情萬千,她張了張嘴,想說句什麼,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愛秦意濃,秦意濃也愛她,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秦意濃歪了歪頭,溫和地:「嗯?」
唐若遙雙手平舉,將手裡的禮品袋遞過去,說:「給你的生日禮物。」
「謝謝。」秦意濃用左手接過來,按照她記憶里的禮節,問道,「我可以現在拆嗎?」哪怕她一隻手拆有點困難。
唐若遙說:「待會兒吧,我有話要和你說。」
秦意濃將袋子放在自己腳邊。
「你說。」
唐若遙清了清嗓子,早已在私底下演練了千萬遍的話,到真的要說出口的時候,還是止不住地雙手發抖,呼吸急促。
她看著秦意濃的眼睛,提起一口氣,認真道:「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房間裡很靜。
年輕女人說得很鄭重,也很用力,咬字清晰,所以產生了一點回音。
回音結束,秦意濃沒有說話。
十秒鐘過去了。
秦意濃回視她的目光,不躲不避,但就是不吭聲。
唐若遙心臟咯噔一下,內心開始不安。
但她摸不著秦意濃的心思,就像近來這段日子一樣,那種無力感和空落落的難過再次浮上心頭。
到底怎麼了?
一分鐘後,唐若遙手撐著沙發扶手,打算站起來。
秦意濃開口了,聲音異乎尋常地平淡:「你現在分得清我是誰嗎?」
你是誰?
唐若遙不假思索道:「秦意濃啊。」
秦意濃問:「那你這段時間分得清自己是誰嗎?現在是唐若遙在對我告白,還是韓子緋在對沈慕青告白?」
唐若遙毫不猶豫道:「是我對你。」她怕不夠清楚,改口,「是我唐若遙對你秦意濃。」
「好。」秦意濃直視她的眼神無比鋒銳,說,「我再問你,進組拍戲以來,是唐若遙在愛我,還是韓子緋在愛沈慕青?明明在進組以前,你已經放棄我了,不是嗎?」
唐若遙腦子裡嗡的一聲。
她知道癥結在哪裡了。
她有人戲不分的毛病她自己清楚,尤其是在劇情後期,情緒起伏越大的時候,她為了越沉浸人物,就會越放任韓子緋主宰自己,甚至幾次三番疏遠秦意濃,讓她患得患失。
怪不得她最近這麼反常,原來是擔心自己只是因為因戲生情所以才喜歡上她的,自己是那麼隨便的人麼?這女人。要不是早就喜歡她,誰要和她糾糾纏纏這麼久?
於是唐若遙笑道:「我那時候是不夠了解你,在劇組的這段日子給了我充分了解你的機會,所以我愛上了你,決定追求你。」
秦意濃對她的再次表白不為所動,問:「那你作為韓子緋的時候愛沈慕青嗎?」
唐若遙誠實說:「愛。」
秦意濃說:「也就是說,你同時愛上了兩個人?」
「我沒有。」唐若遙理智反駁,「我愛你,韓子緋愛沈慕青,沈慕青是你扮演的,兩個人都是你,有什麼不一樣嗎?就算我是入戲太深,戲裡戲外我都愛你。」
「不一樣。」掌心滲血,秦意濃將毛巾疊了一層蓋在右手上,平靜道,「現在你對我有兩份愛,一份是唐若遙對秦意濃,一份是韓子緋對沈慕青。」
「是。」
「哪一份更多?」
唐若遙啞然。
她怎麼分得清?
