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舟此番回長安決意小住一年,待過了十八歲生辰再北上戍邊。
他兒時剛被接進宮就被凌央封武安侯世子,待他成年再承襲爵位,如今又晉升為驃騎將軍。
霍家後院。
「還有兩年才能叫你武安侯呢。」霍晚絳立於銀杏樹下,抬手替他整理衣著,「阿姐已經迫不及待為你準備加冠禮了,甚至想替你相看女郎,儘早將你的親事定下,免得你——」
免得你像大司馬和長搏侯那樣,一生未娶,一生流離。
霍晚絳說到此處,心臟不由得刺痛了一下,險些痛得她喘不上氣。
小了她整整十幾歲的霍舟近在眼前,她卻莫名就想起衛後和衛驍了。
也許當年衛後也曾像她拉扯照顧霍舟一樣照顧過衛驍,也想過要替衛驍物色一門好親事,然衛驍生性難訓,桀驁灑脫,衛後也拿他沒辦法。
還有薛逸。
不知他的靈位被放入通天觀供奉後,享無數煙火,有沒有成為武神。依照他的性子,他在天上聽到自己這番腹議,肯定今夜就會託夢問候自己吧。
霍晚絳的手驟然頓住,眸光也黯淡了下去。
聽完她一通打趣的話,霍舟顴骨泛紅,只能以乾咳掩飾自己的尷尬,並未著急應答。
他已經比霍晚絳高出不少,能清楚看到她漸顯年歲的細紋,不多,不影響她經歲月洗禮沉澱後的美貌,也能看到她變黑不少的長髮。
看來這幾年她當真敞開了心懷。
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地方發展。
霍舟端詳許久,這才朗笑道:「阿姐,婚事我還不著急。但你放心,我若有了心意相通的女郎,一定第一時間求您為我說媒。」
霍晚絳嘖了聲,收回方才那抹一閃而過的愁緒,繼續打趣他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才能說動一國皇后為你說媒了,霍家這麼大、這麼空,你若一個人住不習慣,便回宮中繼續住著吧。你的幾個妹妹、還有太子公主,一樣很想念你。」
不知不覺,她也變成了一個愛嘮叨的女人。
而霍舟,還有念兒、陟君、小嵐小然他們,在她和凌央的目光中漸漸長大了,大晉人才輩出,新的故事也將由他們書寫。
霍舟搖頭:「不用,我在霍家住得挺好的,有朝一日總要回來不是?等再過幾月洛陽開春,我去北邙山祭拜一下祖父,求他保佑我在戰場上以一當千。」
霍晚絳皺眉:「旁人都求以一當十,你倒好,求以一當千。」
霍舟:「我與旁人不一樣,阿姐你放心,匈奴人經受大挫,十幾年內都掀不起什麼風浪,我便多得是時間帶大司馬回家。」
聽他主動提及衛驍,霍晚絳心中空了一塊。
她溫聲詢問:「你與他可交過手?」
霍舟:「嗯,大司馬風采不減當年,和他交手時,若非我占了年輕的優勢恐怕也難敵。他雖什麼都忘了,可當日在戰場上看到我時,竟用一種一見如故的賞識目光打量我,隨後嘰里咕嚕不知說了句什麼匈奴語。」
霍晚絳憂心道:「他在匈奴處境如何?」
真擔心呼延巴莫會因此次大敗遷怒於他,殺他泄憤,這樣,他永遠也回不了家了。
霍舟:「阿姐你放心,即便他忘記了一切,可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流落到哪個地方都能風生水起,呼延巴莫一時不敢拿他怎麼樣。明年我會乘勝追擊,親手把大司馬帶回長安,帶回您和陛下身邊。」
……
昌寧九年。
聽說霍舟又一次在漠北取得大捷,左賢王部被他徹底擊潰,餘下匈奴人盡數西逃。
霍舟並未回長安,而是在家書中說打算繼續追擊,直至收復整個西域都護府。
霍家這棵獨苗終於長成了一棵獨當一面的大樹,霍晚絳很欣慰。
她收起霍舟的家書,正準備給陟君扎頭髮,凌央卻命人傳喚她去無極殿。
自從二人徹底解開隔閡,他早就大搖大擺來椒房殿過夜了,鮮少主動讓她去無極殿。
今日忽宣,霍晚絳隱隱有些說不出的躁動與期待,應當是個好消息,甚至是關乎衛驍的。
哪料進了無極殿,凌央的神色卻低沉落寞得如同死了一般。
他不住落淚、不住地哽咽,手中捏著一疊厚厚的信紙,正殿案上還擺有一個食盒。
看到霍晚絳入內,他主動將信紙遞給她,然後抱緊她不惜痛聲大哭,如同孩童:
「阿絳,我沒有舅舅了。」
莫非這些信紙是衛驍所書?
