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涇水之盟
午前,大約十一點左右。
霧氣終於散盡。
涇水西岸,各方斥候紛紛後撤。
池陽城上,馬玩看著幾乎全軍覆沒的長平觀,再看看遠處。
西部諸將想要救援池陽,就要想辦法渡過涇水;還有北面段煨,也是一樣的,被河渠阻隔。
池陽視線之外的東南方向,馳道之上。
鍾繇督兵進發,整個人坐在戰車上面無表情。
關中跟其他地方最大不同就是這裡有開發成熟的道路網,哪怕道路失去維護,那也是精心建造的道路。
所以關中的軍隊,可以依託水運運輸大量的物資。
船速逆行也比步兵行軍速度快,所以理論上來講,關中急行軍取決於士兵的體力極限,而非物資運輸速度。
軍隊行軍打仗就是一次大搬家,限制最大的永遠是各種物資器械。
鍾繇有心理準備,可沒想到虎牙軍的急行軍太快了。
幾乎擺脫了對渭南物資的依賴,從敲開李堪的腦殼開始,這段時間吃的都是渭北諸將的儲糧,用的是這些人攢下的軍資器械,就連輔兵也是用這些人的部曲。
「報~!」
一名信使從北而來,到鍾繇車前呼喊:「段將軍部已過黃白城,前鋒不下兩千騎,正在白渠北岸向上行進!」
「再探!」
鍾繇說罷,伸手解開地圖桶,取出牛皮地圖鋪開,眯著眼。
他不相信段煨敢跟虎牙軍撕破臉,僅僅是一座黃白城,就不是段煨能快速攻破的。
黃白城內的物資,足以供應虎牙軍長期駐守。
段煨遠道而來,池陽馬玩又被虎牙軍圍死,若是長期對峙,誰給段煨提供糧食?
若是長期對峙,就不怕虎牙軍從東部發兵襲擊泥陽。
就算打不下段煨的老巢,也能阻斷段煨的輜重隊,或者驚擾後方,讓段煨前線軍隊失去戰意。
段煨沒有戰略縱深,他主力敢外出;哪怕黑熊不動手,更北邊的羌胡也會伺機抄掠。
別指望羌胡能懂什麼唇亡齒寒,這幫人或許還想著搶了段煨,籍此示好虎牙軍。
而黑熊建設藍田大營期間,請荊州客軍王威部入駐西側杜陵,留劉備客軍趙雲部守藍田,勉強充實了側翼、後方。
鍾繇緩緩捲起地圖,他已經斷定段煨這次絕不是來跟虎牙軍作戰的!
段煨輸不起,關中群帥哪個不是拖家帶口?
誰像黑熊一樣,變易姓名孤身一人創業?
哪怕關中群帥就是孤身創業,混到如今四十歲了,妻妾成群,子女、親戚、朋友、心腹部眾數百人,若有好的選擇,誰肯帶著他們一起完蛋?
段煨絕不是一個人,太多的人需要段煨支撐的這片避風避雨的港灣生存。
以段煨的歲數來說,一個接近六十歲的人,又有多少建功立業的雄心?
鍾繇感覺段煨給自己挖了個坑。
思索間,信使又來:「報~!」
這信使正準備說話,回頭就見黑熊、太史文恭乘馬從路側疾馳而來,於是信使閉嘴了。
行軍隊伍如舊,鍾繇命令車輛駛離隊列,到路側。
戰車停下,黑熊驅馬靠近,控制呂布上前,持戟逼退了鍾繇的十幾名衛士、親隨。
此刻的呂布渾身血漬未乾,提戟指著這些衛士時,手臂衣角還有血液滴瀝。
黑熊從馬具里掏出四枚將軍銀印拋給鍾繇,他投的准,都落在鍾繇懷裡。
隨即又是鍾繇寫給閻行的三封公文,也都砸在鍾繇懷裡。
好在鍾繇穿了襦鎧,沒感受到什麼疼痛。
鍾繇臉色微變,這時候黑熊抬手摘下面具:「元常公,你說你要做什麼公府治世,我覺得不錯,也願意配合你試一試。可伱怎麼總想著拉攏外人,還想借他們制衡我?你就這麼想騎在我頭上?」
展臂指著長安城所在的南邊偏東一些位置,黑熊又說:「別學王允,這人就想著制衡這個,制衡那個,害死了多少人?」
鍾繇捧著武毅都尉印,再看看渾身浴血的『太史文恭』,果斷說:「段煨前鋒兩千騎已過黃白城,老朽願往說之。」
見黑熊神情冷淡,鍾繇立刻就說:「將軍若得段煨支持,西部諸將傳檄可定,自此關中統合歸一,無人再能撼動將軍地位。」
「語言欺騙換來的統合,遠不如刀劍殺來的統合。」
黑熊控馬靠近,看著鍾繇:「軍隊給我,你去商雒迎接王粲。等你們回來,我就搞定了這裡,到時候我們聯手清理長安。我知道你喜歡書法,等王粲挖出蔡公遺書,我准許你臨摹抄錄一份。」
鍾繇怔怔望著黑熊,蹙眉規勸:「事不可窮盡,老朽以為如今將軍已具備統合關中之威望。若再生出波折,悔之晚矣。」
「波折?你是指袁譚攻我?」
黑熊咧嘴齜牙:「我恨不得他早早來打我,袁尚顧忌手足之情,我可不會。袁譚這人活著,只會利於曹操,不會利於我與袁尚。」
