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無趣的推演

  早在帕奇梅琳娜討論怎麼殺死無名時，米莉森就一直沒作聲。

  她不想看到無名死去。

  如今被米凱拉委託這種事，米莉森忍不住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就不能不殺掉他嗎？」

  「行有餘力，才有資格談拯救。很遺憾，無名之前就可以無視我的影響，現在又掌握了操控夢境的力量，我沒能力像壓制癲火病人一樣壓制他。」米凱拉說，

  「至於不殺他……當然可以，我們總是有選擇的——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

  「那為什麼——」

  「因為我不喜歡那樣的出路。」米凱拉說，「腐敗池中的生命是蟲子，群星中的生命是艾斯提。可以預見到的未來里，任由無名吞掉黃金樹，我們會得到比腐敗艱苦得多的環境，那麼在那個環境裡生存的生命，會比腐敗眷屬面目可憎的多。」

  米凱拉問米莉森：

  「你可以接受那樣的未來嗎？」

  米莉森不知道說什麼了。

  米凱拉看著人心的深淵：

  「我想無名——至少曾經的他，是不願看到那副景象的。」

  米凱拉看向米莉森：

  「你呢，你願意選擇過去的老師，還是站在現在的老師這邊？」

  米莉森回憶起無名在雪山時問她的那個問題。

  「老師之前問我那個問題時，難道就已經做好準備了……可為什麼……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老師為什麼變成這樣？」米莉森很迷茫，求助式地問米凱拉。

  「或許是因為，他動搖了吧。」米凱拉猜測。

  「老師的意志很堅定的，怎麼會動搖。」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不可能準確理解他的所知所想。」米凱拉搖頭，「那只是我美好的期望。」

  「美好的期望？」米莉森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太混蛋了。

  米凱拉解釋道：

  「如果無名是由意志崩潰導致現在的狀況，那意志就不再是他的優勢了，我們就還有希望。我擔心的是，無名現在這樣，不是意志崩潰，而是他的『選擇』。他如果依然保持著自己的一套邏輯，有充足的理由和動力推進他的理想。那他的破綻會更少，伱阻止他、殺死他的心會難很多。」

  「世界會毀滅嗎？」米莉森問。

  「最糟糕的可能——會的。」米凱拉說，「也可能是世界劇變，樂觀想，說不定會變得更好呢。」

  米凱拉凝視著米莉森：

  「你願意相信自己的老師，任由他放手一搏，坐待世界發生你不可預知的變化嗎？即使你有著可以阻止他的力量。」

  絕望的情緒在米莉森心中蔓延，恨不得爆出來。

  米凱拉靜靜注視著她：

  「我會儘量把夢境中的時間拉長，但也不能猶豫太久，錯失良機。你如果無法下手，便退出吧。不用擔心，我安排了飽和式攻擊，少一兩個人沒事。」

  為了印證自己的說法，米凱拉隨手一揮，很多人都站到四周。米凱拉在與米莉森交談時，也同時在和其他許多人發布著同樣的任務。

  其中有很多熟人，帕奇諾克蒙葛特等人都赫然在列。

  「我……我做不到。」米莉森磕磕絆絆道，「我的意志不可能和老師匹敵……」

  「你誤會了，我需要你的意志力，不是為了讓你匹敵無名。」米凱拉遞給米莉森一把刀，「是為了讓你不被這東西侵蝕，要小心，不要握住刀刃。」

  米莉森下意識接過刀，對米凱拉的說辭有些疑惑。什麼人連刀把刀刃都分不清楚？

  米莉森剛剛握住那柄彎刀，突然感到心神一陣蕩漾，一種強烈的惡意刺向自己，險些讓她崩潰。

  「這是十萬人份的心靈，蘊含著他們的憤怒絕望和悲傷。」米凱拉說，「小心這些情緒面對的方向，不要傷到自己。」

  「我要用這種東西，殺害老師……」

  米凱拉點頭：「我相信無論是心靈上，還是力量上，無名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十萬個人一個個碾碎。但將十萬個人的力量擰成一處同時上，就未必了。如果不夠，我還準備了更多份的心靈，只是那樣你也會更危險。所以我選擇每個人手握數萬的心靈，去攻擊無名的一部分心靈。」

