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活著，總得做點什麼。」

  尹龍自知談不攏了。

  他緩緩從長椅上站起，右手僵硬地抓著拐杖，站得直挺挺的，最後說的這句話，聲音粗糙冷冽，有帶著些許沙啞。

  「明天見。」

  夜風微涼。

  他不急不緩走過來時的長橋，橋下波光粼粼。

  陸文坐在亭子裡，平靜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尹龍的離去的背影，他在思索要不要做點什麼。

  但最後還是沒有動手。

  一切都要結束了。

  「走吧，做好準備，看尹龍明天要怎麼說。」RA說道。

  「嗯。」

  這一晚。

  RA沒有回到別墅，而是去了一趟曜靈大廈。

  他把所有信得過的朋友下屬都叫了過來，叫他們做好一切應對準備。

  所有人都有些發懵，不知道RA為什麼要在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把所有人都召集來，不少人來的路上都在打瞌睡，睡意朦朧。

  「老大，那個尹龍到底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們？」有人問道。

  這也是所有人想問的。

  地底世界三家公司常年都處於相互競爭與促進的氣氛中，大多數時候都很和諧，幾乎從未發生過這種撕破臉皮的事情。

  所有人都看著RA，希望能聽到某些辛密。

  但RA沉默了片刻，他背負雙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眼眸微垂，讓人看不清那對渾濁的眸子裡到底在閃爍什麼。

  「不好說，總之……回去後把你們的家人都保護起來，皓月那邊掌握了整個地底世界的最大秘密，我也只是有所猜測。」

  ……

  一夜過去。

  整個地底世界暗流涌動。

  三家公司的對峙引來的風波正在逐漸變大，輿論翻湧，每個人都在肆意發表自己的看法。

  黎明來臨。

  負責舉行這次會談的電視台內，人影匆忙，一個個西裝革履的職員在會場內跑來跑去。

  「主持人呢，準備得怎麼樣了？」

  「三家公司歷年的發展和恩怨都梳理清楚沒有？到時候場面肯定會出現互相指責的情況……」

  「……」

  各個部門都早早抵達現場。

  白色的資料在會場內四處翻飛。

  攝像機的各個機位調試了無數次，畫面，光線，聲音等等都確保無礙。

  急促，緊張。

  不少人早飯都來不及吃，這才不到七點，氣氛就已經仿佛緊繃的弦。

  「打起精神，十點就開始了。」

  「這可是八十年來頭一遭！」

  ……

  地面。

  莫烏市。

  清晨的霧氣沒有散去。

  街上灰濛濛一片，高樓大廈隱匿在灰暗之中，只能看見樓體上時而閃爍的燈帶。

  昏黃的金屬路燈下。

  早餐車時隱時現。

  扭曲的油條在黑色熱油中翻滾，滋滋的輕響仿佛夢魘中無盡的低語。

  路過的人們從攤主的乾癟手中接過油條，而後低頭啃噬起來，他們帶著早起的枯槁憔悴，身形佝僂，拖著軀殼緩緩遠去，消失在壓抑的灰霾中，唯有偶爾的一兩聲啃食能證明他們的存在。

  「你知道早上吃油條是不好的吧，而且這個油是黑色的，感覺不太新鮮。」陸文對餐車前等早餐的夏初洛說道。

  清晨的霧氣似乎在餐車前變得粘稠了些。

  老闆抬起頭，認真說道：「年輕人，你知道我能聽見的吧？」

  「老闆你可以假裝沒聽到。」

  「沒問題。」

  老闆又低下了頭。

  沒多久，夏初洛從他手中接過一份比較油膩的早餐，付過錢後，沿著街邊，邊走邊吃。

  陸文則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你的飲食不太健康，當初第一次到你家的時候，冰箱裡的東西全是過期的。」

  「這事你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夏初洛嘴裡包滿了食物，所以聲音含糊不清。

  「我這裡有碧藍制定的長壽食譜。」陸文認真道。

  夏初洛搖了搖頭，她抽出紙巾擦了擦油膩的嘴唇說：「人這輩子重要的是活得精彩，而不是活得多長，生活就只是一段旅程而已，趁走得動的時候多看看風景吧，別整天擔心那麼多。」

