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抉擇

  月色似一層薄若蟬翼的輕紗,披在人的身上,帶著水的涼意,不知名的飛鳥站在樹梢頭,歪頭啄著漂亮的尾羽,葉片因為夜風的加入,發出沙沙的摩挲聲。閱讀

  這便是此刻院子裡唯一的動靜。

  南柚從未在烏魚的眼神中,察覺到那樣複雜而濃烈的情緒。

  僅一眼,她便知道,那些她想讓他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只怕都傳到了他的耳里。

  好似,人在成長過程中,總會經歷各種情不由衷,各種身不由己,那些竭力想要保全維繫的東西,往往會以一種叫人牴觸的方式碎裂開,像用墨水擦拭模糊的鏡子,越擦,越適得其反。

  一聲烏魚哥哥,一聲右右,好似是兩人相見,唯一一句不需思考就能脫口而出的話語。

  趕路的這幾日,烏魚的心裡翻江倒海的鬧騰,沒有一刻平靜。

  從小到大,烏蘇對他總是嚴厲要求,在他心中,是一個威望深重的嚴父,父子兩日常並不親近,但不可否認,他的修煉,他的為人處事,都是烏蘇一點一點教給他的。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是重臣,亦是忠臣,他是烏家的驕傲,是能夠撐起蒼穹的天。

  可不知道為什麼,在觸及橫鍍和清漾的事情上,他卻總是偏激而固執,近乎到了鑽牛角尖的地步。

  在清漾傷害星界唯一繼承人的情況下,向王君諫言,替清漾求情;出手傷害孚祗,擺明了跟南柚唱反調,導致連降兩級,身體受刑;發現精玉靈髓,他親自前往赤雲邊,跟朱厭對峙,就為了將東西送去花界,交給清漾。

  如此種種,荒謬得像是一場笑話,連他一個才成年沒多久的人都干不出來,而他縱橫朝堂,經歷風雨的父親,卻毫無忌憚去做了。

  這是在做什麼啊?!

  說好聽點,叫沒腦子,說不好聽點,這是在跟星界王族作對啊!

  他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南柚。

  真的沒臉。

  前段日子,她的生辰,烏魚忙上忙下,接待各族,又負責各種善後處理,人本來就消瘦了一圈,現在出了這樣的事,烏魚念及諸多,心緒不靜,加之沒日沒夜趕路,臉色蒼白,向來意氣風發的少年顯出從所未有的狼狽之意。

  南柚側首,吩咐左右女使:「去燒一壺熱茶,要放三滴金露,等溫度差不多了再呈上來。」

  女使福身退下。

  烏魚神色頓時複雜得不像話。

  她越是如此,他越是愧疚。

  「右右,對不起。」

  誠然,對不起三個字,對應烏蘇所做的事,實在是輕得過分,但此時此刻,他能說的,好像也只有這麼一句。

  南柚坐在石凳上,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遭,並沒有表露出意外或是吃驚的神情。

  「你坐過來,站那麼遠,我還得仰著脖子看,今日累了一天了。」南柚用手托著腮,鬆散的黑髮像是海藻般垂落到腰際,襯得她一張臉小小的,臉色瓷白。

  烏魚無言,一撩衣袍,坐到了她的對面。

  南柚像是沒聽到他那句對不起,她笑著,朝他飛快眨了下眼,表情神態,一如從前,根本沒有烏魚一路上想像的疏離,冷漠,責怪。

  她撥弄了下空間戒,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珠掉落在她白嫩的掌心裡。珠子黃豆大小,水滴形狀,裡面一絲雜質也沒有,像是注著一汪水,滾動間,還能看出裡面水流的軌跡。

  馥郁的芳香瀰漫,占據了鼻腔里每一個縫隙位置。

  「手伸出來。」南柚聲音輕快。

  少年手掌寬大,因為常年修煉,手握兵器,上面布著幾個不大不小的繭子,但很乾淨,手指修長,形狀好看。

  南柚將那顆水滴形狀的珠子輕輕放到他的掌心裡。

  「這是精玉靈髓。」她的話語很輕,短短的幾個字,其中的意思卻無異於石破天驚。

  「高級靈脈匯聚處,一共只誕生了三顆靈髓,一顆在我這裡,一顆被汕恆哥哥服了下去,這是最後一顆,給你留的。」小姑娘下顎微抬,露出一副類似於看我夠意思吧的神情,眼睛亮亮的,等著他像往常一樣收起來,而後大讚她夠義氣。

