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以後

  回星界之後,南柚時隔月余,再一次踏進青鸞院的門。

  天還尚早,院裡的花草葉片上大多都凝著水珠,小小的蜘蛛網往往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長長的迴廊上掛著一串串米粒大小的紫藤花,圓嘟嘟的,遠遠上去,像是熟透了的小葡萄。

  「姐姐。」南胥第一個看到她,小炮彈一樣衝出來,南柚彎腰,將他抱起來,他才洗漱完,臉蛋冰涼涼的,還非要往南柚的頸窩裡蹭,像一隻黏糊糊的小豬仔。

  「用早膳了嗎?」南柚手指點了點他的鼻尖,問。

  「還沒有。」小傢伙的身上還帶著一股奶香,全身軟乎乎的,被南柚抱著的時候,半刻也閒不下來的小霸王就難得有了安靜的時候。

  流枘聽到動靜,從屋裡走了出來。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人也消瘦了些,但一雙眼睛,依舊顯得溫柔。

  南柚眼皮掀了掀,跟著懷裡的小傢伙一起喚了聲母親。

  流枘笑著拍了下南胥的屁股,惹來他一聲有些惱的哼唧後,對南柚道:「快放他下來吧,重,還皮實。」

  南胥一聽,兩條胳膊纏更緊了些,頭搖跟撥浪鼓似的。

  南柚將他整個人往上顛了顛,而後對流枘說:「沒事,我難得來看他。」

  流枘著布好的早膳,堪稱試探般地道:「這麼早過來,沒用早膳吧?在母親這裡用吧,我讓女使們再準備些你愛吃的。」

  南柚著她暗藏期待的眼神,再小傢伙眼巴巴瞅著她的樣子,不由莞爾,問:「想不想姐姐留下來用膳?」

  小糰子沒想到一樣,他圓圓的眼睛睜大了,但記著烏魚說的話,扭扭捏捏了半晌,才道:「姐姐要是很忙的話,其實也不必……」

  南柚嗯了一聲,裝作要將他放下來的樣子,道:「那這樣的話,我還是下次來再說罷。」

  南胥愣了一下,烏魚說的那些要體諒姐姐,不打擾姐姐的話全部飛到腦後去了,他超大聲地喊:「要!要姐姐留下來!」

  南柚哭笑不,拍了拍他的背,道:「小小年紀,還學會口是心非了?」

  她才將南胥放下來,小孩熱乎乎的小手就主動伸到她的掌心中,注意到南柚的目光,他還煞有其事地解釋:「我給姐姐暖手。」

  用早膳的時候,南柚才見到道南胥磨人的功夫,不要這個,不要那個,這個太甜,那個太咸,流枘像從前那樣為南柚夾菜,完了還去照顧那個小祖宗,半頓飯下來,自己沒吃幾口。

  在身邊的小傢伙再一次起身的時候,南柚將筷子一放,擰著眉著他,聲音冷下來:「坐好。」

  這一句若是流枘說的,南胥鼻子一癟就哭出聲了,但偏偏是南柚。他有些委屈,乖乖放下筷子,眼淚水已經在眼底打轉了。

  「還哭?」她現在真唬起人來,就連烏蘇和汕豚這老狐狸都會發怵,更別提南胥這麼個才出世沒多久,天天在笑臉和溫柔中長大的小孩。

  南胥把眼淚憋了回去,不敢哭了。

  南柚將幾樣他喜歡的東西擺到他跟前,道:「食不言寢不語,嬤嬤沒教過你?」

  南胥嗚了一聲之後,乖乖道:「教過。」

  「快吃。」南柚道。

  早膳後,南胥閒不住,帶著幾個小跟班在院子裡亂跑,南柚和流枘則在院中的涼亭里坐著說話。

  流枘見她今日的狀態比上回那樣崩潰著對誰都一個神情的情況好了許多,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也不敢提之前的事,見她對南胥上心,便含著笑道:「胥胥自打出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們管他,稍說幾句重話,就恨不能從早鬧到晚,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聽話。」

  南柚目光跟著那一團小小的身影轉,道:「哪能這樣慣著他,日後,還不慣出個混世魔王來?」

  流枘點了點頭:「已經請了夫子來教了,但他還太小,玩心重,那些書本上的東西,一個字都不愛看。」她似乎想到什麼,目光柔和,道:「你和胥胥一樣大的時候,也是這樣鬧騰的性子,半刻都閒不下來。」

  南柚了眼自己繡著靈珠的鞋面,道:「他現在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長大後,豈不是要吃多的苦頭?」

  她不就是個活生的例子嗎。

  人生的頭幾千年,順風順水,父母寵著,是顆捧在手心裡都怕磕著碰著的明珠,周圍的人告訴她的都是,她生來高貴,無需謙讓,無需退步,無需委曲求全。

  後半,卻幾乎深陷進泥濘里,從前縱她上天的人,一次次指責她沒有容忍的肚量,沒有少君的大局,沒有對臣下的愛護之心,那些指責,化作了一柄柄鋒利的刀,每一次都能扎到她心上,她開始不安,開始惶恐,開始偏激,開始歇斯底里。

