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甜甜(一)

  南柚帶孚祗回去的當夜,他體內的正邪之氣就失控了。

  昭芙院被那股毀滅的氣勁炸得一塌糊塗,花草匐地,亭台傾覆,溪流中的水往天上倒灌,亂象連連。

  屋裡設置了結界,稍稍好些,但杯盞桌椅也碎了一地。

  南柚站在床前,看著他額間沁出的汗水,還有因為劇烈的疼痛而顫抖的身體,慢慢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疼不疼?」

  手背相疊,一個青筋突起,一個細膩白皙,這樣的視覺衝擊令男人有些受不住。

  他慢慢地往回縮了縮。

  「你縮,你再縮,以後就都別牽了。」南柚聲音高了些,將衝進來怕她一個人應付不來的蒼藍等人也唬住了。

  坐在床頭的男子垂著眸,長長的發散落在肩頭,聽到這話,鴉羽似的睫毛上下顫了顫,身體裡的煞氣在一瞬間濃得不像話。

  手卻乖乖地任她搭著,沒有再往後縮分毫。

  看上去,有些委屈的樣子。

  「疼不疼?」南柚仰著一張小臉,問他。

  男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但觸及到那雙漂亮的,溫柔的杏目,又不知為何,突然改變了初衷,一個很低的疼字,便落到了她的耳中。

  南柚起身,「我去給你拿藥。」

  她才一動,手腕就被重重地扼住了。

  「孚孚。」南柚已經習慣他時不時反常的舉動,她又坐回小凳上,看著他漂亮的眼睛,將方才的話慢慢重複一遍:「我去給你拿藥。」

  孚祗慢慢鬆開她的手,她自幼嬌養著,皮膚極嫩,他方才用了不小的力道,此刻,手一松,她細細的手腕上便是一圈紅色的印子,顯眼得很。

  他盯著她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疼了。」他抬起頭,與她對視,瞳色極深,漂亮的眼裡還浮著紅血絲。

  屋裡開了一扇小窗,星界的春季也很冷,不過比冬季好些,此時起了風,看天色,夜裡還有場雨。

  南柚往外看了兩眼,「我叫女使進來將屋裡收拾一下。」

  她到哪,他的視線就跟到哪,她的腳步停在房門口時,他的神情已經明顯緊繃起來。

  南柚察覺到了。她折返回床前,等到他跟前,他的神情才慢慢的,放鬆下來。

  「不喜歡別人進來?」她問

  孚祗點了點頭。

  「那就罷了,等晚些時候,我將蒼藍抓進來收拾。」她說得理所應當,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孚祗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南柚坐在梳妝檯前,撥弄著妝奩盒中的珠釵頭飾,感受著他片刻不離的視線,她索性將覺得好看的一一試一遍,問:「好看嗎?」

  「好看。」孚祗不厭其煩地回答。

  南柚眼珠子轉了一下,倏而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問:「你覺得,我從前好看,還是現在好看?」

  「不准說都好看。」南柚提前將他的話堵了,「只能有一個最好看。」

  事實證明,任何男人,哪怕是一個入了魔的男人,在面臨這種問題時,都有一種近乎詭異般的直覺。

  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方法,便沉默。

  他垂下睫毛說不出話的樣子,很有幾分無辜和委屈,像一隻受了傷還迷了路的小獸。

  南柚將髮簪取下,絲綢般的烏髮散落,幽幽淺淺的素香蕩漾開,襯得她臉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粉面杏腮,眉目婉約,是從小就被誇贊的好相貌。

  「我困了,眯一會。」他一直不吭聲,她從椅子上起身,一副不跟他計較,但又不大開心的模樣。

  她爬上床,鑽到被窩裡,拱出來小小的一團。

  孚祗目光落在那淺淺呼吸的一團上,肩往下沉了沉。

  過了一會,南柚身側陷進去一塊。

  她睡覺不安穩,等被子裡熱和了,便不再拘著自己,身子舒展開,手和腳恨不能全施展開。

  孚祗靠過來,手掌搭在她纖細的腰身上。

  「我靠著你眯一會,晚上要出去一趟。」每當這個時候,南柚總是很喜歡黏著他,自動往他身側靠,直到臉頰貼上他溫熱的頸窩,才貓兒一樣地蜷起來,連著聲音也懶洋洋的。

  肌膚相貼,男人剎那的僵硬被她捕捉得清清楚楚。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南柚隨意披了件外衫下地,動作刻意放得很輕,一隻腳才踏下去,孚祗就醒了。

