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原來

  當夜,王宮燈火通明,流芫提著一盞素白的靈燈跨進昭芙院的門,看到圍成半個院落的木籬笆上悄無聲息地爬上幾根嫩綠的藤蔓,有些驚訝地用指尖纏了纏最頂端才長出的嫩須,看著圍著小石桌坐著的幾人,笑:「一眨眼,春日就到了,這些小傢伙都開始冒頭了。」

  南允眼皮一掀,興致缺缺地抬眸,道:「星界有春日麼?日日下雪的春日?」

  再待下去,他都快成火龍變成冰龍了。

  南柚睫毛顫了顫,指甲微微用力,在細嫩的掌心中彎出兩輪小小的月牙。

  下一個春日,綠柳綻芽之時,再將他撿回來。

  這是她答應他的。

  南柚的目光落在地圖上被南允用墨筆重重勾出的一片地域,半晌,問:「你與樹族族長約定在什麼時日見面?」

  「還未定好,那樹族族長神秘兮兮的,說的話我也不是很能聽懂南允將那塊綠色的令牌摁在桌面上,稍正經了些,道:「樹族素來神秘,並不常與外界聯繫,且有規定,每月十五之後,內族不見外客。」

  他頓了一下,扭頭,拍了拍流鈺的肩,問:「今日幾號了?」

  「十一。」流鈺好看的眉皺了皺,看向南柚,神情有些擔憂:「星族在最北,樹族祖地在最西,我們就算撕裂虛空前往,至少也需三日,很可能趕不上。且現在星族內政不穩,你才上位,一旦離開,下面那些不服氣的老臣必定會鬧出不小的動靜來。」

  「讓他們鬧。」南柚冷聲道:「狐柒和長奎拿著我的令牌,不論是誰鬧事,不論官階身份,直接抓進私獄。」她接著道:「讓烏魚和汕恆協助你們。」

  自從孚祗離開,她的性情在一夜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處處忍讓,曲曲迂迴,就算是窮凶極惡的罪犯,也願意再給一次機會,現在則鋒芒畢露,行事作風,無疑是真正的君王模樣。

  順者生,逆者亡。

  沒人敢讓她再忍,再委屈,再考慮大局。

  流鈺笑了一下,眉目十分溫柔,詢問她的意見:「明日便出發?」

  南柚點了下頭,因是夜裡,她褪去了白日女君的華服,只穿了件素白的絨裙,外面披著件遮風的鶴氅,長長的發披在肩頭,蜿蜒到腰際,即使臉上依舊沒有笑意,但比之白日面對外人時的冷凝,無疑柔軟了許多。

  流鈺和南允等人有片刻的沉默,若是此行,得不到任何消息,他們無法想像,對於她,會是一個怎樣的打擊。

  流芫將手中那盞靈燈提起來,放到桌面上,恰到好處的打破了安靜:「看看,我做的燈。」

  荼鼠蹲在狻猊的背上,鼻尖動了動,很快就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它跳上桌,探頭看了眼燃著的燈芯,哇的叫了一聲,道:「是清漾?」

  流芫拍了拍手掌,在桌邊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早說過她遲早要落入我手裡的。」

  都說人死如燈滅,往事隨風散,南柚看著眼前這盞燈,心中積鬱的那些恨意,漸漸的消了下去。

  她閉了下眼,心想,就這樣吧。

  只要孚祗能回來。

  一切都到此為止。

  第二日一早,南柚將諸事吩咐下去,天才放亮,便和流鈺、南允,狻猊以及荼鼠等人橫跨數域,一路向西。

  三日後,十五號傍晚,幾人出現在山巔處,絕壁間。

  日暮西山,天邊還殘留著未徹底消散的紅,橘色的一片,在太陽落下的方向,像一張濃墨渲染的畫。

  「奇怪,地圖上顯示樹族的結界入口確實是這個位置。」南允捎了捎頭,拿著手裡那張被墨筆標註了的地圖,再看著四周的地勢,反覆回憶對比,「我上次來見樹族的族長,也是在這個地方。」

  高山絕壁,蔥蔥蘢蘢,一眼望去,除卻白色的飛瀑,就只有綠色。高聳入雲的古樹,像一柄柄利刃,帶著迫人的氣勢,將枝葉送入雲層深處,而樹身,則多數纏繞著細細密密的藤蔓,掛在樹枝上,又長長地垂下來,去年的灰色枯枝還掛著,今年的新葉就已經爬了上去。