  米凱拉看向另一邊，帕奇的身影也被提取出來。在夢境之中，他終於恢復了人類的身軀，熟悉的皮衣和盾矛。

  就在剛才，米凱拉也已經和帕奇交談了同樣的話題。

  米凱拉問帕奇：

  「你覺得這方法可行嗎？」

  帕奇撓頭：「這麼玄乎的能力，我無法評判。不過應該有機會，畢竟，交界地最大的優勢，就是人多。無名那傢伙幾輩子加起來應該都沒遇到過這麼多人。」

  帕奇笑笑：「這大概，就是心靈層面的三條狗吧。」

  「可我要怎麼用呢？」帕奇看著手裡的盾和矛，「我可不懂怎麼利用這種夢境的力量。」

  「我會儘量為你們提供一個具象的環境，讓你們可以直覺地利用上這些抽象的力量。」米凱拉說，「就像一條指揮鏈，我指引你們，你們引導眾人的情緒。儘量保證力量可以全部作用到無名身上。」

  帕奇看著一旁還在糾結的米莉森：「真殘酷啊，讓那孩子做出這種選擇。」

  「但她最終會選擇面對。」米凱拉說，「越強大的人，背負得也越多，越想將局面掌控在自己手中。米莉森不是個懦弱的人，她的意志會讓她做出決斷。」

  「而她會揮下手中的劍，對傳承初始之火的古代神明痛下殺手。」帕奇嘟噥著，「越強越不願意放手啊……你也是這樣嗎。」

  「是的。」米凱拉坦然承認，「而無名比我更強大，所以他才會搞出這種場面。這方面，夏玻利利那傢伙倒是說的沒有錯。沒準這真的是無名的命運。」

  米凱拉揣測著：

  「帕奇，你與無名相識許久，無名可以擺脫命運的影響嗎？」

  帕奇搖頭：「他要是能擺脫，他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根據古老的傳說踏上巡禮，那傢伙一輩子的路線都是被命運定好的。所以才會那麼重視解指的話啊。」

  米凱拉點點頭，將帕奇送走，許多人都接受了任務。

  米凱拉檢閱著那些戰士，看到咖列和很多商人也出現在這裡。

  「雖然是商人，但意志力倒是頗為強大。」米凱拉根據不同人的意志力分配著心靈的數量。

  一個格外強悍的意志出現了，米凱拉看過去，居然是葛瑞克。

  或許曾經作惡時就已經承載過整個寧姆格福的怨恨，葛瑞克硬是駕馭住了二十萬的心靈。

  安排完一切，米凱拉身前的所有人，除了梅琳娜都消失了，陷入到夢境中。

  米凱拉則負責與無名角力，保持夢境的相對穩定，給他們接近無名、殺害無名的機會。

  「那我呢？」梅琳娜指著自己。

  「你不能去。」米凱拉說。

  「你能不能收收那番大家長的做派？」梅琳娜皺眉，「你不是母親，無權決定我的命運。」

  「我當然不是母親，母親把你丟火里，讓你肉體盡毀了。」米凱拉說。

  「如果不是你，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梅琳娜瞪著他。

  「我做什麼了？」米凱拉反問。

  「如果不是你釋放癲火，讓我完成我的使命——」

  「那麼在面對這樣的時刻，我們就會少一張底牌，但我不用聽你嘮叨了。」米凱拉說，「嗯……確實是還挺不錯的選擇。」

  米凱拉伸出手，把梅琳娜的短髮揉亂：「別傻了小梅，別太高看夏玻利利，但也不要小看他。那傢伙現在正在跟碎星與葛孚雷戰鬥，想解開封印釋放癲火還不簡單，殺了蒙葛特就行。你燒了自己，也不影響癲火焚毀世界。」

  米凱拉指著自己：

  「你搞錯了你應該指責的問題。我的意志無關癲火是否被釋放，你的犧牲也無關世界是否歸於渾沌。你該指責我的是——我沒有早點阻止夏玻利利，阻止這一切。你該指責的是——我為了拯救我的親人，保持了沉默，冷眼看待他人的犧牲。」

  「我是該指責你，謝謝你幫我總結啊。」梅琳娜陰陽怪氣。

  米凱拉玩弄著自己的銀髮：

  「指責得好，那麼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我去解決火焰大鍋，你去解決夏玻利利。」梅琳娜悶聲說，「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米凱拉點頭：「嗯，大義滅親，為他人的利益著想，非常偉大。瑪蓮妮亞如果也這麼想，蓋立德就不會這樣了。那樣碎星就會成王，娶走母親，成為新的艾爾登之王。皆大歡喜，真不錯。

  「然後葛孚雷王會歸來，與拉塔恩一戰，新王與舊王的戰鬥，大概會毀滅半個交界地吧。為了這樣的慘狀不至於發生，最好還是有一方妥協，和平解決。大家友好地下一盤棋，決定母親的歸屬。拉塔恩很聰明，瑟洛修也不差，難解難分呀。」

