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後,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即將開始了。
在何田家所在的這片森林,夏季是從六月中旬開始的。
一天傍晚,沒有預兆的,窗外響起各種蟲子的鳴叫。
蟋蟀、天牛、金龜子……還有許多說不上名字的蟲兒,仿佛是約好了似的,一起在涼爽的夜風中唧唧啾啾。
然後,第一聲蟬鳴宣告了夏天的正式到來。
黃瓜、番茄、覆盆子、草莓都可以種下了。
幾天之後,白天氣溫最高的時候可以達到二十四五度。
在地里耕作、除草時還要戴上竹編的斗笠,在脖子上圍一條毛巾,不然一會兒就滿頭大汗。
耕作時他們戴著用松鼠皮做的手套。去了毛的松鼠皮很薄,彈性又很好,絲毫不影響手指的靈活,也很透氣,可是摘下手套時,手心手背都是一層黏黏的汗。
不戴手套當然會涼快很多,可是,用竹犁翻過地之後,雜草還是要彎腰撿起來的,有些雜草的莖上長著鋒利密集的小刺,扎進手指後很難□□,如果比較不走運的話,感染了,那麻煩可就大了。
現在,可不是在街角的藥店就能買到抗生素的時代了。
一點小傷——摔傷、割傷,都可能引起感染,一場普通的感冒,沒準會惡化成肺炎,一顆蛀牙引起的膿腫,導致腦部感染……
很多人就這麼失去了繼續生存的機會。
所以,在易弦要摘掉手套時,何田嚴肅地制止了他,並引用她小時候奶奶教訓她所說的話——「再小心也不為過!」
正午時熱得可以只穿一層單衣了,但夜晚降臨後,還是要蓋著被子入睡。只是不用一直燒爐子了。這省了不少木柴,可每天早上醒來後,要重新生火是個麻煩事。
這天夜裡,易弦聽著蟲子的啾啾聲,數著何田的翻身次數。
不久前他們採摘了許多有香氣的野花,曬乾了掛在房頂四角,據何田說,這些乾花的香氣有助睡眠,可是現在看來好像沒用啊。
她又一次翻身時,他小聲問,「你怎麼了?」
何田嚇了一跳,「我吵醒你了?」
易弦翻過身,對她笑,「你在想什麼?」
何田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也沒什麼。就是,有點激動。夏天到了,要做的事情好多。要做夏衣,要收松子和其他堅果——希望松鼠別把它們都吃完了,要照顧果樹,很快蘋果花就要謝了,長出小果子之後得把太多的果實打掉,一個枝頭只留一兩個,還要照顧才種下的那些東西,希望今年夏天天氣一直很好,風調雨順……去年打到的那些皮毛也可以拿出來硝制了,今年春天收集的那些木頭現在都幹了,有些小屋要修補就可以開始動工了,還有……」
她又嘆口氣,「要蓋暖房,就得現在動工。這時候是一年當中最容易挖土的……這麼一想,我們有好多陶缸瓦罐什麼的都有裂口了,要不要重新燒一些呢?那就得開窯,可不是一句話的事。肥皂,也得要做……要是走運的話,最好是能收集點蜂蜜和蜂蠟……」
易弦一直微笑聽著她絮叨,時不時插句嘴,說了一會兒,他低聲安慰何田,「事情是挺多,可是一件件辦,總能辦好。有我呢。」
棚板上離窗口很遠,沒有什麼光亮,但適應了黑暗之後,躺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是能看到彼此的。
何田看到易弦亮亮的眼睛,心口一熱,忍不住從被子裡伸出手,伸到隔壁的被窩裡,想握一握小夥伴的手表示感激。
易弦覺得自己胸前的被子一動,嚇了一跳,連忙捉住那隻伸進來的小手。
何田還以為易弦在跟她逗著玩,握著他的手晃了晃,甜甜一笑。
她心安了,就很快入睡了。
可她睡著了,胳膊還放在易弦被窩裡。
易弦這下可睡不著了。
他等了一會兒,從何田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想把她的胳膊給送回她自己的被窩,可他握著何田手腕一推,觸手一片滑膩,手一下從她手腕滑到她手肘,不知道是她的袖子捲起來了,還是……沒穿衣服?
在被窩裡把裡衣給脫了?