  「這裡的靈力比別的地方濃郁。」南柚手掌往半空中一抓,一顆小小的靈力水珠便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南柚看了眼天色,朝南允伸手,道:「令牌給我。」

  南允將手中的令牌丟給她,而後見她素手輕揚,那葉片狀的令牌便如箭矢般閃著靈光射向半空中,而後,在眾人的目光中化作一枚鮮嫩欲滴的綠葉,飄飄蕩蕩的融入了他們看不見的結界中。

  下一刻,一道像是從遠古時期留下的古老石門現出身形,嘎吱一聲,慢慢從里敞開了一條過道。

  大家看向南允,後者漫不經心地攤了攤手,道:「我上次來,他們族長都沒請我進族內坐,就在…」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塊石碑:「就在那說了幾句,挺嚴肅一老頭,比我家那老頭還要古板。」

  「進去吧。」南柚先一步踏進去。

  等狻猊和荼鼠都跨進來,那扇巨門便緩緩合攏,外面的天空和景象都像是幻象一樣,沉入了甸甸的墨黑中。

  結界內,別有洞天。

  南柚和流鈺等人站在雲層中,看著下面跌跌撞撞才學著走路的小樹苗,又看看遠處,近前,蒼天的巨樹以及百米長,巨蟒一樣粗的藤蔓扭在一起打架,攪起烏雲和雷雨,被劈了一頓之後才老實地分開,都沉默著沒有說話。

  靈力漣漪從身後盪開,南柚回眸,看到從天邊趕來的四五名老者,他們都長得不高,比南柚矮一個腦袋,南允在身後低聲道:「最前面那個就是他們的族長,叫宋柏。」

  一個瞬息的時間,幾人已到了跟前。

  宋柏和南柚互相抱拳,行了個君王禮。後者笑眯眯的,看著挺和藹,倒沒有南允所說那麼古板和難以溝通。

  就連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前些日,南允公子曾與我見過面,跟我們說過具體的情形。」

  「我族雖不與外界過多接觸,但講得清是非,辨得出黑白,對孚祗……公子的夭亡,深感痛心。」饒是知道神主的次身只是個從侍的身份,宋柏在大著膽子直呼其名之後,還是覺得後背直冒汗,說什麼也加了個公子的稱呼上去。

  南柚垂了下睫毛,扯了扯嘴角,笑了下,道:「不知能否借看族內的遠古名冊。」說罷,她怕宋柏覺得冒昧和唐突,補充道:「族長若有所需,或是能有用得著星界的地方,也儘管直說。」

  她從青蔥一樣的手指上取下一枚事先準備好的空間戒,放在宋柏的手上,道:「這是我們的意思,請族長收下。」

  宋柏的額前,突然滑過一滴汗。

  他此生,居然能有從月落聖女手中拿到東西的時候。

  這簡直太魔幻了。

  一時之間,退也不是,接也不是,捧著個燙手的山芋一樣,他嘴角動了兩下,笑容幾乎掛不住,「星主無需如此客氣。」

  「孚祗公子是我族中人,借看名冊,倒不算是違反先祖訂下的規定。」宋柏朝南柚引了條路,邊走邊道:「我樹族素來不見外客,族人都不通外界禮數,若有衝撞和冒犯,還請幾位貴客不要在意。」

  事到如今,饒是最遲鈍的狻猊和荼鼠,也察覺出點不對勁了,荼鼠在狻猊耳邊,小聲嘀咕:「南允不是說樹族族長不近人情,板著一張臉誰也不待見嗎?我怎麼覺得他是太熱情了,右右都有點不自在了。」

  南允眼皮跳了一下,他食指抵在鼻樑骨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可能,他只是不待見我。」

  荼鼠笑死了。

  而與此同時,他們拐進一條小岔路口,青石台階,層層往上,周圍都是生長了無數年的老樹,根須破開泥層,虬龍一樣集結。

  宋柏身邊的三位長老頻頻朝他投去暗示性的眼神。

  眼看著再過一條小道,就將到族內的藏書閣,宋柏頭皮一麻,咳了一聲,搓了搓手掌,道:「不瞞星主,樹族最近,確實遇到了些小麻煩,或許需要星主的幫忙。」

  他話一說出口,南柚倒是鬆了一口氣。

  她笑了一下,道:「族長有什麼難處儘管直言,凡是我能做到的事,必不推辭。」

  「星主年少,我樹族的內情,知道的怕是不多。」宋柏嘆了口氣,道:「在遠古之前的洪荒年代,我樹族也曾是六界數一數二的種族,族人們上進,能人輩出,更有兩名絕世天驕橫空出世,他們二人天賦十分可怕,修為以常年難以想像的速度增進。他們還未成年,便有了比肩大族君王的實力,樹族一時風頭無二。」