  「我長生不死。」

  「……」

  陸文一句話終結了話題。

  於是兩人間又變得安靜下來。

  今天沒有開車，他們乘坐早上班車，在霧氣還沒散去的時候，抵達執行局門口。

  雖然很早，但執行局裡已經人來人往。

  今天是個大日子。

  公投結束。

  肯定會有一場喧鬧，甚至是遊行。

  那些反仿生人勢力已經隱忍好幾天了，會在今天一次性爆發出來。

  「先去拿資料。」

  兩人進入執行局深處。

  負責分發資料的部門在最裡面，一個狹小的房間，連窗戶都沒有。

  已經有不少同事在排隊等著。

  走廊陰暗。

  裡面狹小房間也有些沉悶。

  說不出的壓抑。

  資料的負責人，正面無表情，一臉麻木，機械性地將一摞摞資料遞給相應的執行官。

  夏初洛看了看裡面環境，搖頭道：「如果我在這種壓抑的地方，每天重複機械性的動作，肯定會在某一天忍不住自殺的。」

  那個負責人抬頭望過來，雙目無神，說道：「夏小姐，你知道我能聽見的吧？」

  「假裝沒聽見吧。」

  「好。」

  兩人領了資料。

  上面是記錄了一些比較極端的反仿生人組織，包括組織里每個人員的記錄。

  其中有不少人都因為破壞仿生人，被以損害他人財物被逮捕過，但這種事大多只是拘留幾天，表現好，並且願意賠償的話，可以當天釋放。

  兩人的辦公桌挨著的。

  夏初洛桌上還放著那個紅色的小花，那朵花依舊沒有要枯萎的感覺。

  不少同事都詢問過這朵花的品種，表示很鮮艷。

  夏初洛將手裡的資料放在桌上，她看了眼那朵花，若有所思，而後轉頭看著陸文，問道：「地底有什麼新的消息嗎？」

  「還在等十點的會談，看尹龍那老傢伙準備說些什麼。」

  地底地面，兩個世界，都在等待這一天的十點到來。

  有些巧合。

  「早點弄到核心消息，讓地面城市有所準備。」

  「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執行局大廳中心，掛著的大屏幕上，一行行紅色的待辦案子不時跳過。

  都是些很簡單的。

  這段時間已經幾乎抓回了所有在仿生人暴動期間逃獄的犯人，只有少量漏網之魚，其中蔣小年赫然在案，是目前在逃的最大的一條魚。

  早上九點。

  街道上的霧氣散去。

  城市的輪廓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中。

  「第十二區那邊，已經有人坐不住了，幾個傢伙拉起橫幅，用大喇叭不遺餘力向街道兩側的居民樓呼喊，都是些反對仿生人的話……」

  「那片區域屬於第三軍團，巡邏部隊發現了那些傢伙……」

  有莫烏市的陸軍部隊支持，似乎局面也並不是太複雜。

  以前每次出現大規模遊行，執行局都會忙得吃不消，出現人手不夠用的情況，哪怕把所有待機的仿生人激活都很吃力。

  現在執行局沒了仿生人助手，應對大規模混亂事件會更麻煩。

  「要是陸軍的隊伍能一直留在城區該多好。」坐在對面的同事感嘆了一句。

  「那執行局也就沒存在的必要了。」陸文提醒道。

  「好吧……」

  隨著時間流逝。

  距離早上十點越來越近。

  各個大區也不斷有消息傳來。

  「第七區那邊，兩個年輕人割下仿生人的腦袋掛在廣場上……」

  「第十一區出現大規模暴動的跡象，有人高喊部隊的士兵對他們動手，現場有槍聲傳出，有人在帶節奏……」

  「……」

  這將是媒體狂歡的一天。

  隨便在大街上走幾步，或許都能撞見新聞。

  「檢測到網絡上有人發表文章，說我們的士兵下手很重，打死打傷許多人，現場圖片血腥。」

  「圖是合成的，還有電影截圖，找出這個人IP，送他進監獄冷靜幾天。」

  「民眾更願意站在弱者的一方，所以目前的輿論方向不太對……」

  混亂開始了。

  九點半。

  早有準備的反仿生人勢力，以及某些別有用心的，紛紛走上街頭。

  橫幅，標語，喊話……

  對於那些真正不喜歡仿生人的居民而言，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所以遊行規模空前浩大。

  街道上還有不少流浪的仿生人。

  此時這些仿生人都成了遊行的犧牲品，他們被抓住，殘忍地釘在十字架或者高高的木桿上，被舉著一同遊行，藍色血液流淌一地。

  還有的仿生人被暴力拆解，四肢被撕下，綁在道路旁的路燈上。

  這些反仿生人勢力，正在用盡一切手段，宣洩他們心裡的不滿以及抗拒。

  「必須得做點什麼……」

  陸文眉頭緊皺，他自然察覺到了這些情況。

  城區仿生人太多，目前還有一半的滯留，沒有被轉移到無人區。

  他主動接管了所有仿生人的控制權。

  在他的操控下，街道上的仿生人都開始躲避遊行的隊伍，或是快速向著郊區出發，或是進入下水道以及無人的居民樓。

  但找不到仿生人的遊行隊伍更暴力了。

  還沒到十點。

  事情已經向著某些比較糟糕的方向發展。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他們反對一切仿生人留在城市，並且堅持要求恢復銷毀指令。