他僵了半天,心想,這可不行,要不給你退回自己被窩裡,我今晚算是沒法睡了。
他吸口氣,在被子裡摸索何田的手臂,要把她推回去,沒想到一下抓到了手肘之上的部分,捏在手裡溫軟滑溜,似乎她剛才又不知不覺地往他被子裡鑽了鑽。
這種觸感讓易弦想起他從前很喜歡吃的奶凍布丁,喉結立刻不聽話地動了動,發出個讓他無地自容的響亮吞咽聲。
他氣惱地低叫一聲,一骨碌坐起來,粗魯地把自己的被子往何田頭上一蒙,把她的手臂推回她自己被子中,再氣哼哼地躺下,撲騰了幾下,卷好自己的被子。
第二天,何田醒來,看到易弦把自己的被罩拆下來了。被子也掛在繩子上晾曬。
她抓抓腦袋,「不是上周才洗過麼?」
她走出屋子,看到洗衣機放在空地上,裡面加滿了水,泡著被罩。
這時小麥搖晃著尾巴跑來,易弦牽著大米走在後面。
「今天不是洗衣服的日子啊……」何田還想說什麼,易弦耷拉著嘴角打斷她,「你的被罩枕頭套要不要洗?我脖子痒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麥身上有跳蚤了。」
「啊?」何田趕緊蹲下,抓住小麥查看。
它的絨毛被翻得亂七八糟,無辜地仰著小臉「嗚」了一聲。
「沒有啊……」何田想了想,也覺得自己身上有些癢,「算了,保險起見,還是換吧。今晚我們用篦子篦一篦頭。再給小麥洗個澡!」她說著跑回屋子了。
易弦抿抿嘴唇,蹲在小麥身邊,摸摸它的狗頭,「對不起了,待會兒我給你好吃的。」
換了床褥被單,吃了早餐,易弦和何田開始修葺木屋。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食物可以少一點,衣服可以少一點,可是棲身之所一定要堅固。
小木屋是用整棵整棵的粗大圓木建的,內部面積只有十五六平方米,除去爐灶和煙囪之後,活動面積更小,但是對於兩個人住,大小剛好。
木頭是很好的耐熱材料,建成的房子冬暖夏涼,整根的圓木耐腐耐用,如果照料得當,小木屋用上上百年也不稀罕。
但是圓木之間有縫隙,這些縫隙得釘上一層木板才能堵住風,至於那些木板沒法企及的小縫隙,就得用灰漿填上。
經過了一年的風吹雨打和冰雪侵蝕,有些灰漿一碰就掉,這些就要補上,木板之間的凹槽有積累落葉和灰土的,也要清理乾淨,以免什麼種子掉進去,長大了,根系破壞木屋。
木屋的房頂是一層層的木板,像瓦片一樣釘在傾斜的框架上,木板之上再鋪上一層厚厚的乾草。乾草紮成捆,固定在木板上之後再罩上一層網,風吹日曬之後,原本金色的草就會和構成木屋身體的圓木一樣變成石青灰色。年深日久,這層灰色還會在陽光下泛著一點點銀光。
不過,何田家每年修屋頂的時候不像別人家只是往房頂上絮上一層草,她家除了絮草還要往房頂上糊一層薄薄的泥。
這個泥並不是普通的泥,裡面混著苔蘚和草籽。
林子裡高大樹木聚集的地方,或是水源地的附近,就會生有又多又厚的綠苔。
用竹鏟挖起苔蘚,連著混雜在其中的各種雜草,帶上三五厘米厚的泥土,背回家,和更多泥土混在一起,加水攪成糊,晾上半天,到了下午三四點鐘之後就可以拿來用。
何田和易弦先踩著梯子爬上房頂,用木棍把去年的泥敲碎,乾涸的泥巴塊就順著傾斜屋頂掉在地上。
小麥好奇地跑到一塊碎泥邊上嗅嗅,又趕緊跑遠一點,仰頭觀察。
這層舊的泥敲掉後,露出蒙在乾草上的網。
這時就要仔細查看,看看哪裡需要填補,有沒有腐爛的,修補絮草之後,就要塗泥了。
他們一人拎一個木桶,裡面放著調成糊的泥,用切割成很像手柄極短的鍋鏟的竹片挖一塊泥,糊在屋頂上,抹開抹勻。