  他支起身,默默地看著,也不問她要去哪,也不開口阻止,在她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伸手撫了撫喉結,倏地開口:「右右。」

  「早些回來。」

  =======

  南柚這個名字,在短短几日內,傳遍了六界。

  有在古城參加了那場戰爭的人,將她出手的情形錄在留影珠中,帶了回來,並廣為流傳。

  曾經只在遠古書冊中存在的月落聖女和神主之間不得不說的三二事,很快就傳得有模有樣,耳熟能詳。

  星界朝堂徹底沉寂下來,流鈺應她的命令,代管一切事宜,狻猊,荼鼠,流芫等人從旁輔助,沒出半點岔子。

  廊橋的檐下,點著幾盞澄黃的牛角燈,水亭邊長著幾根層次不齊的水草,一隻素色的蝶,停在其中一根水草開出的米色小花上。

  南柚要見的,是南夢。

  片刻後,議政殿邊上的書房裡,南夢有些無奈地以手撫額:「我確實掌管六界夢境,也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事,但神主與我修為懸殊太大,我就算盡全力施展,也只能給你呈現出一些零碎片段。」

  「而這些東西,我若是給你看了,明日就得死在天罰之下。」她們兩姊妹間,從小就是這樣直來直往的相處方式。

  南柚自然不可能強求她承受生命危險逆天而行,因此在來之前,便早有準備。

  「赦令?」南夢看著她遞過來的木質古牌,一眼就被上面古老而玄妙的紋路吸引,她難得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出來:「過往如何,都已算作前塵舊夢,你其實不必掛在心上。」

  「你放心,我心裡有數,你說,我聽著就行。」

  「若只是這樣,再有赦令庇護,天罰不會降下。」

  南柚親自給她倒了一盞茶,神情一如往常,沒有因為突然覺醒的聖女記憶而有所變化,甚至聲音里,還帶著點點軟磨硬泡的撒嬌意味:「姐姐喝茶。」

  南夢喝了人生中第一盞南柚倒的茶,看著她亮晶晶的雙眼,沉默了半晌。

  她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陷入了回憶。

  「夢蝶一族有記憶傳承,很多片段,都是我從來先輩的回憶中尋得。」南夢聲音清冷,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你輪迴第一世,降在妖界,是崑崙山外一名小妖,那時候他才強留你半數神魂,送入往生池,強逆天道而行,即使有滔天功德傍生,他也還是受了天罰,在神宮修養了百年。」

