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舊事

  偌大的庭院中,氣氛凝滯膠著。

  南柚看著流焜的模樣,閉了下眼。

  誠然,一切是她想的太過天真。

  最初,她想擺脫書中的軌跡,想與妖界眾人增進感情,但後來,不可抑制的,帶了些別的不同的意味,她真心實意的拿小六當妹妹,拿流焜當弟弟。

  她希望所有自己珍視的,喜歡的人能夠和平相處。

  但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單一個嫡庶,就足以將流鈺逼死。

  流芫也哭,她用手背胡亂地擦眼淚,眼尾被這樣的力道摩擦得通紅,她卻毫無察覺一般,只是覺得委屈。

  不說出來,她一定會憋死。

  「我知道你跟他好,但我們三個加起來,難道都比不過他一個嗎?」

  「我真是想不明白。」

  話說到這樣的份上,南柚已經全然清醒,她摁著額角,半晌,緩緩道:「我會跟舅父舅母商議,讓二哥哥留在星界。」

  一句話,無需多解釋什麼。

  親疏從此分明了。

  流芫使勁憋著,哭得喘不過氣來,紅著一雙眼,與南柚對視,時間仿佛回到了千年前,兩個冰雪聰慧的小糰子手拉著手,其中一個語氣憤憤,揚言要幫她收拾那個欺負她的遺裔。

  那些記憶,現在回想起來,美好得像是一場不真切的幻覺。

  天一亮,夢一醒,那面鏡子便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拼湊不起來。

  流焜的眼睛在這一句之後,已然全紅了。

  「阿姐。」他實在嘴笨,不善言辭,在這個時候,除卻一句對不起和阿姐,再也沒別的哄人的詞彙。

  南柚這個決定,出乎流芫的意料。

  他們既是兄妹,也是自幼被捧著的天驕,耳濡目染之下,情感與理智,分得再清楚不過。

  沒有人會願意放棄將入主一界的嫡系,而幫扶獨身一人,背後無任何勢力支撐的庶子。

  流芫不會。

  所以她沒想到南柚會。

  「孚祗。」南柚擺了下手,臉色有些蒼白,「帶他們出去,鬧得我腦袋疼。」

  「這件事,我會稟明父君和母親,再作商議。」

  她連孚祗都喚出來了,這便意味著今日的談話,到此結束。

  流芫生拉硬扯著失魂落魄的流焜出了昭芙院。

  等孚祗回來的時候,南柚正在斟茶,一杯在她跟前,一杯在對面。

  此情此景,孚祗默不作聲地坐下來。

  「你說我方才,是不是走了一步爛棋。」南柚漂亮的杏眸微睜,神情有些迷茫:「我親自將妖界往外推了。」

  「臣可以將他們帶回來。」千年時間,孚祗的氣質越發清冷,面對南柚時,性情卻一如既往的溫柔。

  一個挽救的機會擺在面前。

  南柚卻垂著眸,半晌沒有說話。

  「罷了。」良久,她起身,手掌微微握了下:「去青鸞院。」

  南柚到青鸞院的時候,澹臺婧才走,星主剛到。

  「右右來了?」星主爽朗笑了兩聲,揉了下小姑娘的頭髮,轉頭問流枘:「聽從侍說,大嫂方才來了?」

  流枘點了下頭。

  「她一向不喜走動,這次來,可是有什麼事?」

  流枘朝南柚招了下手,道:「也沒什麼事,找我來說了下幾個孩子之間的矛盾。」

  「右右跟人鬧矛盾了?」星主有些奇怪,追問了兩句:「流焜還是流芫?流熙該是不能,他素來沉穩,有當大哥的胸懷,足夠讓著弟弟妹妹,流鈺跟右右感情最好,也吵不起來。」

  「還真叫你猜中了。」流枘笑著瞥了他一眼。

  「能讓右右生氣,不是小事。」星主挨著流枘坐到平鋪的毛絨墊上,他笑:「我們右右天生好人緣,好脾氣,從不跟人紅眼。」

  「跟父君說說,誰惹你不開心了?」

  南柚從進來起,就一直皺著眉,星主這句話一出來,她癟了下嘴,將冰涼的小臉貼在流枘的後背上,用一種很小很少展現出來的脆弱聲音道:「母親,我想讓二哥哥留在星界。」

  她已經很少有這樣親人的時候。

  但一如既往的令人心軟。

  流枘還未說話,星主就先頂不住了,他濃密的眉驟然擰起,大手一揮,道:「將事情說給父君聽,父君來替你想辦法。」

  流枘伸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後背,沒有說什麼。

  等了解完事情始末,不止星主,就連流枘也不知該露出怎樣的神情才好。

  「這可真是……」流枘話語頓了下,道:「大人作的孽,讓小孩受了。」

  星主說:「說來說去,錯在流襄,平衡不了子女的關係,還管不住自己。」

  「流鈺在妖界待著,現在不出事,日後的安危也保證不了。」星主思忖片刻,「嫡子忌憚庶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日後,流熙繼位,能不能容下流鈺,不好說。」

  南柚點了點頭,坦誠道:「我也想到了這點。」

  「但右右,你此舉,是在疏遠妖界嫡系一脈。」星主看向她,聲音也沒有很嚴厲,只是平和地告知,提醒。

  「父君,我都知道。」南柚像是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場對話,她眼眸清澈,道:「星界少君,可重利益,但並不畏手畏腳,處處求全。」