「重要嗎?」唐若遙問。她隱隱覺得事情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簡單了。
「重要。」秦意濃點頭,「你在圈裡這麼多年,應該知道因戲生情的情侶數不勝數,他們之間有的修成正果步入婚姻,廣為人知,更多的人卻是分手慘澹收場。就算結婚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能圓滿的也不多。」
唐若遙抓住她的漏洞,馬上道:「就算不是因戲生情,現實里一直幸福下去的也不多,你不能用個例論證。」她怕秦意濃反制她,先補充,「我和你不會這樣,我有信心。」
秦意濃不緊不慢,淡淡一笑:「你不用急著辯解。聽我說完。」
唐若遙慌亂的心被慢慢撫平,但始終沒有完全平靜。
秦意濃道:「演員之間容易因戲生情,是因為在劇中飾演情侶的時候,隨著劇情的推進,自己越發地入戲,所以對戲中的『情侶』產生了現實里戀人的感情。韓導在一開始的時候怕我也陷進去,教導我說,如果你真的愛上了戲中人,殺青以後也不要立馬在一起,而是要給自己和對方冷靜的時間,等戲中人的完美濾鏡過去,再確定真實的對方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
唐若遙篤定地說:「我不需要時間,我確定你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秦意濃繞回了那個問題,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問:「你的愛里,究竟是韓子緋愛沈慕青更多,還是唐若遙愛秦意濃更多?如果是韓子緋愛沈慕青更多,你憑什麼確定我就是你要的人?」
她的眼神很溫和,溫和里透著一絲哀傷,唐若遙忽然沒了言語。
秦意濃道:「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你徹底出戲了,韓子緋對沈慕青的愛消失了,你對我的愛還剩多少?我不是完美的,但沈慕青在韓子緋眼裡是完美的,現在看到的我是加上了無數層濾鏡重重美化後的我,一旦脫離了電影,你確定還會一如既往嗎?」
「我……」唐若遙語結。
不是這樣的,我會一直愛你,她在心裡說服自己,但她發現無法反駁秦意濃的話。
掌心傷口流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疼,秦意濃將毛巾又包緊了兩層,額上滾出細細的汗珠,洗過澡後的熱氣散去後臉色顯出蒼白。
她不著痕跡地呼了口氣,話鋒一轉,問道:「你為什麼會追求我?」
唐若遙的聲音比方才低了許多,說:「我喜歡你,很早就喜歡你了,我沒有騙你。」
「我問的不是這個。」秦意濃換了個說法,「你為什麼會這麼執著地追求我?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傷害以後,依舊堅定地走向我,為什麼?」
唐若遙一開始沒聽懂,她愣了一會兒,爾後臉上血色刷的褪去了,唇色慘白。
秦意濃苦笑。
唐若遙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目光,低下了頭。
是韓子緋帶給她的勇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一腔孤勇。
以自己本來的性格,早就放棄了吧?無論是電影開機前,還是進劇組以後,秦意濃的冷言冷語,她似笑非笑透露出自己有個孩子,她的不辭而別,她的每一次打擊,對本來心高氣傲的唐若遙來說,都是很難承受的,就算她勉強做到了和秦意濃相安無事,也不會有韓子緋那樣堅定的信念,一定要頂著她渾身的利刺,即便滿身鮮血也要去擁抱她。
不是唐若遙打開了秦意濃的心防,讓刺蝟甘願敞開柔軟的肚皮,是因為她入戲太深,韓子緋勢必要走向沈慕青的決心,讓她鍥而不捨地同樣走向了扮演沈慕青的秦意濃。
原來是這樣。
唐若遙諷刺地勾了勾唇角。
唐若遙知道自己分不清戲裡戲外,也知道秦意濃為此傷心,但今天以前她只是覺得秦意濃是為了自己疏遠她傷心,等拍完戲就好了,自己就不會再做韓子緋了,不會再做讓她委屈的事情。
她以為自己愛秦意濃,愛得至深入骨,卻分不清究竟是戲裡愛對方更多還是戲外愛對方更多。怪不得秦意濃白天會那麼難過,一直要自己記住她的名字。
她只是秦意濃,從來沒有混淆過,愛得自始至終都是自己。自己卻是兩個人,給了兩份愛出去。
她眼裡慢慢有了淚。
秦意濃輕輕地嘆了口氣,迴蕩在房間裡。
唐若遙抬頭,將眼淚忍了回去。
秦意濃見她哭,心裡酸疼,緩了緩,接著說:「我有母親,今年六十來歲,身體不好,頭髮已經全白了,一條腿在年輕的時候瘸了,走路不方便,需要人照顧;我還有一個女兒,今年三歲半,剛上幼兒園,她不是我親生的,沒有爸爸,但勝似親生,我會一直撫育她長大成人,立業成家,這兩個人都是我的生命里不能割捨的。
「我有個表姐,和你說過。她和我感情很好,是我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柱,三年前她去世了,我受了很大的打擊,差一點就沒能活下去,後來勉強支撐,也只是因為她留下一個女兒,成了我肩上的責任。其實很早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大概比你喜歡我更早。」秦意濃笑了一下,像個孩子,神色有一點得意地說,「你不知道吧?」
唐若遙眼圈卻倏然紅了,低低地:「嗯。」
「有一天晚上,你借著酒醉,偷親了我。記得嗎?」