  烏魚喉嚨里瞬間像是卡了一根刺。

  他手掌慢慢合攏,將那顆珠子緊緊攢著,閉了下眼,又推了回去。

  「右右,這太珍貴,我不能收。」他聲音半啞。

  「做什麼你?」南柚擰著眉,看著那顆珠子,「不收我的?」

  烏魚垂著頭,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他性子向來外向活躍,話也多,平時都是他一個人在嘰嘰喳喳,說完這個說那個,今日這樣沉默低落,跟從前判若兩人。

  「我都知道了。」烏魚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王君的旨意,已經下達烏府了。」

  南柚也跟著沉默下來。

  氣氛凝滯。

  「你覺得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不該得到這樣的警示?」不知過了多久,南柚輕輕反問。

  「清漾傷害狻猊不成,反被識破,你父親為她求情,讓父君免她死罪;我大力栽培孚祗,封王軍指揮使,他枉顧法紀,對孚祗下死手;在得到懲罰之後,他立刻前來赤雲邊,想要強搶精玉靈髓,送給它族皇族血脈?」南柚抿了一口茶,眼睫垂下來,她問:「烏魚哥哥,你知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烏魚不是涉世未深的孩童,南柚說的這些,他怎麼會不明白。

  他心裡明鏡似的。

  「你父親對我,十分不滿。」南柚扯了下嘴角,陷入回憶中:「小時候,我常去找你和汕恆哥哥玩,相比汕豚叔父的慈和,你父親面對我時,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你當時跟我說,你父親對誰都是這樣,嘴硬心軟,只是不善表達,我便也當了真。」

  「現在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南柚抬頭,與烏魚對視,認真道:「他為臣,我為君,若君臣勢同水火,誰走?誰留?」

  少了一個臣子,很快有第二個,第三個頂替上來。

  但少了一個南柚,星界上哪再去找一個繼承人?

  南柚雖未明說,但意思卻已經再清楚不過。

  「烏魚哥哥,你不必同我說道歉。」南柚見他想開口,先一步打住了他的話,「你無法代替你父親說這句對不起,我也無法代替被傷害的孚祗原諒他。」

  「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麼,更沒有做錯什麼。」

  見他實在擔心,南柚摁了下眉心,道:「只要你父親不再出這樣的差錯,他不會有事,烏家也不會有事。」

  「我父君是個顧念舊情的人。」還有神主的那道神諭給他當護身符。

  烏魚徹底沒臉。

  「我回去,一定好好勸我父親。」烏魚看著小姑娘隱有些疲憊的面容,聲音輕而堅定:「右右,別的我無法保證,就算想左右父親的決定,也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唯有一點,我可以當面跟你說清楚。」

  「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不論面對誰,發生什麼事,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他無法承諾更多,因為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烏蘇當真要一意孤行,再來幾件荒唐的類似事件,烏家的敗落,是遲早的事情,他們這些人,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