  「令人惋惜的是,其中一位好勝心太強,一味追求突破,徹底喪失心智,走火入魔已不能形容他當時的癲狂。」宋柏接著道:「一次,他再次在比試中重傷族內子弟,當時的族長看不下去,勒令將他幽禁反省,好好調整心態。誰曾料到他居然選擇叛逃,反出六界,並在萬年之後,掀起一場從所未有的慘烈戰爭。」

  「屍山血海,遍地白骨,六界損失慘重,在這樣的怒火和怨氣之下,各族組成的聯盟將樹族圍住,把所有的過錯推到樹族身上,欲滅族而後快。」

  「這個時候,一直都在閉關的另一名天驕出世,他將自己的本體紮根在聖湖之中,根須將被擊得四分五裂的六界大陸重新拼湊起來,枝幹撐起了天穹,無數的葉片成為各族生靈的盔甲。他召集諸界天驕,培養護衛蒼生的力量,最終,守住了六界。」

  「戰後,因為他的存在,諸族對樹族網開一面,但百餘位君王共同立下諭旨,百世之內,樹族須安居一隅,不可現世。」

  宋柏笑了一下,對南柚道:「那時候我還未曾出世,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故事,也不知真假,時間太久遠了,古籍上都沒有記載。」

  他揮了揮衣袖,示意南柚看向結界的東南西北面:「故事或真或假,但這限制族人進出的結界,卻是真的。」

  南柚抬眸望去,發現四面都橫著一堵水紋狀的牆,牆面上貼著無數的君王大印,哪怕歷經百世,也依舊有著通天徹地的威能。

  「遠古那一戰,死傷的人太多了,所有領域境之上的存在,基本上都隕落了,到現在也沒完全恢復元氣,也不怪百族如此氣憤。」宋柏苦笑了一聲:「但這事,我們樹族其實也冤得很。」

  南柚腳下的步子頓了頓,她望著宋柏,道:「上百位君王大印,裡面還都蘊含了自身的一道攻擊奧義,我若是強行攻擊,自己都會被鎮壓。」

  宋柏擺了擺手,道:「不是要星主強行出手,只是千年之後,便是百世之約,百族會對樹族是否繼續閉族進行商議,屆時,星主幫忙說說好話即可。」

  南柚沒想到是這個一個事,她頓了頓,應了下來。

  宋柏頓時激動地搓了搓手掌,又朝南柚指了指山頂的那座小屋,道:「那是我樹族的藏書閣,星主到了裡面,自有長老引著觀看名冊,但此名冊關乎我樹族秘辛,希望諸位有所收穫之後,出去能夠守口如瓶。」

  南柚點了點頭,看著山頂的那座小樓閣,心一點點的活絡起來。

  幾人進去之後,果然有長老引他們上二樓的小隔間,並且吩咐人上了上好的熱茶和點心。

  「這便是我樹族從洪荒時期留下的名冊,左邊簡單的介紹人物身份和經歷,右邊是技藝高超的畫師描出的本體樣貌。」那名長老道:「描繪時還使用了小型靈陣,能使圖樣百世不腐,清晰依舊。」

  名冊很厚,分為三本,南柚一字一句看得仔細,半天下來,眼前仿佛都是各式各樣的樹,草以及藤蔓。

  直到翻到最靠前的一本,上面的身份一個比一個顯赫,名冊慢慢變薄,她的心則一點點沉了下去。

  半晌,她纖細的手指頓在其中的兩張描畫上。

  漫天垂下的柳枝,開著綠色的碗口大的花。

  流芫等人翻完了自己的,湊過來看到這兩張,頓時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好像孚祗的本體啊。」

  狻猊一聽,撥開眾人,碩大的腦袋湊上去,才看了一眼,就篤定道:「就是孚祗!絕對是他,我當時看他本體第一眼,就想著怎麼世上還能有會開花的柳樹,絕對不會有錯的。」

  「快看看,他是什麼身份?」南允也覺得**不離十,催促道。

  南柚難得有些楞,她眼珠子動了動,慢慢地挪開了手掌,再一次看到了那兩個黑色的令人震顫的字。

  ——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