唐若遙點頭。
「那時候我很想親回去的。」
唐若遙眼眶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酸,終於落下一滴淚來。
秦意濃用力壓著右手,毛巾面上洇出淺紅。她傾身用左手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唐若遙,無奈地說:「我和你說這個不是想讓你哭。」
「我知道。」唐若遙吸了吸鼻子,鼻音道。
秦意濃說:「可我不敢。我的母親、我的表姐在感情上都不順,可以說誤了她們一生,我不想重蹈她們的覆轍,一直很抗拒愛情這回事。直到我遇見了你。」她眼神變得分外柔和。
「如果沒有我表姐的突然去世,我或許真的會和你在一起。又或者你早出現兩年……」她想了想,忽然搖頭否定自己說,「不行,再早的話我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再晚的話,她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了,不會再為任何人觸動。
算來算去,唐若遙只能在那個時候出現,她因為秦露濃狼狽回國,不想接受現實,逃離家中,給自己建了一個永無鄉。
她在那個時候出現,自己在朝夕相處中喜歡上她,正搖擺不定時,噩耗傳來,秦露濃去世,她徹底封閉自己,也斷了這份萌芽的感情。
一切都是剛剛好。
怪只怪命運弄人。
秦意濃仰臉,長舒了口氣,壓下舌根的苦澀,調整了心情,緩慢開口道:「我對你嚴厲,是因為我以前在圈子裡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想讓你在這條路上走得順順噹噹的,不要受到一點來自外界的磨難。你只需要安心地做一個演員,演你自己的戲,做你喜歡做的任何事情。你是我無法彌補的過去。」
唐若遙喃喃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秦意濃說:「從前我的方法有一點極端,我向你道歉。」
唐若遙幾乎要被慚愧壓垮了,低聲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秦意濃擺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唐若遙進屋這麼久才注意到她右手始終沒動過,她抬頭看了女人一眼,大驚失色。女人白皙額頭滾出豆大的汗珠,面如白紙,唇色更是白得嚇人。
她立刻站起來:「秦意濃——」
「不要過來。」秦意濃左手往下壓,眼神逼著她坐回原位。
唐若遙快急瘋了,又不敢動:「你到底怎麼了?」
秦意濃低頭拆開一層一層包裹的右手,毛巾從白變成淺紅,深紅,露出鮮血淋漓的手掌,唐若遙瞳孔驟縮,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秦意濃嘲弄地笑了一聲。
「我的生父,秦鴻漸,是我生平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我小時候最希望的一件事,就是我母親能夠和他離婚,但她始終沒有。她容忍著那個男人,酗酒、家暴,一次次地打她,還有我。連腿都瘸了一條,就是沒能讓她醒悟。她總是說,會好的,會好的,他以前不是這樣的。」秦意濃偏了偏頭,突然問她,「你知道他以前是什麼樣的嗎?」
唐若遙盯著她不住往下滴血的手掌,和她越來越差的臉色,心急如焚,口中還得配合問道:「什麼樣?」
「我媽說,他是一個談吐斯文、文質彬彬的才子,哈,你說好笑不好笑?」秦意濃在笑,笑容里卻滿是辛酸,「不會變好的,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始終沒有變好。」
唐若遙看著難受,不忍道:「你不要笑了。」
秦意濃果真不再笑,她換了個平靜的語氣:「那你知道他是怎麼變成慢慢後來那樣的嗎?」
唐若遙直覺接下來的話她可能不想聽到,於是沒回答,甚至試圖起身阻止她,被秦意濃厲聲喝止:「聽我說完。」
唐若遙一動不敢動,緊緊鎖住她的眼睛,卻另有一番堅持:「你先把手掌包上。」
「我忘了,不好意思。」秦意濃輕輕地笑了下,輕描淡寫,用髒了的毛巾重新包好手掌。
唐若遙簡直要瘋:「你不疼嗎?」
「這個嗎?」秦意濃揚了揚手,說,「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什麼叫不是第一次?」
「把自己弄傷,不是第一次。」
「你自己傷自己?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秦意濃表情淡淡的,「秦鴻漸也不是立刻就打人的,他起先只是酗酒,慢慢地,開始自虐,拿刀子割自己,再後來,發展到暴力。」
她抬起眼帘,目光定定地望向唐若遙,眼神里沒有情緒:「他酗酒,我也酗酒。他自虐,我也自虐。下一步,是什麼?」
唐若遙忽然如墜冰窖,手腳都涼透了。
她下意識說道:「不會的,他是他,你是你,你們不一樣。」
秦意濃只是笑,笑意卻不及眼底:「我是他的親生女兒,骨子裡刻著他卑劣的基因。我一直覺得他有精神疾病,現在看來,我可能也會有。」
唐若遙大聲道:「不是的!」
和她突然拔高的語調相反,秦意濃輕輕地問:「你害怕嗎?我將來也許會有暴力傾向,你怕嗎?」
唐若遙堅定地搖頭:「我不怕。」
秦意濃說:「用唐若遙的身份回答我,不要用韓子緋。我知道她不怕,我問的是你。」
唐若遙已經分不清自己和韓子緋了,所以她遲疑了。
唐若遙怕嗎?