  「我們的部隊在第十區、第十二區以及第十四區都已經布置了防線。」

  「防線？怎麼回事？把這些居民當成武裝暴徒了嗎？」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

  高層某些人的手腕十分強硬。

  或許也有魏伯安的暗示。

  陸軍指揮部那邊也得到了允許。

  於是輕型坦克上街。

  還有裝甲車咆哮著駛過城區道路。

  一排排障礙物建起。

  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障礙物後面，換上橡膠子彈，帶著催淚瓦斯與防爆盾。

  軍用的小型無人機在街道上空盤旋，十分密集，仿佛蜂群，鋪天蓋地。

  部隊的迅速行動很有效。

  幾個大區的大規模遊行隊伍都停下了。

  普通居民面對士兵，還有那些抬起的黑洞洞槍口，終究還是有點畏懼的。

  「這次似乎和以往不同，居然沒有人出來勸阻我們，直接動用軍隊了，什麼情況？」一些老遊行分子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頭頂無人機的機腹也伸出了大小不一的槍口，似乎隨時會噴吐出火舌。

  這是切實的死亡威脅。

  遊行隊伍里，不少人的手機突然震了震，收到了同樣的消息。

  「陸軍部隊正在屠戮莫烏市的居民，現場血流成河……」

  看到這條消息的人都身體一顫。

  他們覺得莫烏市某些高層可能是瘋了，居然真的會讓軍隊動手嗎？

  ……

  第十三區執行局內。

  陸文也看到了同樣的消息。

  他不由說道：「腦子有問題的才會相信這條消息，部隊的士兵同樣是莫烏市的居民，他們怎麼可能對本城市的人動手。」

  「魏伯安正在讓人追蹤這些IP，這次應該要一次性把某些幕後搞事情的都找出來。」夏初洛說道。

  越來越多驚悚的標題出現在某些社交媒體上。

  只是出動部隊，在某些自媒體口中，就變成了屠戮普通居民。

  如果把所有的小道消息匯聚起來，綜合一下，那麼在這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內，莫烏市所有居民已經死好幾遍了。

  「暴亂升級了，第十區那邊，有遊行群體衝擊部隊防線。」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陸文都愣了愣。

  他通過監控，看到了現場畫面。

  混亂，暴力。

  有的居民甚至從士兵手中搶奪槍械。

  有士兵倒在地上被踩踏，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腦子是個好東西，但還是有很多人沒有。」夏初洛算是回應了陸文剛才那句話，她提醒道：「指揮部那邊下令開槍還擊。」

  ……

  地底。

  臨近十點。

  整個高層世界趨於安靜。

  所有電視節目都轉播了即將開始談話的會場情況。

  「奇怪，尹龍先生怎麼還沒到場。」

  人們在現場看到了RA與SA的車，那兩位雖然還沒露面，但顯然已經到了。

  圍堵的高層世界居民已經達到了某個峰值。

  附近的道路變得擁堵。

  時間也快到了。

  但尹龍遲遲沒有現身。

  這個高層世界最出名的人，為什麼還不出現？

  難道是心虛了？

  「滋——滋——」

  就在眾人思索之際，某種聲音突然響起。

  像是電路被干擾後噪音。

  周圍所有的電子產品似乎同時出現了故障。

  而天空之中，那些懸浮的大屏幕上，也開始了異樣的閃爍。

  「是尹龍先生。」

  有人高呼，指著其中一塊屏幕。

  不少人的目光被他吸引過去。

  那是尹龍的臉。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屏幕上浮現出尹龍的臉。

  整個高層世界，超過半數的電子屏幕或者投影都受到了干擾。

  中層世界以及底層混合區同樣是如此。

  「我的同胞們。」

  屏幕上的尹龍說話了。

  他蒼老且沙啞的聲音迴蕩在整個地底世界。

  陸文坐在黑色轎車內，眉頭緊皺，心裡生出一絲不安來。

  只聽得屏幕上尹龍繼續說道：「前不久，通過皓月的努力，地面世界遭受了一次重創，他們發生了類人機械暴亂，現在的地面，是八十年來最虛弱的時候，而且在臥底浮空城的前輩們的努力下，地面世界已經沒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所有人都抬起頭，盯著天空中的巨大投影。

  還在家中的人們，也紛紛走到了街道上。

  他們一個個神色複雜，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尹龍後續的話。

  「是時候了，幾百年的仇恨，也該有個終結，不能讓我們的子孫後代都生活在這個黑暗的地底，拿起你們的武器。」

  尹龍演說著地底世界永恆不變的主題。

  復仇。

  他緩緩張開雙臂，仿佛神靈那般，對著所有人宣布。

  「就在今天，天國降臨。」

  整個世界突然開始劇烈震動。

  人們東倒西歪。

  街邊商店內的水晶燈開始左右搖晃。

  「轟隆！」

  邊境之牆坍塌了。

  巨大的轟鳴聲，隆隆作響，整個地底都在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