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八年十月冬,長安有雪。
自凌央回長安至今,已有整整一月沒有進行過朝會,他幾乎日日都躺在病榻上養傷。
他在戰場上受的諸多傷痛大多都已癒合,回長安後,至多再休養半月即可。
可霍晚絳那日不僅傷了他的肩,更傷了他的心。
身心俱痛,凌央的病情加重不少。
霍晚絳是深夜才回到宮中,回來後,她有意對他避而不見,卻允許他去見他們的兒子、女兒。
她日日將自己鎖進寢殿,聽姒萱提過一嘴,她在寢殿內搭建了一個神龕,日日不忘為衛驍招魂。
她從前從不信鬼神的。
小舅舅失蹤後,在尋得他下落一事上,她忽然變得比誰都執著。
阿絳又病了。
凌央不怪她。
小舅舅的事對她打擊太大,她的頭髮白了那麼多,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她該有多痛啊。
可是他靜下心來冥想時也不忘幻想另一種場景,倘若這次與匈奴交戰,死在戰場上的人是他,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嗎?也會為了他一夜白頭生不如死嗎?
凌央招手將曹恆宣入殿中。
「朕出征期間,皇后見過的所有人全部查一遍,一個也不得放過。」
他伏在榻邊,略有些痛苦地喘息:「若查出將小舅舅的死訊傳回長安之人,賜其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曹恆接過密旨,悄聲退下。
凌央再度閉上雙眼。
殿內又傳來腳步聲,他豎耳一聽,重新打起幾分精神。
霍晚絳和小櫻一齊入殿,小櫻端舉的托盤上還盛放著一碗藥,殿內一瞬間便滿是藥氣。
凌央咳了幾聲,牽扯得肺腑四肢都在發疼。他看著霍晚絳,眼底情緒複雜翻湧:「你終是肯來見我了。」
霍晚絳淡淡一笑,徑直坐到他榻邊。好像去歲也是這個時候,她從洛陽回來,兩個人也是形同今日這般情形,一個病著,一個還懷著身子。
可那時,他們之間遠勝過今日快樂。
「陛下。」霍晚絳從袖中掏出一隻匕首,默默遞進凌央手中,「妾大逆不道,竟敢弒君,任憑陛下處置。」
凌央苦笑幾下,雖接過了她的匕首,卻隨手扔到地面。他搖頭:「阿絳,你明知我捨不得。」
霍晚絳沒有去接他這番話。
二人雙雙沉寂半晌,凌央直勾勾盯著她發間銀白,雪天看,她的白髮愈發明顯,數量多到根本藏不住。
性情中人,最忌傷神。
從前她不會說話時,他每天都有好多話想同她說。可如今她會說話了,夫妻之間的話卻變得好少。
霍晚絳率先開口,聲音輕了又輕:「你再把他失蹤那日的事,全部給我複述一遍吧。」
凌央這下坐直了身,面色凝重地回憶起來:「那個據點小城在漠南漠北交界處,原是匈奴人領地,後被晉軍攻下,安營紮寨。據斥候說,呼延巴莫的殘部已經逃之夭夭了,我和小舅舅商議後決定減少夜巡的頻數,準備過幾日便返程。」
「也就是那一次夜巡,我和小舅舅飯後無事,決定親自各率一隊五十人的人馬,在營地方圓十里範圍內來回巡邏。」
「順便談心。」
「按理說,營地以北方圓五十里內分散駐紮得有晉軍,而小舅舅命各營都搭建了臨時烽火台,以便傳信。匈奴人想去而復返搞突襲,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結果變故就那麼發生了,我和小舅舅行至河畔,忽然冒出大批匈奴人。我們寡不敵眾,很快,晉軍死傷得只剩寥寥幾人,我的坐騎也不幸被匈奴人彎刀所傷。小舅舅為救我,更為讓我回營報信,便將他的愛馬讓給了我。」
「我見到他最後一眼,便是他跳入河中的身影,那群匈奴人不通水性,卻也沿河一路追逐。」
霍晚絳不禁打斷詢問,眼神默默瞄向他肩上傷處:「後來呢?」
凌央低頭:「後來,我帶人追上那群匈奴人,親手殺光了他們,可我再沒見到小舅舅。」
「我命人找了整整半月也無果,一氣之下,便帶著晉軍繼續北推,直至推到陰山,才決意回朝。」
原來陰山是他打下的。
霍晚絳此前確實低估了他,可事到如今,依他所言,衛驍生死未卜,再去看這些足以名垂青史的戰績,又有何意義呢……
「你肩上的傷,是為何人所傷?」
若那個答案是李懷,霍晚絳幾乎就可以斷定叛徒是誰。
凌央卻搖頭,神情迷離:「事情過去的太久,加之夜色太深,我確實不記得了。阿絳,你告訴我,是誰把小舅舅的死訊帶給你的。」
他說他不記得。
發生這件事時是五月,如今都到冬天了。半年的時間,衛驍就算當時能活下來,可在匈奴人眼皮子底下,他又能無恙嗎。