  「神主常常去看你,隱匿氣息,在你躲懶偷閒時常去的樹後,一站,就是半天。」等那隻毛茸茸的小雪狐走了,他就坐在她曾坐過的地方,看著遠方的山水,滿目寂寥。

  「這是你第一世消亡時的情形。」南夢伸出長指,點在南柚的額心。

  像是一滴水,突然滴入波瀾不起的水面,南柚的眼前,盪開一層又一層漣漪。

  風重雨疾,小狐狸死在秋後。

  門派前往秘境試煉,她受了傷,同門師兄弟卻急著趕路,拋棄了並不強大的她。

  男人趕到的時候,她只剩下一口氣,可憐兮兮的,渾身都濕透了。他擁著意識不清的她,聽她說,很冷,很怕。

  他抱著她,坐了很久,久到風雨過去,陽光出來,久到黑夜黎明交迭,他背負了蒼生無數載的脊樑,在一日一夜的流逝中,悄然彎了下去。

  畫面在這一刻戛然停滯。

  「他說自己是個無用之人,護不住六界,也護不住心愛之人。」南夢看向南柚,道:「他抱著你前往轉生池,在天罰結束百年,身上傷未好透的情況下,斬下了本體上的一根分枝。」

  「僅僅只是因為,你的那句冷與怕。」

  南柚手指頭搭在茶盞上,一下接一下地顫起來。

  「神主的分枝、葉片,有眾生信仰之力,有傳言稱其可全心中願,可了未了事。」

  南柚嗓子發緊,她摁了摁喉嚨,低喃道:「他從不信這個……」

  「是。」南夢頷首,「你要看一看,轉生池邊,他說了什麼嗎?」

  她手掌在南柚眼前拂過,幾隻靈蝶鑽出,交織著編成了虛影幻象。

  從來清貴,謫仙一般的男子站在轉生池邊,微閉著眼,幾乎字字虔誠:「吾願吾愛,平安,歸來。」

  南柚手撐在桌面上,身子往後踉蹌了下。

  南夢神情複雜,她緩緩道:「頭幾次,他還念著讓你歸來,到後面,已然只求你平安。」

  「從神山到轉生池,這條路,他抱著你,走了六次。」

  「這句話,他也念了六次。」

  「直到你投生星界,那是冥冥之中,你自己的意願。」南夢看著她,很淺地笑了一下:「不論幾世輪迴,你的性情,總是沒變,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永遠不長記性,不會跟人比較心機,不會耍手腕,總被欺負得很慘。」

  「他承因果,自斷分枝,陪你轉生,天道無可奈何,但他也無法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插手干預,直到你在星界,碰到了清漾。」南夢眯著眸子回憶:「那是上一世的事了。」

  「而這個時候,邪祖的封印開始鬆動。」

  「他知道,你要回來了。」

  「他施大禁術,逆轉時空,並在此之前,將已經被清漾害得瀕臨死亡的狻猊復生,而後召來了知曉前世因果的我,讓我們兩人寫了一本書。」

  「等書寫成,他封存了狻猊和次身孚祗的記憶,讓我把描繪前世大小軌跡的那本書,交到了你的手中。」

  南柚在原地怔了片刻,半晌,才囈語般地道:「所以狻猊才會在第一次見孚祗的時候,說他很可怕,所以孚孚那個時候,會沒有之前的記憶。」

  她眼一眨,掛在睫毛上的淚珠便成顆成顆掉落。

  南夢嘆了一聲,用帕子慢慢地將她臉頰邊的淚擦去了,「我當時,曾問了他兩句話。」

  「既然深愛,為何你在時,總對你不冷不熱,恨不能拒於千里之外。」

  「他如何回的?」南柚吸了吸鼻子,頂著腫成小核桃的眼問她。

  「她貴為聖女,養尊處優,心性單純,些許的好感在她眼中,便成了喜歡,喜歡則成了真愛。」

  「邪祖虎視眈眈,雄心勃勃,吞併六界之心不改,戰火早晚會再次點燃。屆時,她在神山,在六界,地位尷尬,再傳出些什麼,邪族也無她容身之所。」

  「她小,她不懂事,我得懂。」

  =====

  南柚回昭芙院之前,洗了個臉,還拿冰塊敷了下眼。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彩霞在外面撐著傘點著燈引路。

  南柚心情不大好,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直到收了傘,站在屋檐下,她才扯起一個笑,跨入了門內的結界中。

  一個花瓶落在腳邊,嘭的一聲清脆的響。

  屋內一片狼藉。

  南柚提著裙擺跳過了那些碎片殘湯,腳步加快了些。

  男人站在窗邊,身影在燭火的映照下拉得比往日長,身形瘦削,側臉輪廓沉冷。

  是跟記憶中的溫潤如玉大相逕庭的樣子。

  「怎麼還生氣了。」南柚走過去,拉了下他的手。

  他用了些力,南柚沒拉動。

  「很晚了。」孚祗唇抿得有些緊,聲線沙啞:「你出去了三個時辰。」

  「去了趟書房,有好多事要忙。」南柚仰著一張小臉,用指尖觸了觸他的手背,小聲地抱怨:「星界天氣總是這樣,外面走一趟就冷得不行,我手都凍成冰塊了。」

  孚祗頓了頓,將她兩隻冷冰冰的手捂在掌心中,半晌,聲線低下來:「你不在,我總控制不住自己。」

  南柚眨了下眼,道:「明後日都不出去了,多陪陪我們孚孚。」

  「別生氣了,嗯?」她哄鬧脾氣的小孩似的。

  孚祗耳尖有點點紅,睫毛往下垂了垂,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