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驚鳥先行

  第88章 驚鳥先行

  襄陽之西,中廬縣。

  許汜辭別孫乾後,次日就乘鹿車來到了楊家莊園聽學。

  楊家講學的是楊慮,今年十六歲,少年就以神童而聞名於世。

  自前年開始劉表以及周圍幾個郡守就屢次徵辟,楊慮皆推辭。

  今日難得陰天,許汜來時楊家莊園附近已聚集了近百人。

  都是來這裡聽楊慮講學的,楊慮講學肯定不如宋忠這類官學大儒。

  但楊慮這裡有個最大的優勢,那就是講學的時候不藏私。

  能圍繞著一個點,給你說透。

  同時又不拘泥於古今文經兩派、各家的各種繁複註解,就仿佛講經典故事一樣。

  容易理解,聽講的時候也不怎麼累。

  所以來聽學的不止是求學少年,不乏許汜這樣成名已久的中年人。

  許汜剛坐下不久,衣著鮮綠蜀錦的翩翩公子廖化端著一盤竹簡來到許汜身邊。

  許汜挪了挪屁股,讓出一些空間:「元儉怎麼沒去官學?」

  廖化跪坐好,整理盤中竹簡,笑說:「官學不准我等議論北方戰事,索性就不去了。」

  他盤中竹簡都用防水的絲綢袋子裝著,絲綢袋子上刺繡了經卷篇章。

  廖化取出一卷,這卷竹簡十分精美,竹片打磨光滑,長短、寬幅幾乎一致。

  普通竹簡是三緯編成,緯繩較粗;廖化的竹簡則是多條細線編成,牢固的同時異常精良。

  細線不耐磨損,使用一段時間就要重新編扎。

  廖化幾乎將有錢人三個字貼在自己腦門。

  整個中廬縣,最強的就三家,蒯家後來居上,但論底蘊家資,還是廖家更強。

  而楊家這一代出了個神童楊慮,能笑到最後的架勢越來越明顯。

  許汜、廖化低聲閒聊討論北方戰事時,人堆里司馬芝正捉筆謄抄。

  他身上衣衫漿洗泛白,臉上沒有多餘的肉,但鬚髮打理的很是精緻。

  此刻正往空白竹簡謄抄文字,書寫緩慢,力爭不錯一字。

  來這裡聽學的近半是北方避難士人,現在也都低聲討論北方的戰事。

  曹軍主力被吸在黎陽周邊,根本不敢輕易撤退。

  前期投入了太多物資和人力,撤軍不說浪費問題,光是河北士氣上漲一事,就不是曹操願意面對的事情。

  士氣這種東西一旦壓下去,就要乘勝追擊,直接打死。

  若是反彈,會很麻煩。

  宛口就是曹操的側腰,劉備已經捅了一刀,還打斷了曹操兩根指頭。

  現在發兵數萬,哪怕不去前線,只是駐屯宛城一帶,也能在戰略上與河北相呼應,讓曹操首尾難顧。

  民間士人意願強烈,可劉表鎮南幕府遲遲不做表態。

  博望坡一戰,俘斬千人,與俘斬五千人有本質區別。

  俘斬千人,是打掉了夏侯惇集群十分之一的兵力,稍稍補充又是一支精銳之師;而這次俘斬五千,相當於徹底打殘了夏侯惇集群。

  這能證明曹軍還是那個曹軍,沒什麼了不起的。

  也說明,荊州人努力一把,也能把中原人從馬背上扯下來!

  許汜閒聊之際也在側耳聆聽,這裡的言論,就是民心!

  未過多久,楊慮握著一把零散竹簡走來,他與相熟的士人紛紛打招呼。

  他十六歲身形單薄,身高六尺腳踩木屐,打招呼露笑時有兩顆明顯虎牙。

  落座,楊慮閱讀零散竹簡,垂目看竹簡上的字跡:「有一位朋友今天想聽唇亡齒寒的故事,比起唇亡齒寒,我想到的卻是負薪救火,引火燒身。」

  他挑出這枚竹簡在手裡晃了晃,環視周圍士人:「官渡、倉亭以來,眾所皆知,河北喪師十餘萬,兩年間丁壯折損最少十三萬,多的話有十六七萬。」

  見沒人反駁這個論點,楊慮繼續說:「我荊州男女三百餘萬,約在七十萬戶,丁壯亦有百萬,輕易可得三五萬精銳,使駐屯宛城,遙遙與河北呼應。可若是明年曹公向南而來,河北可能餘力襲擾其後?」

  這時候一個士人開口:「威方先生,難道就該這樣錯失良機?」

  楊慮搖頭:「良機只是荊州一隅之地眼中的良機,著眼於天下來看,河北新舊更始,誰也不知袁冀州能否坐穩。曹公若能定河北之地,天下將安,我州又何必興兵?」

  「這天下,已亂了二十年,是該隨著袁本初身死而終結了。」

  楊慮目光環視,見大多數人北方士人持認可態度,只有寥寥無幾的北方士人恨恨不平,又不肯站起來開口反駁。

  這說明從公義方面,靜靜等待北方統一是沒問題的。

  這些人應該是與曹操方面有私仇,這種時候上不了台面。

  楊慮傾向於天下將安,樂於見到這種局面發生,所以反對荊州大範圍徵兵。

  當即就有幾個士人起身離去,他們更想與荊州外拓派打交道。

  廖化很爽快的將自己的竹簡裝袋收好,端著盤子起身對楊慮所在微微頷首。

  楊慮也點頭笑笑,目送廖化離去。

  廖化少年意氣,雖然曹操沒損害過廖化一絲一毫,可廖化不願生活在曹操治下。

  幾個猶豫的中廬士人見廖化離席,當即跟著廖化而去。

  曹操距離他們太遙遠了,而眼前的廖化才是他們的好朋友。

  楊慮講學後,許汜留宿。

  夜晚,許汜詢問:「以威方志氣,恐怕今日言論實非本心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楊慮抬手搖動扇子:「許先生怎麼看?」