  「但是總有不願意下棋決勝負的人想成王，他就是想發動戰爭。要怎麼辦呢？當然不能反抗了，反抗會引起不必要的傷亡嘛。乖乖讓位就好了……」

  米凱拉推演著世界的各種走向，無聊地打哈欠：

  「結果還是越兇狠、力量越強的人越能成王嘛。溫暖的太陽會被冷漠的人逼死，最終，夏玻利利還是會誕生。」

  米凱拉瞥了一眼梅琳娜：

  「你要點燃火焰大鍋？那可是會有很多人死亡的。怎麼，那些人的生命不是生命？你為什麼要出手呢？明明遠離爭端就可以絕對不犯錯了呀。你燒了樹，可是會有很多人責備你的。

  「當然，你可以放棄這個職責。但終究要有人去燒樹，會有一個人站出來，承擔責任。你可以作為一個普通人——看著那個接替你力量的人，決定你這個普通人的命運。」

  米凱拉銀髮上的獨眼貼近梅琳娜：

  「這就是生命的本質，是母親希望用永恆輪迴規避掉的生命的兇狠特性。母親教給我們讚頌生命，卻沒教給我們畏懼生命。你不趨利避害，自然會有能趨利避害的存在取代你。父親那文明的幌子，始終無法掩蓋人們渴求鮮血的欲望。現在，你讓我放棄你，放棄我的親人，放棄我的命運共同體，選擇外人。並且因為這種選擇，損失掉自己的力量，最終被沒有放棄的那些人吞噬？」

  梅琳娜說：「可這樣不是正中夏玻利利的下懷？一切都在變得更加卑劣。」

  「也會更加繁榮。黃金王朝的輝煌，建立在無數勢力的屍體上。」米凱拉說，「這一點上，我從來沒有否定過夏玻利利。」

  梅琳娜為米凱拉的話震驚：

  「……你這樣還算是聖樹嗎，塌房了呀！」

  「什麼是聖樹？」米凱拉問，「在我的聖樹，一切都依他的原形，成長茁壯。然後呢？白金之子可以生活在腐敗池中嗎？混種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安眠嗎？生命是平等的，但當生命成長茁壯，就會繁殖、泛濫衝突，一部分生命就會認為，自己這種生命更加平等。這是無解的問題——也是無名、母親和我正在面對的問題。你呢，你在充滿道德感地譴責完我後，想到更好的解法了嗎？」

  「我……」梅琳娜說不出話了，「一定會有辦法的……」

  「當然會有辦法。戰爭是辦法，母親未完成的永恆輪迴是辦法，無名不斷開拓新的商路是辦法。」米凱拉說，「無論什麼辦法，我們都會面臨艱苦歲月，面對失敗和挫折。這就是我們正在面對的挑戰，而不是嘴皮子一動，天真地幻想無上意志來解救我們，把一切的矛盾安排妥當皆大歡喜。」

  夢境中，那輪壓在頭頂的黑日再度出現，米凱拉抱著胸，獨眼注視那輪黑日：

  「我們當然要廝殺，無論哪一方勝出，都會有更強盛的生命誕生。無論哪一方失敗，都會成為勝利者的養料。我相信生命會在這樣一輪輪殘酷的萃取中，生生不息，愈發強盛——這才是我和夏玻利利最大的不同。」

  米凱拉兩手抓住梅琳娜肩膀：

  「而你是我的底牌，我不需要你出手，我需要的是你冷眼旁觀，靜待一切結束。」

  梅琳娜說：「底牌？」

  米凱拉點頭：「讓你留下，是因為你是最後的保險。」

  「那我的任務是什麼？」

  「如果我們都失敗，無名大概會如夏玻利利期望的一樣，熔毀一切吧，將一切力量收歸己有。」米凱拉說，「但他依然在命運的束縛中，在他將一切熔毀在火焰中時，你的命定之死，便是絕對能殺死他的辦法。就像菈妮擁有殺死雙指的命運一樣。」

  「那還有什麼意義？」梅琳娜說，「所有生命都已經死了。」

  「不要被夏玻利利的話術騙了。」米凱拉說，「信仰癲火的瘋子，從來就沒想過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重回混沌又如何，無上意志正是在一片混沌中創造的生命。癲火派反對著無上意志，卻將自己的肚皮露出來，任由未來再次被無上意志拿捏。世界毀滅，重回混沌，是最無聊也最好解決的危機。」

