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景明(一)
春雨霏霏,稀薄的雨霧像蒙蒙的輕紗,濕潤的泥土散發著清新的草木香,天色呈現出一種晦暗與陰鬱的灰藍。
已近初夏,小多換上了粗布短脛,他翹著二郎腿躺在草堆上,望著頭頂車棚縫隙處一線窄窄的天,叼著狗尾巴草,哼起小曲兒:
「花柳芳菲,人生有幾。色映金巵,香生羅綺——」
車棚外的人聽到了他唱的調子,揮鞭輕輕抽了兩下拉車的老牛,在顛簸起伏中應聲合道:
「忠肝義膽誰敵?直待掃胡塵,方遂我平生豪氣!」
這是《精忠記》里的唱段。
小多吐掉嘴裡的狗尾巴草,將頭支出車棚,笑著問駕車的老漢:
「爺爺,您也喜歡岳武穆?」
老漢不答,端腔又唱了幾句:「義膽忠肝挺一戈風雪往來兵間,功成際一旦命殞權奸——」
小多原本只是隨便找了個能去雲州的牛車,卻沒想到狹路逢知己,竟遇上個懂行的:「堪嘆未復江山便做昔日砍頭嚴顏,尚留傳滿門一劍血痕斑斑!」
老漢呵呵笑了兩聲,將腰間的酒壺丟給小多,小多沒客氣,咕嚕咕嚕喝了兩口,遞還回去。
他注意到老漢的指節很寬,粗繭很厚,還有細細密密的傷痕,又操著一口北音,便問道:
「爺爺,您是北邊兒退下來的兵?」
老漢笑道:「好小子,有眼力。」
小多平日聽慣了浴血沙場的戲文話本,對戰場有著說不出的嚮往,好像那裡躺的不是累累白骨,而是功名利祿一樣。
難得見著能活著回來且四肢俱全的老兵,這跟一部活戲文有什麼區別?
小多語氣帶著點奉承和討好,笑道:「爺爺,能給我講講北邊兒的事嗎?」
老漢靠著車輔,用手裡的鞭子逗著牛尾巴:「聽哪兒段啊?」
他既肯講,小多連忙把旁邊睡覺的昭昭拍醒,「昭昭兒,起來長見識了!」
又滿臉興奮地望著老漢:「聽去年的冀州大捷!陳將軍斬敵十萬的那一仗!」
昭昭昨晚為了給窈娘熬藥睡得遲,天亮才有機會閉眼,好不容易打了會盹兒,小多就把她拖上了去雲州的牛車。
眼下她迷迷糊糊的,頂著一頭草屑打哈欠,聽車棚的老漢嗤了一聲:
「陳將軍斬敵十萬?你們南邊兒人是這樣傳的?」
不等小多答,老漢帶著些許憤怒抱怨道:「那陳桓分明是踩著我們王爺得了首功!」
小多聽出點關竅,這老漢從前是寧王爺手下的兵,替舊主打抱不平呢:
「寧王爺的威名天下誰人不知?只是……民間都說這冀州大捷啊……是當時寧王爺在冀州被困,陳將軍帶兵千里奔馳,救寧王爺於亂軍之中,裡應外合將冀州城下的蠻子殺了個乾淨。」
老漢冷笑:「哦,想來你們是不知道陳桓龜縮在後,坐收漁翁之利了?」
小多和昭昭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他們在南地,北邊兒的消息傳來時已經變了又變,真假都不一定,哪能知道這麼細?
「王爺帶兵孤守冀州,他卻拿王爺做餌釣蠻子,求援他不理,讓他走海路運糧草進來他也屢屢推脫!」
老漢不屑的語氣中帶著恨意:「等十萬蠻子圍死了冀州,他才慢悠悠地拉著幾十門紅衣大炮來了。冀州那地方地勢狹窄,他的人只管在山上放炮,將亂戰中的兵不論敵我一律轟殺。」
說著,他拉起褲管,露出腿上的燒傷,冷冷道:「也不曉得他到底是殺蠻子,還是奉了誰的命,耍花招想殺我們王爺!」
小多最見不得忠良被害,猛地一拍大腿,同仇敵愾道:
「天殺的活秦檜!寧王爺那支軍若是折沒了,蠻子南下一路無阻,豈不是要重蹈徽欽舊事?」
昭昭眨了眨疲憊的眼瞼,問道:「他既把事情做得這麼難看,為何最後又出兵援救了?」
「因為我們世子殿下。」
老漢從兜里抽出一桿煙槍,點燃,呼呲呼呲地抽了幾口:「他把陳桓那孫子逼到了絕路上。」
僅憑一人牽動局面?
小多只在戲文中聽過這種事跡,有些不信,問道:
「當真?」
老漢仰起頭,閉眼吐著煙:「當時深冬臘月,北地萬里冰霜,冀州城裡糧草用盡,馬兒也吃完了,已經有了人相食的勢頭。」
「王爺前後派了十幾隊人去向陳桓求援,統統石沉大海沒有回應。有一晚,王爺將僅剩的七千殘兵聚在校場,說再守無益,不如開城門突圍,廝殺一番。」
「這不是白白送命嗎?我們都知道不會有援軍來了,可人沒死到臨頭時心裡總還存著妄想,再鐵血的漢子也不願以七千殘兵突圍十萬敵軍的包圍……」
「大家心裡雖然不情願,但我們都是跟著王爺出生入死幾十年的兵,怎能不聽他的號令?偌大的校場中無一人開口,天地寂寂,風雪淒淒。」
老漢垂下眼,有些感激地笑了笑:「我們都是裝大膽的懦夫,只有世子殿下走上了高台,對王爺說,父親,我去。」
「我們豈能讓殿下去?派去求援的兵沒一個回來的,不是被蠻子豁開肚子就是被陳桓殺了……定北軍就是死完了,也輪不到殿下親自去刀山火海走一趟!」
「我們大喊著不行,可王妃已將腰間的尚方寶劍遞到了殿下手中,說此劍外殺敵寇,內斬國賊,吾兒速去速回。」
小多聽得入了迷,仿佛那個孤身涉險即將力挽狂瀾的人是他自己:「然後呢?」
老漢又悶了一口煙,幽幽道:「我們都以為殿下不會回來了,要麼被蠻子逮住,要麼被陳桓殺了……大家每每望向城外,都怕蠻子旗杆上掛著的人頭裡多出殿下的……他還那麼年輕,比我們都年輕……」
小多急死了:「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老漢語氣淡下去,「然後援軍就來了啊。」
昭昭問:「世子殿下呢?」
「提前進京請罪了。」老漢笑笑,「他帶人走海路鑽進了陳桓的守城,將囤積的糧草燒了個乾淨,逼得陳桓只有出兵打蠻子、搶糧草才能過冬,否則他手底下的十幾萬大軍譁變一亂,北事休矣,他擔不起這個罪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