  然後徹底爆發。

  再也回不到過去。

  「有些事,有些道理,該讓他知道的,還是得讓他知道。」南柚了眼天色,太陽已經徹底躍上了天穹,她被耀目的暖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拿手背擋了一下,道:「我今日來,是想告訴母親一件事。」

  流枘的心幾乎霎時提了起來。

  南柚著她,淺地扯動了下唇角:「我找到他了。」

  「右右,你……」流枘有些驚訝地站起來,幾乎是直覺一般,她問:「是孚祗嗎?」

  南柚輕輕點了下頭,笑容里終於帶上了些真情實意的暖意,「其中曲折,具體經過,等我下回再同母親細說。」

  流枘萬萬沒想到山窮水盡之後,還留有一線餘地,反應過來後,連著道了幾聲好。

  「在此之前,我要離宮幾日。」南柚轉身,著這方小院,著在陽光下轉圈圈捉青綠色蚱蜢的南胥,沒等流枘發問,便自己回答了:「去衡州,古戰場。」

  流枘大驚失色,她才要勸說,便聽南柚道:「他在那裡,朱厭伯伯也在那裡。」

  「我坐到如今的位置,擁有不俗的修為,唯一所願,便是能盡我所能護住我所在意的,便是護不住,能同危難,共風雨,也是幸事。」

  「更何況,我也是六界靈的一員,我有那個能力,我能上戰場,我能保護我的臣民,我為什麼不去。」

  「可那太危險了。」流枘焦急道:「那是真正吃人的地方,洪荒時期,遠古時期,兩次爆發在衡州的大戰,似你這樣的領域境死了幾乎七成。」

  「母親。」南柚道:「這是我的意願。」

  流枘一時語塞,半晌,她妥協一般地揮了揮手掌,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母親不阻攔你,但在戰爭中,也千萬要注重保護好自己。」

  「完完整整地去,也要完完整整地回。」流枘拉著南柚的手,了一遍又一遍。

  「母親。」南柚道:「戰場上瞬息萬變,我未與邪族打過交道,也不知道會發什麼,若是有個什麼萬一,還請母親答應我幾件事。」

  流枘握著她手掌的力道重了些,她緩了緩,才道:「你說,右右,你說,母親聽著。」

  「我若是發生意外,星界才經君王更迭,必現內亂,星界的那幫老臣定會擁先王再登王位,母親與胥胥,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我身邊的那些從侍,勞母親出面,將他們遣散,若是有願意繼續在星界出力的,就留下來,好生培養,假以時日,他們必定成為星界的中流砥柱,肱骨之臣。他們跟在我身邊許久,為我做過不少事,別讓人薄待了他們。」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二哥哥。」南柚拉著流枘,坐回長亭中描著紅漆的凳子上,道:「妖族那邊,嫡系當政,流熙絕無可能跟他相安無事相處,妖族不是他的容身之處。二哥哥才能出眾,修為不俗,身負皇脈,我已寫下旨意,蓋上星主印,讓他當星界唯一一位異性王,並且將王軍指揮令和調動西南大軍的兵符都留給了他,母親到時,去我書房中拿出旨意,宣讀一遍即可。」

  「他若是喜歡住在星界,便留在星界,若是想跟狻猊他們一起住在深淵,便住在深淵,唯獨他手中的兵權,任何人都不能動。」

  她與流枘對視,慢吞吞地吐字:「母親,二哥哥待我好,我不希望有人拿他的身世說事,也不希望有誰能欺負到他頭上去。」

  這話中的意有所指,流枘焉能不懂。

  流枘想說「你父君他,還未糊塗到如此境地」,可這些話,開口便跟嘲諷似的,帶著扎人的意味,她便不說了,只是點頭。

  臨走,南柚將南胥招到跟前,用沾著溫水的毛巾一點點擦他額角鬧出來的汗珠,一邊道:「日後要聽夫子的話,要好好念書修煉。」

  南胥應比什麼都快。

  南柚不由莞爾。

  日上三竿,南柚起身準備回昭芙院。

  流枘眼裡酸澀,又覺落淚不吉利,逼得眼眶都紅了,也還是撐著笑,她將人送到院門口,突然又喊了她一聲。

  「右右,臨行前,你要不要去一趟慶輝殿。」

  慶輝殿中,住著星主。

  他縱然千不好萬不好,曾經也是一位願意放棄自己的壽命給未出世女兒的父親。

  南柚頓了一下,半晌後,道:「我不去了。」

  「若是我回不來,你就告訴他,讓他以後,對胥胥好點,不要再像對我一樣了。」

  她永遠都忘不了,她當著諸多人的面,跪下求他,而他一心為清漾出氣,急著捉拿孚祗,逼他赴死的場景。

  那一日,她腦海中所有關於父親的美好詞彙和幻想,碎成了一面掉在地面的鏡,此後再怎麼拼湊,也都是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