  「好解決？」梅琳娜不太理解。

  「混沌不會再有變化，時間自然凝滯。那麼對這片混沌來說，就仿佛陷入酣眠，渾噩無知。下次生命演化之時，就在下一個瞬間。」米凱拉解釋道，

  「當世界重回混沌，你的命定之死，便可以『殺死』混沌火焰這個概念，也就是——重啟生命輪迴。無名收集的所有力量，包括我們這些半神在內的精華，都會成為滋養新世界的養料。」

  「終結一切，重新開始？」梅琳娜說，「那也太……」

  「是太殘酷了，到時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你需要在漫長的歲月里思考何謂生命，何為交界地真正的出路。」米凱拉說，「希望事情不至於到達這一步。」

  米凱拉微笑：「應該不會到那一步。」

  「不會嗎？」梅琳娜已經為米凱拉所說的未來感到悲傷了。

  「按照夏玻利利那喋喋不休的說法，世界會不斷朝渾沌破敗走去，所謂命運的趨勢，萬物的歸宿。」米凱拉說，「我正在讓夏玻利利閉嘴。」

  「你能嗎？」

  「要利用抽象的思維，不拘於形。」米凱拉指著自己的腦門，「對付夏玻利利這種存在，你的眼睛不能只看到他的具象，攻擊他的概念，才能傷到他。」

  米凱拉拍拍梅琳娜的額頭：

  「現在，先睡一會兒吧。」

  梅琳娜也消失了，意識陷入渾噩，不再叫嚷著出手。

  在周圍人都消散後，米凱拉身周的景象再度扭曲變化。

  在他的視角中，仿佛有漆黑泥沼不斷瀰漫，已經漫過腰間。

  黑泥纏繞在渾身各處，幾乎無孔不入，繞過長裙，刺穿上衣，欲要侵吞他的內外。米凱拉觸手般的銀髮與黑泥交織在一起，互相浸染。

  「有時候只能看到虛幻的具象，也是一種幸福。」米凱拉呢喃著，發間的獨眼瞪大，米凱拉少見的流露出興奮的神情，大喝一聲，

  「來吧無名，在我的領域中，看看我們能僵持多久唔——」

  大約太興奮了，米凱拉高呼的時候嘴巴長得有點大，黑泥撲到臉上，蓋住獨眼，衝進嘴裡，把他的豪言打斷。

  ========

  「這裡是……」

  米莉森攥著手裡漆黑的彎刀，走在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建築中。

  這裡似乎是一個監牢，無數乾枯仿佛長生者的人被關押其中，以頭搶地，或者撞著監牢的鐵欄杆，發出嘶啞近乎無聲的呻吟，狀如活屍。

  米莉森在監獄裡漫無目的地行走，尋找著自己的老師。

  一陣刺目光芒從一個方向傳來，監牢坍縮，地貌開始變化，監獄的黑暗長廊被破開，陽光照耀進來。

  光芒的盡頭，站著一個騎士。頭戴桶盔，桶盔上插一根紅色羽毛，醒目扎眼。綠色的披肩與紅色羽毛撞色設計，白布披在樸素的鎖子甲上，一個大大的太陽徽章烙印在其中。

  雖然光芒的正中站著的是這個騎士，但米莉森的注意力很快被那騎士面前的另一位騎士吸引。

  持盾邊的護心肩甲突出，以藍布與皮革裝飾，無名的鎧甲。

  「老師！」米凱拉驚呼一聲，沿著監牢的走廊飛奔過去。

  耳畔聲音炸響，兩排監牢中的活屍同時發出尖叫，腳下的地板陷落，米莉森墜入無底深淵，被黑暗吞沒。

  米莉森落入一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下意識手中燃起火焰，照亮四周。

  火光照耀下，那枯瘦的活屍，以及一種小黑精在光芒中浮現，看向米莉森的方向。

  走了不知道多久，周圍的景色也沒有發生變化，周圍是一成不變的絕望，充斥著活屍和黑精，以及一種想讓人一睡不醒的靜謐。

  在這種看不到頭的漫步中，米莉森感覺自己都有些絕望了。

  正在此時，頭頂再次出現了光芒。

  米莉森抬頭一塊，驚喜異常。

  無邊的黑暗中，一扇帶來光明的天窗打開，米莉森看到自己的老師無名正在低頭看向自己。

  「老師！」米莉森對無名招手。

  「他不是你的老師。」耳邊再次響起聲音。

  一直在身邊出現的乾癟活屍，突然開口了，發出嘶啞乾枯的聲音。

  乾癟活屍抬起頭，同樣看著天窗上帶來光明的藍衣騎士：

  「他是你老師欺世盜名的原型，是拯救了你老師的無名好人。」

  乾癟醜陋的活屍看向米莉森：「恐怕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