霍晚絳一邊落淚安撫他,一邊忙拆開信紙默讀。
熟悉的飄逸字跡躍然眼底,信紙攤開的一瞬,她仿佛回到了雲中城,回到了遍布歡聲笑語的大司馬府。
衛驍在信上說,他想起一切了。
當年他跳進河中,因水性不佳,一不小心就隨著河水跌落到一個巨石遍布的淺灘,摔壞了腦子,忘記了一切。
有個年輕善良的匈奴姑娘外出牧羊時發現了他。
她把他撿回了部落,一開始把他當作傻子照顧,她給他起名叫阿穆爾。兩個人漸生情愫,沒過多久衛驍就學會了匈奴語,並求娶她為妻。
二人結為夫妻,剩下一雙可愛的兒女,在草原上過著最平凡安定的日子。
可惜後來呼延巴莫南下時途徑此部,發現了衛驍,本欲殺他泄憤,卻得知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呼延巴莫一時生了惡意,便讓衛驍進了他的帳下為他效力。
自此,衛驍再沒用過環首刀,他的利刃也揮向曾經的舊時、故友。
薛逸夜訪大營時他並未動手,相反,看到薛逸,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用匈奴語對薛逸說了句下次再見,你我便是仇敵。
於是薛逸死在了之後那場交戰之中,力竭後死在他的彎刀下。
再後來他遇到霍舟,同樣生出了無比熟悉的感覺,更對驍勇善戰的霍舟無比欣賞。
直到霍舟回長安後不久,他因墜馬導致頭傷復發,想起了一切。
衛驍活不下去了。
他無法接受自己與匈奴人結為夫妻,可他的妻子是那樣溫柔、美麗,他明白匈奴百姓同樣過得不易,本想殺掉兩個如同孽種的孩子,可是他做不到。
他更無法接受手刃薛逸、手刃無數大晉將士,手刃這些他曾經的部下。
衛驍在信中說無顏歸晉,更無顏面對長搏侯府上下幾百人,便連夜縱馬逃至幽州。
悲憤之下,他跪地請求被貶去幽州的李吉和王氏親手割下他的頭顱,送來長安薛家,以還此生罪孽。
信讀到此處,霍晚絳嘔出大口血,信紙瞬間被染透染紅。
她捏著信紙,不斷哆嗦,更是將目光看向凌央案上的食盒:「那、那個盒子是薛家帶進宮的——」
凌央用力扯住她的衣袖:「阿絳,別去看,別看,求你……」
霍晚絳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無力跌坐在地:
「阿央,我們沒有親人了,衛家徹底消亡了。」
凌央卻抱住了她:「衛家還有我們,阿絳,我們已經養大這麼多孩子,再將舅舅的兒女還有妻子接回長安,我們再幫他養大好不好?此事舟兒也知,他西行便是為了從匈奴部中搶回舅舅的親人。等表弟表妹長大,等念兒登基,我們就帶上舅舅的靈柩一起去青城山,我們一家人再像從前一樣生活。」
霍晚絳在他懷中小聲嗚咽道: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