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春和(三)
這是書房。
黃縣尉雖是武將出身,但為了和頗有文癖的頂頭上司打交道,不得已也學起了筆墨。
頭三年他學的是顏體,好不容易寫出了幾分神韻,上司卻忽然改換門庭,喜歡上了文徵明。
顏體闊氣,大開大合,黃縣尉尚且能學個一二分。
可文徵明的小楷過於秀巧,黃縣尉只覺得寫字如繡花,如何都不得要領。
他聽到了腳步聲,知道昭昭來了,頭也不抬地吩咐:
「來幫我磨墨。」
一流青樓會教女孩們讀書寫字,可昭昭出身於二流野樓子,大字不識幾個,筆墨紙硯一類的東西摸都沒摸過幾回。
她輕輕應了聲是,小心地拿起墨塊,在墨玉硯台里慢慢地磨。
黃縣尉的字丑,昭昭垂著眼不敢看。
無意間還是瞟到了,只見一根秀氣的筆桿在黃縣尉粗糲的手中顯得格格不入,寫出來的字難以入目,滿紙都是黑糊糊的字團。
「娃娃。」黃縣尉忽然開口了,嗓音又悶又沉,「你覺得我字寫得咋個樣?」
昭昭心想這問題當真無從作答,只好裝傻充愣,望著黃縣尉道:
「黃大人,小人聽不懂西南官話。」
她模樣長得清秀,偶爾裝起傻來讓人找不到錯處,貓兒似的眼睛水靈靈的,誰被她望著都不忍心把她往壞了想。
偏偏黃縣尉是個人精,打眼就能看出昭昭是個什麼貨色。
他在官場上弄虛作假多了,最不樂意私下還搞這些彎彎繞繞。
於是他冷哼一聲,擺了擺手:「爬遠些。」
昭昭連忙跪下,垂首恭敬道:
「大人,您字寫的不好。」
虛偽慣了的人都有個毛病,厭惡虛偽又受不了真實。
黃縣尉聽不得直言,正要趕人,卻聽昭昭道:
「您筆力蒼勁,運筆大開大合,絕對是寫顏柳的一把好手,寫這種秀氣的字體,實在是有些自誤了。」
這話是從窈娘那兒學來的。
窈娘喜歡有才的文人,廣撒網的時候難免撒到沒那麼有才的,窈娘和他們討論筆墨時總結出一個經驗——
字潦草的就說有懷素遺風,字粗糙的就說有顏柳筋骨,字無力的就說有衛氏氣韻……一個猴一個拴法。
黃縣尉用粗糲的手抬起昭昭的下巴,瞧了會,不屑道:
「你娃毛都沒長齊,就想學別個放貸。」
他放下筆,走到茶案邊到了一杯茶,咕嚕咕嚕喝盡。
放下杯子時,昭昭已經舉著茶壺等著伺候了。
倒是個有眼力見兒的。
「大人。」昭昭恭敬道,「我聽說您上陣殺敵時不過十四歲,僅僅兩年就憑軍功升到了九品校尉,從屍山血海里掙出了榮華富貴。」
黃縣尉坐下,示意昭昭為他添茶續水,輕慢道:
「我是男娃兒,你是女娃兒,歸根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昭昭添好茶,雙手捧過去:
「各有所長。女人心細,比男人做事更小心謹慎。」
黃縣尉指了指身邊的椅子,示意昭昭坐著說。
他掀開蓋碗,抿了口茶,抬眼卻見昭昭依舊端端正正地站著,笑道:
「你媽媽是哪個?」
昭昭愣了愣,答道:「姓虞。」
黃縣尉思索了會,他是縣尉,主管縣中大小防務,青樓窯子戲館一類的腌臢生意都得明里暗裡往上供錢。
錢雖不是經他手收的,可手下人呈銀子上來時會送本冊子,裡面寫著誰誰誰做什麼生意供了多少。
倒是記得有個姓虞的老鴇。
「你媽媽是個懂事人。」黃縣尉道,「你這個想法,她曉不曉得?」
昭昭見有苗頭,連忙道:「曉得,曉得,虞媽媽很想為您出力。」
黃縣尉點點頭:「要得嘛,你把你的打貓兒心腸再說一遍。」
打貓兒心腸?
昭昭失笑,黃縣尉以為她要搞的是黑心高利貸,當真是誤會她了。
她醞釀了會,開口道:「大人,您在縣中素來有清名,人人都知道您剛正不阿,愛民如子……」
黃縣尉擺了擺手:「少放閒屁,說正事。」
既然如此,昭昭開門見山道:「大人,我能讓您又賺錢又賺名。」
「咋個弄?」黃縣尉起了點興致。
「以前趙四的印子錢只放給領了糞道的淨頭們,把他們往死了薅,竭澤而漁,不是長久之計。」
昭昭道:「所以我們要做的是細水長流的良心生意。我們可以把利錢放低,放錢給更多周轉困難的貧戶,這樣一來客源一多,總算下來利潤也不會少。」
黃縣尉反問道:「那別個為什麼不去當鋪借錢,而要來找你?」
「因為我們利錢比當鋪更低。」昭昭答,「同樣的,我們也需要東西抵押。」
黃縣尉又問:「如果別個不還錢,你們去要帳,用的手段不好看,豈不是髒了我的名聲?」
昭昭搖搖頭:「我們盈虧自負,如果虧了,就認了,絕不用過火的手段去要。」
黃縣尉疑惑道:「那你們找上我做啥子?」
昭昭笑了笑:「需要借您的清名為我們撐台……否則一群妓女發出的印子錢,誰會借,又有誰會還呢。」
黃縣尉打量著昭昭,默著不說話,昭昭是個懂事的,連忙挑明好處:
「我們每月都會拿兩成利錢孝敬您,除此以外,還能讓您更得民心。」
「哦?」
「我們放出的錢利息低,讓那些貧戶都有了周轉的餘地,這是利民的好生意。」昭昭道,「雖說放貸這事不太光彩,可如果您不涉足,就會被地痞流氓插手,到時候為害鄉里,又起許多冤孽禍事……」
黃縣尉用帶了玉扳指的手敲了敲桌案,示意昭昭不必再往下說。
他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寫了個陳字:
「你去找陳監市吧,在外面做事,千萬莫說我的名字。」
這事是成了。
昭昭屈膝跪地,連連磕了幾個頭,笑著道謝。
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
第二天,宿春風的樓前掛出了個大木牌,上面寫著「扶貧救困」。
起初大家還好奇,一群妓女怎麼說得出這種大話來?
直到張掌柜扭扭捏捏地走了進去,大家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張掌柜站在小多說書的台子上,漲紅了臉,開口道:
「我要借錢。」
台下,一直被視作玩物的妓女們像高高在上的買家,嗤嗤笑道:
「平時我們去買藥,你都一副陰陽怪氣很瞧不起的樣子。今兒個怎麼來求我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