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景明(三)

  第26章 26.景明(三)

  「有兩味藥賣完了,得明早才到。」藥童笑,「要不您二位明兒個再來取?」

  昭昭點了點頭,藥童從案上寫下一張單子,說明日憑此來取即可。

  他把找剩的錢還給小多,原本沉甸甸的一袋銀子已經快空了。

  昭昭看得一陣肉疼,把自己的錢填糧進去,小多卻像被打了臉一樣急起來:「昭昭兒,我裝闊賠的錢,你補什麼?」

  「小事。」

  昭昭將單子塞進袖中,提步往外去,小多想攔住她把錢還回去,卻有一人猛地隔在了兩人中間。

  「二位。」這人一臉諂媚的笑,油滑得讓人渾身膩歪:「要不要住店吶?」

  昭昭和小多都是混慣了市井的精明鬼,曉得這種湊上來攬客的大多都是黑店,他們連說不用,可這人厚著臉皮繼續跟著:

  「你二位郎情妾意,我們小店可以……」

  昭昭回過頭,冷了他一眼。

  這人頓時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變臉改口道:「小的錯啦,小的錯啦……您二位心跡雙清,絲塵不染……」

  昭昭和小多一路走,這人一路跟,當真是濕面沾了手,甩都甩都不掉。

  小多被煩得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叫人家滾,不悅道:「你們店什麼價?在哪兒?」

  這人抬手一指,只見不遠處臨街有棟四層的客棧,裝修貴氣精巧。

  「今兒個剛好還剩一間隔床,您二位要是要的話,八成價就行。」

  天剛微微擦黑,風裡傳來沿街館子的酒菜香,昭昭和小多的肚子不約而同發出咕咕叫。

  「哎呦,您二位這餓得不輕啊……」這人笑笑,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加兩串銅錢,本店還附贈三菜一湯。」

  兩人對視一眼,咽了咽口水,終究還是頂不住打折的誘惑,跟在這人後面進了客棧。

  一見有客,守在門口的小廝連忙迎上來:「二位裡面請!」

  昭昭和小多平時在樓子裡伺候人伺候多了,忽然被人伺候還真有些不習慣,兩人像個土包子似的畏手畏腳,在小廝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廂房。

  進了房間後,那引路的小廝也不走,哈著腰沖兩人笑:

  「您二位……」

  昭昭知道這是要錢的意思,沒等她掏錢出來,小多已經付了,囑咐道:

  「趕緊上菜來,多要一桶飯。」

  等到傳說中的三菜一湯上來,兩人才發現這果然是一家黑店。

  菜是蟲蛀過的,湯是剩的,飯是餿的。

  兩人面對面坐著,相顧無言,默了好久,小多才罵了句娘:

  「王八蛋,找他說理去!」

  昭昭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但絕不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逞意氣,她拉住小多,輕聲道:

  「今天是花朝節,沒宵禁,咱倆出去玩兒吧。」

  小多原本氣得很,被她這麼一說,莫名其妙地紅了耳朵:

  「……昭昭兒,你想和我出去玩啊。」

  昭昭曉得他在想什麼,笑笑:

  「那倒不是,你下午在外面裝闊,害我白給了冤枉錢,我不得找機會花回來?」

  小多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聽了這話也笑起來:

  「行啊,狠狠花,免得咱倆之間有什麼不清楚的。」

  見兩人從廂房出來,那小廝厚著臉皮上來問:「二位這是要出去?」

  知道這家是黑店,兩人一樣東西都沒落在廂房裡,謹慎道:「待會就回來。」

  小廝用笑眯眯的眼將人睃巡一番,側身讓開了路。

  出了客棧就是街市,雖已入夜,仍熱鬧非常。

  興盡而歸的粉面霓裳與富貴公子們說說笑笑,醉醺醺不知去往何處,留下一道甜膩脂粉氣,似乎將周邊不起眼的小商小販們身上的汗味也熏精神了,鼓足了勁兒吆喝叫賣。

  昭昭和小多像兩隻在荷葉間蹦來蹦去的小青蛙,從果子鋪跳到燒烤攤,又從燒烤攤跳到了羊肉鋪。

  臨近初夏,吃涮羊肉已經有點燥了,但這家的羊肉奶香味十足,兩人吃得滿頭大汗猶嫌不夠,直到撐得吃不下去才停。

  昭昭吃飽了原有些困,準備回客棧睡覺,卻聽身後響起一片叫好的聲音,小多驚喜道:「昭昭兒,你看天上!」

  天上?

