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面相

  夜深,湖畔,螢蟲的幽亮隱約朦朧,在黑暗中不甚明晰,半晌,小雨淅淅瀝瀝,從天而降,那唯一的光源便像是受了驚似的飛快隱匿起來。閱讀

  南柚的手掌托起一顆晶瑩剔透的月明月明珠,小而破敗的亭子裡倏爾被皎潔的月光充盈籠罩,如水似紗,如夢似幻。

  少逡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道:「你收集這種東西的習慣,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

  晶瑩剔透的珠子,精緻小巧的玩意,只要夠好看的,都喜歡往兜里塞。

  南柚晃了下腿,帶著軟噥的笑意,小聲嘟囔:「我現在也未長大呀。」

  少逡便從上到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半晌,語帶譏嘲:「個子沒長,良心和眼力倒是少得快。」

  南柚臉上的笑意一僵,整張小臉垮下來,她又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輕聲道:「不是不生氣了嗎?」

  少逡眉頭一挑,並未言語,但被南柚扯著的衣袖一松,便露出那條蜈蚣一樣醜陋的鞭痕,在少年像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肌膚上格外突出。

  南柚驀地心虛得不行。

  她的手指輕輕落在那道鞭痕上,睫毛上下顫了顫。

  少逡不甚在意地將袖袍揭下來,當做沒有看見的模樣。

  南柚動作頓了頓,而後抿著唇,在空間戒里翻找,過了半晌,她手中現出一個玉色的小藥盒。

  她默不作聲地掀開少逡搭在手腕上的衣袖,很認真地打開玉盒,將藥一點點抹上去,吸著鼻子,問:「若在當時就上藥,以你的體質,是能夠不留疤的。」

  小孩纖細的手指摩挲著手腕,少逡閉著眼,眉心微皺,側臉輪廓似刀刃一樣鋒利,「不留疤,能讓你這麼愧疚?」

  頓時,南柚湧上來的那些難過後悔愧疚的情緒都燃燒成了飛灰。

  她手上的力道重了一瞬。

  「方才辰圇還說你跟從前變化很大呢。」小孩有點兒怨念的聲音響起,「除了名字和長相,內里還是一樣,蔫壞蔫壞。」

  少逡瞥了她一眼,唇角極淺地彎了下:「南柚柚,太善良了不好,容易被人欺負。」

  南柚眉頭隱隱皺了下,沉默半晌,問:「是不是魘族的人給你難堪了?」

  跟南柚這根星界獨苗不同,其他種族有的是皇族子弟爭位,手足相殘的事屢見不鮮,手段層出不窮,少逡卻只是個成天惦記著吃的小胖子,可想而知回去之後,面對了怎樣的壓力。

  「無妨,給我難堪的,現在墳頭都已長草了。」少逡不在意地揮了下手,南柚不輕不重摁了他一下,道:「你別動,這傷膏效果不錯,你這道疤隔的時間雖然長了些,但多抹幾次,也能消下去。」

  「成年期一過,這些東西自然就消了,抹不抹,沒什麼差別。」少逡看了眼天色,開口道:「再有半個時辰,深淵該開了。」

  南柚也跟著往亭台外看了幾眼,又沒什麼興趣地將目光收了回來,反應平平地嗯了一聲,不像是期待興奮的樣子。

  可那時候,她是個很黏父母的小姑娘。

  「魘族修煉的秘法,可以看出人的執念深淺程度。」少逡眼瞳幽邃,蒼白瘦削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額心處,字句輕緩,帶著不容辯駁的力度:「人之執念淺,額心生紅紋,人之執念至深,則誕黑紋。」

  「因而,遠古時期,魘族一直是作為謀士和談判之人存在下來的。」

  南柚愣了一下,以為他在解釋上次對流芫和流焜出手的事,她問:「所以上次你看到小六和老三的時候,他們額上的生的,是黑紋?」

  少逡敷衍著點了點頭,有些不耐煩地將話從那兩人身上扯開。

  「我跟你說這些,與他們無關。」

  南柚一愣,像是意識到什麼,遮蓋似的側了下頭,只露出臉頰與下顎的輪廓。

  「南柚,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額心已生了紅痕。」這樣一個躲避的姿態,引得少逡的眼神稍黯,他伸手,將小姑娘額角的碎發挽到耳後,黑與白的顏色碰撞,撞擊力尤為強烈。

  可人生在世,註定不能事事如意,有得意之時,便有落魄之態,額生紅紋,人群中,大多如是。

  少逡當時雖覺不該,但也並未深究。

  「溫循。」南柚被他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就連哥哥也不喊了,直接跟小時候一樣直呼大名。

  「今日我再見你,當日的紅痕,已變成黑紋。」少逡沉著臉,食指在她額心正中處點了一下,聲音里的陰鷙之意濃郁:「常人的這個轉變過程,長則萬年,短則千年。」

  「南柚,這一年的時間,你究竟經歷了什麼?」

  南柚無意識地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額心,觸之光滑,並沒有什麼異樣。少逡說的這些,對她來說,其實是她所沒有接觸過的玄之又玄的東西,但此時此刻,又真切地跟她扯上了關係。

