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烏吉雅在河灘邊撿到一個奇怪的男人。
這個男人身受重傷,尤其是腦後,流了很多血,奄奄一息,半個身子都浸在河灘的泥沙里。
他和族中男子長得完全不一樣,他身形高大勇猛,比烏吉雅從出生到長大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俊美。
有什麼刺眼的東西一閃而過,別在他腰側,光芒勝過草原上空的太陽,烏吉雅低頭看去,是半截出鞘的環首刀。
他是晉人。
烏吉雅有些害怕,晉匈不兩立,她怕他醒來會一刀結果了她的性命。
部族的老人們說,晉人又在和他們的單于打仗。
尤其這次交戰,晉人皇帝也來到前線,這個皇帝比他父親還要殘暴,親自掠奪了他們好多草場和寶馬。
老人們目光哀傷,感嘆著,往後恐怕不能在敕勒川繼續放羊了。明天一早,他們要同別的部落一起,跟著戰敗的單于北遷,越過陰山才安全。
太陽漸漸西斜,東草原的天黑得很快,烏吉雅揮舞手中棍棒,吆喝著把羊群趕回部落方向。
這個男人,就不必管他的死活了。
天擦黑時,烏吉雅卻去而復返,這次還叫上了她的哥哥嫂子。
「再不把氈篷收拾出來,明天一早就跟不上大部的人馬了。」哥哥不斷向她抱怨,「烏吉雅,你到底想救誰?」
烏吉雅帶著哥哥嫂嫂到了河灘邊。
見她突發奇想,竟是想救一個戎裝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貴的晉人男子,嫂子變了臉色,斥責她:「你瘋了?把他救下,萬一他屠了我們部落怎麼辦?再或者,部族的人發現我們救了晉人,上報給大單于,我們全家都會遭殃。」
烏吉雅卻央求道:「他傷得好嚴重,我做不到見死不救。阿摩敦(母親)在世時說過,要時時刻刻心存善念、多做善事,死後才能重回長生天的懷抱。等我們把他救活了,該如何處置他,全憑你們決定。」
哥哥轉身就要離開:「烏吉雅,你是我們部落最善良、最美麗的姑娘,你還沒有成婚,家裡突然多了個男人,你讓別人怎麼看你?」
草原上夜風似刀刮,烏吉雅的小臉瞬間通紅。
哥哥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對這個晉人男子一見鍾情。
烏吉雅一通軟磨硬泡,哥哥嫂嫂才勉強應下,同意搭一把手。
只是哥哥不太放心,便卸掉了男人的一身裝束,連同他的環首刀,一應找了個地方妥善掩埋。
……
男人在七天後醒來。
這七天,哥哥給他換上了匈奴服飾,又把他綁在木板車上隨大部一路前行,烏吉雅和嫂嫂每日負責就近為他尋找治傷的藥草。
部落終於繞過陰山,在一片水土勉強算豐茂的地區安定下來。
再往北走,就沒有他們部族的容身之地了。
匈奴內部不似晉廷井然有序,由無數個大小不一彼此分散的部落構成,同樣為了一片草地、一條河流內鬥嚴重。
烏吉雅所在的部落並不算強悍,就常常遭受其他部落欺辱。
男人沉默不語,冷眼觀察穹廬內的一切。
他肯定餓壞了。
烏吉雅給他熱了碗羊奶,這是她一早親手進羊圈擠的;還給他烤了幾塊肉乾、捏了幾塊糌餅,這些可都是好東西。
可端到他面前時,他卻嫌惡地看著這些食物。
他的臉色好冷,偏偏越是冷峻,就越顯得他英俊不凡。
真是個傻子,他不知道,草原上的男人們吃了這些東西能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的警惕性很高,羊奶都放冷了,她端進去的東西一口都沒碰。
烏吉雅沒這麼多時間照顧他,她還要去放羊、挑水、打理羊圈,才不陪男人待在氈帳里呢。
她走遠沒幾步,就聽到男人在帳內大聲嘔吐的聲音。
他吃不慣她準備的食物,才吃幾口,就全部反胃吐了出來。
烏吉雅有些傷心。
……
後來她才發現,他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記得。他聽不懂他們一家說的話,雖然勉強吃得慣草原上的食物了,可每天都渾渾噩噩坐在帳子裡發呆,不知道要幹嘛。