  他是烏蘇唯一的兒子,距離死亡的鍘刀最近。

  南柚輕輕地說了一聲好,彎著眼睛笑了一下,在烏魚離開的時候,上前抱了他一下。

  又很快鬆開。

  烏魚走後,孚祗默不作聲拿了張沾了水的乾淨帕子過來,拉過她的手,一下下撫過青蔥似的手指,南柚往後抽了抽,沒抽動。

  她有些奇怪:「孚小祗你做什麼?」

  「我手是乾淨的。」

  聞言,孚祗將手裡的帕子擱置在石桌邊上,他皺著眉,聲音難得低沉:「臣同姑娘說過多少遍,蛻變期過去,姑娘不可再同男子如此親密。」

  「那是烏魚啊。」南柚有些好笑地回,沒當回事的樣子。

  孚祗眉心默了片刻,將桌上的帕子收回來。

  「是臣僭越。」

  南柚眉心跳了一下。

  孚祗的脾氣,好得天上有地下無,堪稱無條件偏袒南柚第一人,平時南柚怎麼胡鬧,怎麼起鬨,都不紅臉,這樣的語氣,這樣清冷的態度,已經算是極嚴重了。

  他轉身的時候,南柚拉住了他的衣袖。

  孚祗的身形消失在她眼前。

  被她牢牢捏著的衣角,也像是無聲無息融入了空氣中,奇蹟般的沒了蹤影。

  目睹了這一切的狻猊湊上來,直立著站起來,像人一樣,伸出兩隻爪子搭在南柚的肩上,像模像樣地將腦袋蹭在南柚的下巴上,蹭了兩下,喉嚨里就開始發出咕嚕咕嚕的舒服聲音。

  南柚推了一下它:「突然這麼黏乎,又幹壞事了?」

  一個兩個,今日夜裡都奇奇怪怪的。

  狻猊聲音得意,帶著某種挑釁的意味:「右右,我們多抱抱,氣死他!」

  烏魚在出了南柚的院門之後,晃蕩在街頭,足足在冷風中站了半個多時辰,才腳步沉重地踏進了烏蘇在赤雲邊購置的宅院。

  迎接他的,是一桌小菜,兩壇美釀。

  烏蘇早算到他會來,又像是感應到了他的氣息,在院子裡不知等了多久,烏魚沉著臉坐下的時候,菜是熱的,酒是溫的。

  「去見了南柚?」饒是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姿態,烏蘇的神情依舊是沉冷的,聲音也像是逼問。

  烏魚看都沒看他,皺著眉,兀自灌了一杯酒。

  「烏魚!」烏蘇聲音一重,手中的酒盞帶著警告的意味,落在木桌上,叮噹一聲清響,「你這是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烏魚猛的抬頭,心裡憋著那麼多天的不理解、火氣和擔憂,全部化為了梗著脖子的質問:「你做那些事,惹得家裡被王軍包圍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擔心你安危,嚇得直哭的妻子,怎麼沒想過見面之後,要如何面對兒子的質問?」

  烏蘇被他這麼一喊,一口氣頓時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半晌,訕訕落座。

  「你母親她,可還好?」提起烏魚的母親,烏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樑。

  「不好。」烏魚語氣惡劣,直截了當地回。

  「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烏蘇道:「精玉靈髓一共四滴,南柚用一顆,你和汕恆一顆,就算再給清漾一顆,也沒有什麼影響。」

  「這是最後一件事。」

  烏蘇目光落在自己兒子的臉上,緩緩出聲:「我探查過了,最後一顆靈髓想要徹底成熟,還得在半年之後。你身上這顆靈髓,可否先交給父親。」

  烏魚瞳孔驀的一縮。

  他手指沉入自己衣袖裡,果然發現了一顆沾在上面,被刻意屏蔽了靈力波動的珠子。

  一瞬間,各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直衝大腦,最後轟的一聲,化作煙花炸開。

  這玉髓,她是什麼時候塞過來的?

  她明明知道,烏蘇一直想要這顆靈髓,她也知道,他帶著這顆靈髓回來,根本瞞不過烏蘇的探知。

  她那麼討厭那個清漾啊!幼時,得知他和汕恆給清漾送了生辰禮後,還鬧了好大的脾氣。

  烏魚不由得想,她將這顆珠子悄無聲息塞進他袖子裡的時候,心情該是怎樣的複雜。

  她明明可以不這樣的。

  那個總是會輕易相信他們的傻姑娘啊!

  烏魚的眼尾一瞬間變紅。

  他將水滴狀的玉髓使力拽下來,而後在烏蘇四平八穩的目光中塞入嘴裡,他哽咽,模樣兇狠。

  「你不是想要嗎?我才服下這顆靈髓,你現在以我為引,將我練成丹,就還可以有效用。」

  他一步一步逼近。

  「你要想好,現在不殺我,未來那個清漾,必定會死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