也許那個她最不希望發生的結局,當真發生了。
霍晚絳又憶及兒時叔父對大哥說過的話。
叔父當時說,一個疑心深重的帝王,想除掉一個大權在握的臣子,多得是手段和理由。譬如晉武,只要對他說一句誰家在用巫蠱咒他,不論三七二十一,不論他對那臣子有何種感情,他都會毫不猶豫滅門。
她再次打量眼前人,試圖從他面上找出半分慌亂閃躲。
許久,她才緩緩啟唇:「不過是你們回朝前傳出的流言罷了,哪兒有什麼人。」
凌央又苦笑道:「因為流言,你便要殺我?」
霍晚絳垂下眼:「妾知錯,但請陛下責罰。」
凌央:「阿絳,你知道的,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卻見她伸手試探桌案上藥碗的溫度:「藥涼了,陛下,喝藥吧。」
罷了,只要她能解開心結,只要她的恨意能少一些,她想做什麼,他都順著她。
凌央將藥湯一飲而盡,入嘴第一口他便皺緊了眉,這藥和溫嶠開給他養傷的,味道大有不同。
不知她這次是否是來殺他的。
若是,就算碗中是毒藥,他甘之如飴。
他明白,自從她烏髮變白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徹底回不到從前了。
一切都發生了無聲的改變,如果他沒有出征,如果他真的死在二十八歲這年,她還是會愛他如初的吧。
凌央認真喝完藥,將藥碗遞給她時,他特意翻了翻:「都喝光了。」
霍晚絳臉色慘白,笑容也僵硬。她與凌央再無話可說,卻也坐在寢殿內默默等候他藥效發作。
果然,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凌央忽然開始大口嘔血。
她沒想到男人所用的絕子藥會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
怎麼會——
小櫻趕忙跑出殿去尋溫嶠,霍晚絳渾身發抖,閉目跪在他身前:
「妾有罪,膽敢給陛下喝絕嗣藥,妾今日進無極殿就沒做活著出去的準備。陛下,待妾走後,還望您珍重唯一的子嗣。」
她拔出金簪,毫不猶豫向耳朵刺去。
可金簪沒入肉中的痛感卻未傳來。
凌央再度出手接住了她的簪子。
長簪落入他手中,被他輕輕一擲,他抬手掐住霍晚絳的脖子,拇指緩緩撫摸她脖子上薄薄的皮肉和跳動的脈搏。
這絕嗣藥讓男人不能生育,對行房卻無甚影響,日後不耽誤他寵幸美人。
可這樣的恥辱於天子而言是奇恥大辱,霍晚絳已經做好了被他一手掐死的準備。
也罷,死在他手中,只要她的兒女能平安,她也無悔了。
「呵。」凌央鬆開她,手指一路上移,輕輕觸摸她的下巴,「阿絳,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
霍晚絳臉上已沾滿清淚,不敢睜眼看他。
只聽他緩聲說道:「在想,我的母后當年如果也能像你一樣聰明,一樣懂得自保,該多好啊。」
霍晚絳驚愕不已。
凌央躺回了榻上,翻身背對她:「這輩子你為朕生下三個孩子,已是萬分辛苦了。湯藥一事,是朕不顧重傷在身,擅作主張,皇后制止無果。」
「你回去吧,從今往後,朕不會再主動踏入椒房殿半步。皇后,朕遂了你的願,不與你相見了。」
……
溫嶠去椒房殿大聲訓斥了霍晚絳一通。
「娘娘知不知道您差點害得陛下駕崩?絕子藥本就是傷身之物,怎可在他病中餵他喝?」
霍晚絳盯著窗外堆積的雪,虛弱答道:「我沒想這麼多,我怕我再晚一些動手,他和我之間那些微弱的情分也消失了,更不願喝。」
溫嶠憤憤離開:「罷了,陛下性命無礙,娘娘,您莫要再給他餵別的藥了,否則就算是家師在世也難救他。」
……
曦和九年三月,凌央改歲為昌寧。
昌寧元年,六月盛夏,一則自北地的消息秘密傳進了椒房殿。
「李懷說的那個地方,當真有俱屍骨?」
小櫻痛哭不止:「是,屍骨雖腐爛,可依據其體型、體長推測,是大司馬無疑。」
霍晚絳心力憔悴:「一具屍骨也不足以說明什麼……大司馬生前曾左臂中箭傷,左臂之骨有斷裂重接的痕跡。」
小櫻卻道:「娘娘,那伙人已經徹查過了,屍骨符合您所說的一切特徵,他們確定那就是大司馬。大司馬的屍首也按您的要求,秘密運回雲中城埋葬,他終於落葉歸根了。」
凌央還在騙她。
他殺了人便是殺了,為何不肯承認呢,一定要等到她親自查清實情。
可這回,她沒有任何殺他替衛驍報仇的機會了。
霍晚絳扯爛了手中繡著的香囊,痛得額角青筋暴起:「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