  昭昭順著小多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不遠處,深藍色的夜空中竟有一位紅衣女子懸空而立,仿佛將風踩在了腳底。

  「是走索!」

  小多眼睛亮晶晶的,他拉著昭昭擠進了人群,隔近了去看雜技。

  昭昭仰起頭,只見那紅衣女子踩著一條細得微不可見的繩索,穩穩地走在空中,高貴得像貓,靈巧得像鳥,明明是在賣藝,垂眼俯視的時候卻帶著睥睨天下的氣勢。

  耳邊不停響起叫好聲,昭昭不由看呆了,也跟著拍手叫了幾聲好,許是錯覺,昭昭竟看見那紅衣女子沖她笑了笑。

  陸上伎樂種類繁多,走索完了之後還有踏滾木、吞火吐刀、流星火爆。兩人本想一直看到結束,卻聽旁邊幾個看客們說花神廟要閉門了。

  小多攛掇昭昭去許願,一轉身剛要走,就見那紅衣女子站在不遠處,黑如點漆的眼凝望著昭昭。

  這是個西域人。

  她走到昭昭面前,用胡語說了什麼,隨後用手指擦掉嘴上的口脂,像賜福般點在了昭昭的眉心,蹁躚而離去。

  被她點過的那處微微發熱,昭昭失笑:「她說什麼?」

  小多撓撓頭,也不懂:

  「她說……她說……」

  恰好旁邊有個懂胡語的看客,熱情地接過話來:

  「她說,所有鳥兒都會飛上天空。」

  夜深了,兩人踩著花神廟閉門的尾巴趕到,往香火箱裡塞了銅錢,跪在了花神娘娘面前。

  花神是楊貴妃。

  按理說,以色侍人的妓女本該極信奉楊貴妃,可昭昭雙手持香,雖是跪著,心裡卻擠不出半點敬意,只隨便拜拜,連願都沒許就起了身。

  守在一旁的小尼姑走到兩人身前,手中拿著一筒木籤,笑道:

  「花神娘娘降福,你們二位可要搖簽,指引迷途?」

  小多聽多了戲文,相信英雄起運前總會被神靈指點,於是俯身又拜了拜花神像,恭恭敬敬地接過了小尼姑手中的簽筒。

  他閉上眼搖簽,口中念念有詞,十分虔誠。

  不一會,簽出了。

  小尼姑拿起簽,笑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利官進祿。」

  小多大喜過望,攛掇著昭昭也試試。

  試試也無妨。

  昭昭閉上眼,晃動簽筒,竟一下出了兩根。

  小尼姑從地上撿起木籤,神色漸漸淡下去,微微皺起了眉。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她頓了頓,又念起第二簽:

  「往來忘義忘仁者,莫上彭城燕子樓。」

  話音未落,小多連忙呸呸呸幾聲,一邊拉著昭昭往外走,一邊罵道:

  「什麼狗屁花神娘娘,陰陽怪氣的!」

  他氣呼呼地走了好遠,也不知在氣什麼,安慰昭昭道:「那些都不準的。」

  昭昭不信神佛,更不信命運。一切不能抓在手裡,踩在腳底的東西她都不信。

  她笑,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起做過的夢:

  「小多,幫雲兒姐落胎那晚我做了個夢,夢到了個兇巴巴的菩薩,他說我將來會踩著屍山血海走出一條通天歧路。」

  小多聽後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昭昭兒,你是個女孩兒,哪來機會上戰場?而且你不是心狠手辣的人,還屍山血海通天歧路呢……瞎扯!」

  兩人說說笑笑走了一路,直到發現四周的街道上無人,才漸漸噤了聲。

  已到深夜,街上的鋪子關了,攤子撤了,夜風卷著落葉吹動檐下的燈籠,呼呼作響。

  「昭昭兒……」小多咽了咽口水,「我晚上好像沒吃飽,怎麼覺得肚子裡有點發虛呢。」

  怕黑又怕鬼,還上戰場?