  南柚低眸,實在不知道該用一個怎樣的神情來面對這件事。

  若說她自己心裡完全沒有預感,必定是假的。

  只是少逡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讓她覺得自己有些可憐。

  些微的涼風吹來,南柚吸了吸鼻子,好久沒有說話。

  「你別問了,溫循哥哥。」半晌,幼崽聲音稍低:「我自己會解決的。」

  少逡難得正色,他道:「這不是件小事。」

  「星族血脈成長慢,等你蛻變期過去,正式開始悟道,這麼深的執念,會阻礙你的道路,重者甚至誤入歧途,走火入魔。」

  南柚實在是笑不出來,也沒必要在少逡面前強裝開心,她嘴一撇,腳尖蹭在地面上,踢著細碎的散石子玩,有一搭沒一搭,心不在焉的樣子。

  少逡一看,就明白。

  她這是打定主意不說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月明珠的光撒在他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龐上,虛虛籠下一層陰影,聲音並不愉悅,又隱隱帶著許久都未出現過的無奈之意。

  「我不去。」幼崽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一眼就能看穿裡面所有情緒,「現在不開心,也笑不出來,回去的話,會被捉著問。」

  少逡想起她身邊那些人,又想起了小時候她滿院子的哥哥,沉默地坐回長椅上。

  「狻猊被暗害的事,是真是假?」他問。

  南柚點頭,捏了捏鼻脊,道:「真的。」

  「你身體可有受影響?」少逡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探了好一會,收回了靈力。

  饒是用了那麼多的好東西,她的身體也依舊坑坑窪窪,像一個破舊的棉絮娃娃,外面精緻,裡面一扯就爛,他的靈力遊走時甚至都不敢在一個地方過多停留。

  南柚拍了拍他的肩,頓了一下,問:「你說,一個真正關心你對你好的人,在明知你受傷出事的情況下,卻先去關心另一個人,是不是很奇怪?」

  少逡神色淡漠,稍稍一想,便摸到了邊,「是你那幾個表兄弟,還是穆祀?」

  「妖族那幾個我沒接觸過,但若是穆祀,唯有一種可能。」

  「什麼?」南柚下意識問。

  「——那人有極高的利用價值。」

  南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何以見得?」

  「我與他,同一類人。他心中所思所想,我大約也能明白一二。」少逡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掌,笑意涼薄,不達眼底,「少時,穆祀同你的關係,比你我還要更親密些,你在他心中,你既是有利可圖的皇族姑娘,又多少有些特殊的情分,只是這份特殊,能有幾成,便懶得揣測了。」

  南柚才要說話,便被天邊的異象給震得吞回了肚裡。

  無數顆拖著尾巴的流星自夜幕最高,黑暗最濃處墜落,像是一場盛大的煙花雨,洋洋灑灑,漫步目的地往地面撒,卻又遲遲落不下來,在天空中醞釀,涌動,形成了一團團顏色絢麗的星雲,流動著星輝,漂亮得像一幅吞噬人心的古畫。

  然而此時此刻,大家都明白這樣的異象意味著什麼。

  須臾,那些星雲齊齊碎開,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道從中撕開,一道裂縫漸漸從中擴張。

  「閉眼。」少逡的聲音陰鷙,帶著驅不散的寒意,話一出口,對上幼崽懵懂的眼,他歇聲,壓低聲音解釋:「那些靈雲里積蓄的靈力太濃郁,是開啟深淵門的主要力量,你身體不好,若是長時間直視,該被辣得流眼淚了。」

  南柚拉著他的衣袖,乖乖地將眼睛閉上了。

  星雲流轉,一道巨大的通天門若隱若現,仰望著那個方向的人,都開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往裡吸扯,剎那間,斗轉星移,顛倒乾坤,眼前皆是茫茫霧靄,靈魂與**像是完全分割了開來。

  等眼前終於能夠視物時,他們已經從深淵裡回到了星界的領地。

  頓時,漫天的喧譁聲起。

  各大族,小門派都有帶隊長老過來查看清點人數,之後就是問這三年在深淵的收穫。

  茫茫雪色下,一頭巨大的異獸載著一隻長相奇怪,稍顯圓潤的老鼠躍上石台,站在最高處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狻猊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抱怨地嘟囔:「右右就是性格太好,太善良了,以至什麼人都想湊近套熱乎。」

  「對!把,把我們都忘了。」荼鼠小小的爪子握成拳頭的模樣揮了揮,下一刻,扭頭看自己細細長長的灰色尾巴,又開始垂頭喪氣:「他們,好看,比不過。」

  狻猊對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但聽了荼鼠這一句話,還是下意識招出了自己威風凜凜的金甲和祥雲,又把荼鼠從雲朵一樣的鬃毛上趕了下去,才挺起胸膛在烏泱泱的人頭裡掃看。

  它眼尖,很快就在人群中發現了同樣在找人的南柚。

  南柚跟少逡告別後,在原地轉動了一圈,決定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自己回宮。

  下一刻,她被人擁著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母親。」南柚鼻尖嗅到熟悉的冷香,身體完全放鬆下來,像是幼鳥歸巢一樣眷戀地蹭了兩下。

  流枘性子清冷,不喜人多喧鬧的場合,平素就連王宮舉行的宮宴也多是缺席,但此時,她身上流露出的柔和氣質,與這樣熱鬧的氛圍又毫不違和。

  「讓母親看看。」流枘將小姑娘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後心疼得蹙眉:「瘦了好多。」

  南柚聞言,將頭埋在她的臂彎里,小獸一樣的,模樣既憔悴又虛弱。

  星主嘆息了一聲,從流枘的懷裡將自從看到他開始就採取無視舉措的小姑娘抱起來,果不其然,鬧脾氣的幼崽踢了踢腿,以示抗拒。

  他朗笑了兩聲,掂了掂她的重量,又讓她趴在自己的肩頭,問:「我們右右姑娘,還在生父君的氣呢?」

  「不。」南柚閉著眼,吐出一個相當彆扭簡潔的字眼來。

  「先回宮吧。」流枘看著南柚的模樣,握著她垂下來的冰涼的小手,擔憂地道:「孩子難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