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逆流(四)

  第32章 32.逆流(四)

  昭昭沒想到報應會來得這麼快。

  她開始流血了。

  前兩次,血流了幾天就停住了,現在又來了。

  起先是一點點,紅棕色,像硃砂痣那樣。

  隨後顏色加深,紅得發黑,粘稠的血順著大腿浸透下衫,腥甜中帶著死氣。

  整整一個上午,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動作稍微大一點就會血流不止,讓她慘白如紙地死去。

  腹痛如絞,睡意昏沉,她肚子裡好像揣了塊十斤重的燙鐵,除非用刀豁開肚子挖出來,否則這種疼痛會伴隨她一生。

  她已經換了幾件下衫了,稍一會兒又透出血來。沒有下衫換了,就只好從屋外拿了一堆乾草鋪在腳下,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血從大腿滑落,一點點將乾草浸成黑紅色。

  這就是報應?

  昭昭忍不住想到了死。

  人嘛,終有一死。

  她不想這樣窩囊的流血流死,更不想上吊投井喝毒藥,她渴望一種慘烈的死亡為自己並不高尚的一生收場,最好要足夠悲壯。

  那該是怎樣的?

  她想起了小多唱過的戲詞「黃沙蓋臉屍不全」,忍不住笑了笑,一瞬間覺得身下乾草上的血都明艷動人了起來。

  既然要死,就得轟轟烈烈。

  就像去雲州路上見到的那隊官兵一樣,飛揚的駿馬,漫天的塵沙,威武的盔甲,火紅的瓔絡和冰冷的馬刀……

  「昭昭兒。」門被拍響,是小多:「你餓不餓?」

  自從那日吵過一架後,兩人關係就有些生疏了。這幾日昭昭要麼不在樓子裡,要麼悶在房間裡,連照顧窈娘的時間都少了。

  昭昭望向格子木門後小多的身影,眼前昏昏地發著黑,她忽然覺得屋裡所有東西都是黑色的,連窗外的陽光也是黑色的。

  「我不餓。」昭昭扶著床欄,頭暈得有些站不穩。

  小多以為昭昭還在跟他賭氣,站在門口默了一會,最後還是把手裡的飯菜放到了石板上。

  「你記得吃飯。」

  他漸漸遠去,昭昭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她隔著門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如果她沒猜錯,其中一定有碗撒了蔥花的雞蛋羹,她喜歡吃那個,小多知道的。

  涼了就不好吃了。

  昭昭穿上滿是血的下衫,推開門,將地上的食盤端進了房內,剛要回過頭去關門,卻見小多就在門外。

  他看著一片狼藉的屋子和昭昭衣擺上的血,瞬間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昭昭兒……」他臉紅到耳朵,背過身去不敢看昭昭:「你來葵水了。」

  葵水?

  昭昭愣了愣,她從小在女人堆里長大,不知聽過多少次這兩個字。她一直以為她離它很遠,卻沒想到這麼近,近得讓她手足無措。

  小多輕聲說:「我去幫你要些東西來。」

  昭昭叫住他。

  「悠著點……別讓虞媽媽知道。」

  樓子裡的規矩,雛妓來了葵水就能意味著長成了,能上燈了。

  昭昭做壞事時總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可一扯到這方面,又恨不得永遠當個孩子。

  小多點點頭,紅著臉走了。

  沒一會他回來了,連門都不好意思進,站在門外說:

  「昭昭兒,雲兒姐來了。」

  門被推開,雲兒擠進來,看見了地上沾血的乾草和血污的衣裙,心疼地哎呀一聲:

  「小祖宗,你怎麼整得這般邋裡邋遢的……你都快十四了,你娘就沒給你備著點東西?」

  昭昭搖頭,窈娘如今大著個肚子全靠她照顧,哪有時間照顧她?

  上次她去送藥,好不容易碰上窈娘醒著,兩人也沒說幾句話。

  窈娘問昭昭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怎麼看起來不開心。昭昭不敢把自己在背後做的事告訴她,隨便敷衍幾句就溜了。

  雲兒把自己手上的小包打開,裡面有幾條乾淨的衣裙,還有草紙和布袋布條一類的東西。

  她跟昭昭說了用法,末了嘆氣道:「自己還是個孩子,馬上又要當娘了。」

  昭昭不明所以,雲兒解釋道:「窈娘那個身子哪裡帶得動孩子?她生出來還不是扔給你照顧,說到底不就是你當娘麼?」

  「小事。」昭昭垂下頭,照著雲兒教她的辦法往布袋裡面塞草紙,「我養得起兩個人。」

  雲兒自嘲一笑:「也是,我們這種賤命好養活得很,給口飯就能活……至於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想都不敢想。」

  昭昭就是這樣長大的。

  她小時候總喜歡趴在前樓的陽台往街上望,看著和她一般兒大的女孩騎在父親的肩膀上,手裡拿著糖人或者木偶,臉上掛著燦爛的笑,開心自在得像只快飛上天的小鳥。

  昭昭遠遠地望著,既不羨慕也不難過,反而滿心倦怠。

  孤魂野鬼隔著奈何橋窺見陽間前世的倦怠。

  「我不會讓弟弟妹妹過那種日子。」昭昭道。

  雲兒笑,不留情地點破她的心思:「你以為你幫虞媽媽搞了些銀子,她就會把你當個人看了?你妹妹就不是妓女,弟弟就不是龜公了?」

  昭昭怔了怔,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虞媽媽是什麼人,我比你清楚得多。」雲兒道,「我沒掛燈之前也幫她賺過幾筆銀子,她也讚賞過我,我痴心妄想,以為她真把我當成女兒養……可最後又怎麼樣?還不是做了婊子。」

  難怪虞媽媽當初要多給一筆銀子。

  昭昭原以為那是獎勵,現在看來是劃清界限,拿錢還人情。

  同樣也在告訴昭昭,親兄弟明算帳,兩人還是雛妓和老鴇的關係,該賣還得賣。

  「昭昭兒,我知道你心氣高,不情願做婊子委身於人……但出身妓籍,以色侍人是逃不了的命。」雲兒輕聲說,「你要是不想掛燈,就把來葵水的事情遮掩住,別讓人知道,勉強還能混個一兩年清白。」

  話落,雲兒起身走了。

  昭昭思索著雲兒說的話,默了會,起身將身上用水擦淨了,換上了雲兒送的乾淨衣裳,推開了門。

  小多一直守在門外,不好意思進去,看見昭昭連忙關心道:

  「……昭昭兒,你肚子疼不疼?」

  他交際廣,聽過女孩討論這些事兒。都說第一次來葵水是最疼的,肚子裡好像有一隻手在攪弄五臟六腑,讓人疼得直不起腰。

  昭昭雖沒那麼嚴重,確實也沒好到哪兒去,她面白如紙,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聲音輕得像風:

  「好小多,搭把手扶著我,我要去見虞媽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