  昭昭白了他一眼,謹慎地打量周圍的道路,許是錯覺,她竟覺得每一次黑洞洞的巷口都似藏了人一般。

  「昭昭兒……」小多冷得搓了搓肩膀,「你說雲州這麼大個城,應該不會有強盜劫匪吧……」

  昭昭正要說不會,就見前面胡同口的陰影里斜剌剌地走出一個長相狠厲的漢子,手裡拿著一根臂粗的木棍。

  兩人心裡俱是咯噔一聲,轉身想往後跑,卻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三個漢子,手中物什在月光下閃著明晃晃的光。

  那是刀,能殺人的刀。

  這是走夜路遇上匪了。

  「昭昭兒,跑!」

  小多大喊一聲,扯上昭昭撒開腿就跑。兩人鑽進漆黑的胡同里,身後的四個匪猶如黑蛇一般緊跟其後。

  昭昭的心砰砰跳,仿佛馬上就要炸開,她一邊跑一邊把窄巷中堆好的柴堆推倒攔路:「小多你個烏鴉嘴!」

  「悶頭跑就是了!」

  小多的腿掄得快冒火,嘴裡呼呲呼呲地喘著氣:「他們又不是戲文里能飛檐走壁的刺客!都是兩條腿頂一個腦袋,誰跑不過誰?」

  話音剛落,身後就響起一道破風聲,小多隻覺得自己手臂一疼一癢,竟微微麻了起來。

  「娘的!這群孫子是內行,帶了麻藥吹箭!」

  他掄腿的速度慢下來,昭昭咬著牙拽著他跑,剛彎過一個拐角,本該空空蕩蕩的巷口卻站了個守株待兔的匪。

  那匪一見兩人,二話不說上來就是一棍,小多抬手幫昭昭擋了一下,臂骨發出一聲清脆的裂響。

  眼瞧著就要被抓住,昭昭打了個滾從他脅下鑽了過去,拉著臉色慘白的小多繼續跑。

  她本來是不想破財消災的,無奈情況緊急,不得已從兜里抓了一把銅錢往後扔,試圖延緩四個匪的追擊。

  可惜那四個匪心懷大志,根本看不上這點小錢,不僅沒慢下來,反而跑得更快了。

  小多跑得越來越慢,他額上疼出了冷汗,身上麻藥的效果也上來了:

  「昭昭兒,把我丟了自己跑!去大道上找更夫!」

  按照戲文里的劇情,昭昭會說生死相隨不離不棄,誰知她一言不發,先將身上的碎銀子往後扔了幾塊,隨即在繞過幾個巷拐後,一腳將小多踹進了池塘里。

  小多淹在水裡咕嚕咕嚕地吐著泡泡,聽到頭頂響起腳步聲後連忙憋住氣,等到腳步聲遠去後才從水裡探出了頭。

  這四個匪去追昭昭了。

  小多從水裡爬出來,麻藥讓他眼前模糊不清,他努力辨認著周圍的街景,想趕緊去大道上找更夫報官,可腦中的眩暈越來越重……

  啪的一聲,他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

  昭昭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往哪跑是大道,雲州城實在太大,小巷小街像密密麻麻的蛛網。

  力氣用盡,她跑得越來越慢,腦子也跟著變鈍,最終被逼到了一條胡同里,前後各堵著兩個匪。

  昭昭被夾在中間,四個匪像是捕獵的狼般地逼近她,下一秒就要衝上來把她砍成肉醬。

  昭昭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連命都捏在別人手裡,她慌得要死,仍強作鎮定:

  「謀財而已,犯不著害命……要多少錢,我給你們就是!」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身後的柴堆上扯出一根最粗的木棍防身。

  「小姑娘,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得罪過人?」為首的匪陰笑道。

  昭昭腦中嗡的一聲,這幾個難道是趙四手下的人?

  另一個匪指著她說:「就是你,害得我們老大流放三千里!」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昭昭心裡發寒,這幾個人跟了她一路,是來取她命的!

  下一瞬,四個匪幾乎在同一時間沖向昭昭,作勢就要將昭昭砍成四段。

  昭昭運氣好躲開了一刀,又用手中的木棍擋了一刀,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拼命往胡同口跑。

  胡同口就在眼前……近了,很近了……昭昭痴心妄想著,外面一定是大道,一定恰好有武藝超群的更夫出現,大發好心救下她這條命……

  啪的一聲,昭昭猛地腿一軟,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腿上不知何時也中了麻藥,再也動不了,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魚。

  四個匪見昭昭倒下,也懶得追了,悠閒地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在嘲笑她的白費努力。

  滋啦……滋啦……是刀鋒划過地面的聲音。

  給個痛快。

  昭昭在心裡祈禱。

  她曾以為自己不怕死,臨了卻止不住地發抖。

  給個痛快!

  她咬牙閉上眼,等待死亡,卻聽見刀鋒划過地面的聲音斷了。

  身後一陣風來,昭昭聞到了冷冷淡淡的沉香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