應該是……不怕的吧?就算打架,自己未必打不過秦意濃,而且她不一定會變成那樣。
她遲疑的時間很短,依舊堅定地搖頭。
秦意濃再問她:「我變得酗酒,暴力傾向,發作的時候沒有理智,那時候你還會愛我嗎?」秦意濃相信唐若遙的真心,但真心從來都瞬息萬變,她要的不止是當下。
唐若遙遲疑得更久,她咬了咬唇,允諾道:「我會陪著你戒酒,再變好。」
秦意濃很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說不上失望,更多的是意料之中。
她仰了仰臉,長長地嘆了口氣。
唐若遙五指陡然攥緊,沒來由地開始心慌。
秦意濃復看她,眼睛周圍有一圈不明顯的紅,說:「我已經不年輕了,我不只是想談一場戀愛而已。而你還小,你只有二十三歲,你的人生路才剛開始,我不想你將來後悔。」
唐若遙嘴唇翕動:「我……」
秦意濃輕輕地打斷她:「我會一輩子愛你,從生到死,你呢?」
唐若遙淚水突然湧出來,盈滿了眼眶。
秦意濃沉聲道:「我的所有我都和你說了,我有牽絆深重的家庭,將來可能有暴力傾向,或者更嚴重,會有精神疾病。你確定能負擔得起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嗎?能夠共同和我面對未知的一切風雨嗎?如果確定,你就過來抱住我,我們在一起。如果不確定,你可以現在就離開,我不會怪你。」
唐若遙下意識起身往前走了一步。
秦意濃輕喝道:「我問的是唐若遙,不是韓子緋!」
振聾發聵的一句話唐若遙心一沉,釘在原地。
秦意濃滿目悲傷,一字一字道:「我要的是一個在我自己放棄自己時能拉我一把的人,而不是短暫地拽了我一把,轉眼卻把我推進更深的海底的人。我姐死的時候,我差一點死了,再失去你,我真的會死。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嗎?」
唐若遙看著她淚光閃爍的眼睛,垂首立在原地。
她無知且淺薄,沒有韓子緋對沈慕青那樣純粹的至死不渝的愛,也沒有韓子緋一往無前的孤勇。而秦意濃對她的愛早已勝過山與川、日與月,和大海星辰一樣遼闊深廣。
明明只有三步距離,卻有如天塹銀河,她跨不過去。
是的,她不確定,她動搖了。
她承受不起這麼深沉的愛,她配不上。
秦意濃最需要她的勇氣,她偏偏沒有勇氣。韓子緋有,唐若遙沒有。所以這段時間打動她的,從來就不是那個真實的、懦夫唐若遙。
秦意濃用刀子把自己的傷口層層攤開給她看,轉手心甘情願地將刀柄交給了她。是放下刀走近她擁抱她,還是用她親手交過去的利刃刺進她的心臟,全在唐若遙一念之間。
她長久的沉默和僵立,已經告訴了秦意濃答案。
女人眼裡本就微弱的光彩變得暗淡,終於徹底熄滅了。
良久。
「對不起。」唐若遙的聲音啞得不像是從她嗓子裡發出來的,艱澀地開口道,「我想我可能……」
「需要一點時間是嗎?」秦意濃替她補充後來的話,聲音輕輕的,目光依舊溫柔。
唐若遙全身緊繃,花費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點下那個頭。
點頭的瞬間,淚如雨下。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她的頭低得抬不起來。
秦意濃轉過臉不再看她,說:「你走吧。」
「那你的手……」唐若遙知道自己沒資格,還是忍不住哽咽問道。
「我會讓關菡幫我包紮的,有勞關心。」秦意濃右手握成拳,凝血的傷口再度繃開,她竭力壓抑著什麼,再次說,「你走吧。」
唐若遙連禮貌性扯動唇角的力氣都沒有,僵硬地背過身,往門口走。
秦意濃轉過來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眼底不斷湧上熱氣。
不要走。
留在我身邊。
求你。
房門落鎖,咔噠一聲。
一切都靜下來,什麼都沒有了。
水中月,鏡中花,都是夢幻一樣的泡影。
秦意濃長久地在沙發里坐著,融進陰影里,不吵不鬧,凝固成了一尊沒有表情不會說話的蠟像。
她喉頭一甜,突然低頭吐出一口血。
她喉嚨里低低地滾出兩聲笑,笑容里充滿了辛酸和自嘲。
原來願望就算不說出口,也不會成真。
作者有話要說:
願望:指一個小時前許下的生日願望——請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