從屋脊上開始,漸漸向下,屋檐邊緣倒不用怎麼塗了。
塗完泥的屋子現在看起來樣子有些怪。
像是個剛從泥坑了爬上岸的烏龜。
不過,一周之後它會更怪的。
一周後,苔蘚、草籽在日曬下甦醒,重新煥發生機,屋頂就會看起來像老爺爺將禿未禿的頭,再過一陣子,經過幾次夏季的雨滋潤,草和苔蘚長得更茂盛了,遠遠望去,屋頂一片茸茸綠色,泥巴龜變成了綠毛龜。
別小看這層綠毛,它們不需要太多土壤或是營養,根也短小細弱,但它們卻能保護屋頂不受狂風侵害,不讓乾草被風吹走,它們還能有效地排掉雨水,讓雨水更快地流下屋頂,使下面的乾草和木板不易腐壞。
反正何田是這麼說的。
易弦抬頭看看目前還是像泥巴龜的屋頂,想像不到它變成綠毛龜的樣子。
修葺完屋頂,已經要黃昏了。
何田在火上蒸上米飯,跟易弦一起去了他們的紅薯地。
同樣是根莖植物,紅薯喜歡的溫和氣候,因此只能種一季,耐寒的胡蘿蔔倒是可以從初春一直種到入冬。
不過,紅薯有別的根莖植物沒有的優點,就是它的嫩葉可以當蔬菜吃,並且很好吃。
紅薯苗種下幾周之後,就長得茂盛,墨綠色的葉子像一個個小手掌。這時就得剪掉些葉子,不然葉子長得過於茂盛,吸收了更多的營養,根莖就會營養不良了。
他們一人一把小剪子,很快剪了滿滿一小筐紅薯葉子。
嫩葉洗淨之後,用油鹽清炒,或者跟野蒜一起炒,味道不輸於專門栽培的蔬菜。
剩下的較粗的葉子和莖,切碎了就可以餵給小鴨子們。
米飯一蒸好,何田就把炒鍋支起來,加上一大勺鵝油。
這是今年捕到的鵝的脂肪炸出的油。
肥鵝宰殺之後,取出肚子和內臟附近的脂肪,放在油鍋里小火加熱,很快就會溢出油汪汪香噴噴的油脂,放涼之後用小竹篩子過濾出油渣,放進小陶罐子或者大玻璃瓶里分裝,密封好,存放在陰涼的地方,一次取出一罐,就能吃一年的。
何田家食用的油大多數是鵝油,她們家通常還會在每年秋天打一頭山豬,豬油是另一種常吃的油脂。
野鴨子油、野雞油、狍子油、魚油,還有其他野味的油脂,味道比起豬油鵝油都要差一些,就用來做燈油和肥皂,機器潤滑油等等。
油熱了,何田把野蒜的葉子切掉,只留蒜頭,放在案板上用刀一拍就扔進鍋里,翻炒幾下,聞到香味後把紅薯葉扔進鍋,葉子顏色一變,就把鍋從火上移開,裝盤前加一點鹽。
另一道菜是河蝦。
幾天前捉的那些魚蝦,太小的都變成了小麥和小鴨子們的食物,還剩十幾條十厘米長的蝦,何田養在一個小水缸里,養了幾天,泥沙都吐淨了,腸子也空了,今天就是它們變成盤中餐的日子了。
易弦用水舀捉住了蝦,瀝乾了水,何田在鍋里放上油,把野蒜的葉子切成段扔進去,一揮手,十幾隻張牙舞爪的蝦就進了鍋,幾秒鐘就變得紅彤彤的。
新鮮河蝦本身就很清甜,只要放一點鹽調味就行了,裝在棕褐色的陶盤裡,紅紅的蝦陪著綠油油的野蒜葉子,看了就讓人食指大動,更別說誘人的香味了。
何田坐在桌前,急不可耐地抓住一隻蝦去撥,剝了兩下又丟回碗裡,把手指舉在嘴前呼氣,「好燙!好燙!」
易弦夾了一隻蝦,小心剝好,遞到她嘴邊,「啊——」
何田張開嘴,「啊——」
他笑著把蝦肉放進她嘴裡,她嚼了幾下,也笑了。
「好吃嗎?」
「好吃!」
「那我再給你剝一個。」
「不不不,這次我給你剝。」
易弦眉頭輕輕一挑,不動聲色說,「好。那你餵我!」
何田真的笑嘻嘻地剝了只蝦餵到他嘴裡,「好吃麼?」
易弦閉了閉眼睛,做個「噓聲」的手勢,像是在慢慢品味。何田等著,還以為他會說什麼美食家的專業評品呢,沒想到,他睜開眼睛笑了笑,「特別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