  「若是此事,便足以令他們對我心生不滿與仇厭,那即使我此刻好言好語與他們商議,哄著他們,這樣維持來的微末情誼,日後有真需要的地方,他們能挺身而出嗎?」

  「再者,我何需這樣卑微求全。」

  「好!」星主眼眸亮了一瞬,他撫掌朗笑:「我兒想得通透,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此事交給父君,你舅父那頭,我去說。」

  南柚聽他親口應下這事,心中的一顆大石落了一半。

  她走後,流枘蹙眉,問:「怎麼答應得這樣快?若是流襄不願意,我們也不能將流鈺強留在星界啊,說到底,他們是父子,便是庶出,也沒有待在別族王都的道理。」

  「沒有把握的事,我何時應承過?」星主攬過她單薄的肩,閉目嗅著她身上的香味,身體放鬆下來,「右右今日的決定,倒讓我有些意外。」

  「這個孩子,對誰都好。」星主閉著眼,聲音低下來:「近乎沒有原則的好,我總是很擔心。這一次,不算是什麼明智的選擇,但我總算能鬆一口氣。」

  流枘撫了撫他的鬢角,聲音裡帶上了些微的惱意,「流襄這個人,怎麼總是這樣不靠譜。」

  星主附和了一聲,捉著她纖細的手指頭,道:「他啊,實力修為倒是還行,性格也還可以,但這女人,跟換衣服一樣,一個接一個,可憐了孩子。」

  說到這裡,他慢悠悠地將話題扯回到自己身上,順勢誇了自己兩句:「你看我,眼睛從不往外瞥,一顆心都在家裡夫人身上,一家三口,多好,根本沒這樣的糟心事。」

  遠在萬萬里之外的花界。

  蒼山巨木,萬艷競放,無數叫不出名的花熱熱鬧鬧開了滿山,將整座山頭染成了七彩的模樣。

  一道可斬天地的流光劍氣從天而降,越接近地面,氣勁便越龐大,瀑布倒流,花朵斂蕊,但真正到了地面上,卻只帶起輕飄飄的一陣風。

  青衣女子挽劍,立於山巔之上,裙擺被風吹得動漾,她隨意地將碎發挽到耳後,看著自動纏在自己腰上的軟劍,眼中有陰霾閃過。

  「清漾姑娘的劍法,越發精巧了。」白衣男子無聲無息出現,聲音里蘊著笑意:「方才那一劍,力道的掌控已至極致。」

  常人萬年難達到的火候。

  眼前的女子,只用了千年。

  血脈被封,靈力再難精進,她便徹底放棄這條路,轉而修劍氣,走最艱難的無情道。

  其中的艱辛,一兩句話太輕。

  「還是不夠。」清漾看著恢復正常的水瀑,一隻手掌伸在半空中,像是要隔空去捉住些什麼,半晌,又蜷縮著收了回來。

  因為修劍道的原因,她平常不再有什麼強烈的情緒波動,整個人像是沉著的一潭水,只有每次練完劍,想起遠方,想起前事的時候,心緒才有片刻的波動。

  「姑娘如此天賦,如此韌性,欲做何事不夠?」

  「想站在至高點,奪任何想奪之物,愛任何想愛之人。」清漾身上的鋒芒之氣,比千年前重了太多,她今日情緒有些不穩,不太適合接著練劍,便多站了一會,「宿敵很強,處處有人幫襯。」

  「但總有一日,我能將她斬下。」

  她從前的事在花界是個秘密,被捂得嚴嚴實實,任誰也打聽不出來。白衣男子不知她宿敵是誰,但他知道,凡被她惦念的人,最後都死在了她的三尺青鋒劍下。

  「師尊閉關前讓我帶話給清漾姑娘。」男子衣袖微拂,一塊勾勒著玄文的令牌懸浮在半空中,他桃花眼微眯,道:「半年之後,六界核心書院正式開啟,限各族少君或少君候選人入內,師尊的意思,是讓清漾姑娘去。」

  「此次機會難得,師尊頂了族內許多壓力,為姑娘爭取了一個名額,同時還有另兩脈的兩位公子前往,姑娘若是決定前去,一定保重自身,小心為上。」

  清漾將那塊令牌收下。

  「除我族之外,還有哪界的人?」她問。

  「有許多,但比花界勢弱的一些小族占了大多數。姑娘放心,開課之後,講師們的重心也只會停留在排名前二十的少君少主上。」

  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男子索性一回將話說完:「天族太子穆祀,妖族少君流熙,妖三盟的三位少君,星界的小星女也將渡過蛻變期,除此之外,獸君狻猊,水君麒麟,閻君諦聽等天地異獸,也會入內修習。」

  「姑娘只需注意他們即可。」

  饒是以現在的心境,在聽到其中兩個名字的時候,清漾也還是不可抑制地握了握手掌。

  「照這樣看,這個書院,是要將六界年輕一輩的領軍者全召集在一起?」

  男子點了點頭,「此事涉及不小,各界都有猜測,但至今並未有人現身說法,各族各界的掌門人和君主都未置一詞,師尊也並未在這方面多說。」

  「無事。」

  清漾眯了眯眼,在心底,將那個爛熟於心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聲,都像是滲著血,帶出腐爛的肉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