烏吉雅給他起了個名字,阿穆爾。
在匈奴語裡,是傻子的意思。
哥哥嫂子想把阿穆爾趕走,留著他在,也是浪費家裡的口糧。
烏吉雅這回再勸不動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阿穆爾被哥哥的木板車拉出部落。
此地距大晉邊關八百餘里,茫茫草原與戈壁,他要靠一雙腿自己回到大晉。
烏吉雅第二次明白什麼叫別離,上一次還是阿摩敦離世時。她雖捨不得他,可她打心底里就明白,他們不是一路人。
當天夜裡,狼群突襲部落。
烏吉雅家在部落最邊緣,還是靠近叢林的一方,狼群闖進部落掠奪牲畜,最遭殃的就是她家。
羊群死傷過半,她和哥嫂只能眼睜睜看著羊羔們被惡狼咬斷脖子,再強大的人也敵不過兇猛的草原狼。
何況部落里亂成一片,誰家都沒有空閒來幫忙。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阿穆爾卻突然回來了。
他騎術了得,身手更不俗,他搶過哥哥的馬和彎刀就沖向狼群。
烏吉雅嚇得大喊大叫,一個勁地讓他回來,他聽不懂,仍舊在負隅頑抗。
她不敢睜眼看,就連對阿穆爾一向不滿的哥嫂都被感動得落淚。
天快亮時,阿穆爾提著整整八個狼頭,渾身掛彩走出了羊圈。
狼患被他以一人之力解決了。
嫂子從他手中接過狼頭,哥哥忙把他帶回帳子中治傷,徒留烏吉雅一個人呆愣在原地。
阿穆爾不是傻子,簡直是勇士,比任何一個部落的勇士都勇猛!
烏吉雅連忙去給他準備食物。
這一回他再也沒有吐了出來,反而咬著肉乾睜大眼,一句話也不會說,可憐巴巴地盯著她,似在祈求。
烏吉雅讀懂了他的目光,他希望他們一家不要再趕他走,留他在,他大有用處。
阿穆爾就這麼順理成章留了下來。
……
他很快就聽懂了匈奴話,又很快地學會了說匈奴話。
烏吉雅這才明白,他何止不傻,簡直聰明得要命,什麼東西都是一教就會。
家裡多了他,清貧的生活很快就慢慢變得富足。
他會和她一起外出放羊,會給馬兒修蹄子,甚至學會了給小羊羔接生;他一次能去河邊挑四桶水回來,烏吉雅和嫂子再也沒為家裡的用水發過愁,甚至他打出的鐵都比鐵匠打出來的更堅實。
更重要的是,他憑藉一張嘴,就能把馬兒以最好的價格賣出去。
阿穆爾真是個無所不能的人。
哥哥和嫂子徹底不討厭他了,部落里其他人也見過他,紛紛誇讚他能幹,因為他偶爾也會去幫助族人們。
部落有個打小就喜歡烏吉雅的男人,叫巴布,在阿穆爾到來前,他一直是部落第一勇士,也一直以為烏吉雅會是他的未婚妻。
阿穆爾的到來搶走了他的一切榮譽,包括愛人。
巴布在一個雪夜強行闖進了烏吉雅的帳子。
他渾身酒氣,看似醉醺醺的,烏吉雅知道他其實清醒得很,不過是想借著醉酒的名頭玷污她罷了。
偏偏哥嫂此時都沒在家,他們外出參加部落聚會去了;阿穆爾呢,興許此刻他也在聚會上跟著族人們載歌載舞,大口吃肉。
烏吉雅抵抗不過巴布,巴布下手很重,她被他傷得很疼。眼看他就要得逞,帳外忽響起阿穆爾的聲音:
「巴布,放開她,有種你就跟我正大光明打一場。」
烏吉雅蜷縮在帳子裡,裹著他打來的狼皮毯,哭得很厲害。
外面的動靜很大,阿穆爾和巴布都在不要命地出手,她卻沒有半點觀戰的心思。
她太害怕了,草原上大多數的男人其實都像巴布那樣,看上誰家的姑娘,直接扛進氈帳里睡了,又粗魯又野蠻。她的哥哥、阿穆爾這樣的男人,反而是極少數。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聽到巴布翻身上馬的聲音,還聽到他對著帳子罵了她一句賤人。
烏吉雅啜泣著從地上爬起,試圖穿好衣服外出,她要去看看阿穆爾的傷勢。
誰料阿穆爾這時進帳了。
儘管烏吉雅來不及躲,但他也目不旁視,根本沒看她。
他背對她坐,沉默了很久,小心給她遞去衣服:
「烏吉雅,我娶你吧,以後我們做真正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