  「依我看來,那位不在意。」

  許汜呵呵笑了笑,他可是追隨呂布數年的人,反問:「威方覺得呢?」

  「許先生未免斷然,以我看來,他或許躊躇不定。現在誰敢聚集眾意為他做決定,誰就遭受迫害。」

  楊慮說著輕嘆,譏諷笑說:「他或許忘了,當年黨錮之際,閹人迫害之下,他又是如何逃亡的。」

  「正因他逃亡過,如今坐領荊襄才不留活口。」

  許汜語氣中不以為然:「威方你將他想的太好了,徵兵與否,他其實一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在這荊襄之地無人敢觸怒他,人人順服。至於未來,他若是在意未來的人,又怎麼會沉寂十餘年?」

  過去劉表有太多的機會,每次都是群體意見強烈時不得已做做樣子,隨即就適可而止。

  例如八年前,益州劉璋繼位,朝廷委任的新刺史已經抵達漢中;荊州別駕劉闔一伙人覺得是個進取益州的好機會。

  劉焉是江夏人,帶了很多荊州士人去益州,荊州攻取益州時不缺嚮導。

  劉表同意,劉闔策反甘寧等人,結果甘寧等人苦戰,死活等不到後續援兵,只能撤回荊州。

  戰後不久,劉闔就被劉表處死了。

  駐守南陽的張繡更是如此,從宛城一路後退,可劉表眼睜睜坐視不管。

  許汜見識過中原的大場面,州牧又如何?

  群情激變之時,也能讓你堂堂州牧成為喪家之犬!

  看著年輕稚嫩的神童少年,許汜語重心長說:「威方伱如旭日東升,他已是夕陽將垂。他在意的,便是雲彩不能遮擋他的光輝。至於夕陽落山,這大地會變成什麼模樣,又與他何關?」

  「這……人怎能無情至此?」

  楊慮有些難以接受,怔怔望著許汜,似乎想要等許汜改口。

  許汜笑了笑,斂笑:「真正高潔忠貞之士,怎可能躲過黨錮、閹豎的迫害?」

  一瞬間,那層籠罩劉表的霞瑞祥光當即在楊慮心中破碎。

  頃刻間,楊慮恍然:「如此老賊,難怪如此!」

  他又緊巴巴去看許汜,許汜臉上沒多少笑容:「河北人絕不會束手請降,以河北底蘊,非曹操能速定。所以眼前,令他不安的,只剩下玄德公與那白鵝賊了。」

  許汜也看著楊慮:「荊襄自此多事矣,玄德公即將赴宴,邀我同席。此事罷,我將入益州避難。威方少年成名,我就恐老賊害我荊襄宗室大儒。」

  楊慮聽了微微低頭,他知道自己並不安全。

  見許汜要走更感突然:「先生,事情怎麼就敗壞到了這般地步?」

  「楚人血性如此,他能壓制十餘年,已是奇蹟了。」

  許汜說著露出一些殘酷笑容,這種笑容在橘黃燈光下顯得難看:「中原兵強,尤以青州兵、泰山兵稱著,前者凶頑,後者堅韌。玄德公與白鵝賊卻能以少勝多,大破敵眾。」

  「許多人惋惜之餘,後悔我州未能發大兵助戰,否則必能乘勝而進,令曹操首尾難顧。」

  「像我這樣厭倦紛爭的人,哪裡還有指責、後悔的心思?只想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許汜看著楊慮,說出了真實目的:「威方不若隨我去荊山避暑,伺機遁走益州。中廬什麼都好,就是距離襄陽太近。」

  楊慮衡量片刻,還是搖頭拒絕:「我父早故,今家中無我,母親、幼弟難以周全。何況,我若出走,難免連累家人。」

  他是遠近聞名的神童,他都逃亡的話,會打擊劉表的顏面。

  已經確定劉表的心性、底線和手段,楊慮更是不敢冒險。

  見許汜還要再勸,楊慮說:「帶母親、幼弟出逃,前途渺渺,未免不孝。」

  「既如此,威方多多珍重。」

  許汜放棄規勸,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天南地北都闖過,孤身一個隨時可以走。

  他活著,才有機會繁衍子嗣,傳承家族榮耀。

  楊慮遂送許汜去別院休息,挑著昏黃紙燈籠,臨分別,楊慮疑惑問:「先生,我想不明白,那白鵝賊有什麼好顧慮的?」

  「威方,玄德公立世坦蕩,心繫中原,不在意荊襄之地。」

  許汜抬手指著北邊:「那白鵝賊橫行無忌,今破中原名將、強兵,又有甘寧為爪牙,而荊州兵弱,此二人又食荊州粟米得以養活部眾。如此受制於人,豈會沒有想法?」

  荊州方面拒絕提供糧食,等待黑熊、甘寧的,只有部眾潰散一條路可走。

  再要麼反抗,奪取糧食。

  楊慮眨眼間就想明白其中的關鍵:「他們不是要去關中麼?」

  「關中群狼遍地,物產又貧瘠,怎麼比得上荊襄豐饒?」

  許汜反問,又感慨一聲:「荊州兵弱,日積月累之故,如何能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