「還有段煨,我來親自處理,我跟他更好說話,不必勞煩元常公。」
「元常公你開口閉口不是朝廷就是社稷,這與我關中男女何關?我去談,三言兩語就能敲定,省的來回奔波。」
「既然將軍已有決斷,那關中統合後,老朽與諸位將軍一同表奏,請將軍接替鎮北大位。」
鍾繇說罷將四方印信雙手捧著遞出,黑熊驅馬靠近伸手拿起自己的收藏品,對鍾繇說:「元常公不是販夫走卒,應該能想明白生命的意義。自古誰能免死?當死得其所爾,別讓我難做。」
「是,不看在將軍顏面,看在蔡伯喈顏面,老朽也會保重身體,不會意氣用事。」
鍾繇做出承諾,黑熊還是不放心:「我不擔心元常公,就擔心其他人。元常公過藍田時,換一批衛士。」
「謝將軍好意。」
鍾繇拱拱手,黑熊點點頭:「那稍後池陽城下再見,我去見段煨。」
說罷調轉馬頭右手揚鞭抽下,坐下陰乾馬四蹄邁動,太史文恭肩扛方天戟跟隨遠去。
鍾繇回頭去看之前『太史文恭』駐馬處,那裡地上滴瀝血漬,將要形成一片。
他沒有言語,再次提升了太史文恭的威懾力等級,好在就這麼一位。
以後受傷或殘疾,虎牙將軍的虎牙就沒了。
黑熊徑直向北直接渡過白渠木橋,貼著白渠向上游而行。
很快就遭遇外圍巡哨的騎士,這些騎士紛紛後撤或退避。
行十餘里,見到白渠岸邊設立的帷幕。
這裡旗幟招展,而南岸正是青州兵營地。
營內駐守的郭泰已經動員青州兵出營,在營外沿著河渠站列成陣。
北岸,段煨端坐胡床之上,背後、兩側是帷幕,而他面前正是南岸的青州兵四個青紅黃白四個大方陣。
帷幕附近衛士也不阻攔,黑熊引著呂布勒馬於帷幕前。
段煨兩側站立的軍吏紛紛側目於呂布,段煨只是隨意瞥了一眼。
他少年時追隨兄長,什麼能打的猛人沒見過?
隨即他目光落在黑熊臉上,黑熊也抬手摘下金燦燦的面具,段煨見了高聲詢問:「可是黑虎牙當面?」
「是我。」
黑熊下馬,對著南岸抬起右手做揮擊狀,周圍人看不明白。
四張卡片打著旋落在南岸郭泰附近,相隔遙遠,北岸沒人能看清楚兩里外陣列里多出幾個人影。
隨即黑熊側頭看段煨:「段公,可能借我青紅黃白四色旗幟一用。」
段煨對親衛將點點頭,笑呵呵說:「我聽說過你善於練兵,臨陣指揮另闢蹊徑,能以旗幟指揮部伍,極具優勢。」
「段公只是聽說,又非親眼所見,難免會有誤會。」
黑熊說著接過四面旗幟,問段煨:「來的匆忙,不好演練花陣,就為段公演練反騎之陣。」
段煨點頭,他也有些好奇。
反正現在黑熊就在他中軍控制下,那太史文恭再驍猛,最多護衛黑熊突圍出去,能把他怎麼樣?
對方軍隊又在南岸,難以襲擊北岸。
不止是段煨,北岸隨行的部曲、羌胡僕從部隊都靠近岸邊觀陣。
黑熊將四面旗幟插在面前,拿起青紅二旗揮動,南岸青紅二隊當即開始集結聚攏,在黑熊旗語指揮下又改為行軍縱隊,立矛走位。
在青紅二隊立矛變換位置時,黑熊又拿起黃白二旗,也指揮他們放棄線列陣,聚攏後立矛變成行軍縱隊。
隨後分別拿起各色旗幟,指揮南岸各隊,前後不到半刻鐘就變陣完成。
由之前貼近河渠示威的大橫陣變成了四面朝外的空心方陣。
隨即他聚攏四桿旗幟一起搖旗,組成空心方陣的四道人牆以百人隊為節點開始聚集,形成一個個圓陣。
二十八個小圓陣擺在南岸平地上,段煨看著眉頭緊皺。
如何看不明白,對方這兩種陣都是對抗騎兵的陣列,尤其是現在的這種散星陣,更是對羌騎有極大克製作用。
段煨見左右軍吏神情有些不自然,就說:「聚散如常方是強軍。」
於是黑熊放下四面旗幟,又一個個拿起來搖擺,轉動,青紅黃白四個大隊方陣再次聚攏,形成了一個菱形陣。
「哈哈哈,妙啊,甚妙!」
段煨走下胡床,靠近黑熊詢問:「可能借老夫指揮一二?」
「段公看明白了旗語?」
「略看懂幾個。」
他看不懂全套旗語,但也明白旋轉搖旗、搖擺方向幾個基礎動作。
至於各種旗語搭配的戰術指令,他卻不清楚。
黑熊只是笑了笑,後退五六步讓開位置,他就觀察段煨搖旗。
根據自己定下的旗語動作,指揮相應的道兵做出動作即可。
段煨反覆測試四色旗幟,看著南岸已經徹底攪亂的方陣,他終於相信黑熊訓練的軍隊真能通過這四面旗幟遙控指揮。
確信的一瞬間,他就對盤踞北地、西河、上郡山區的羌胡、南匈奴以及雜胡之類判了死刑。
有旗語指揮,山區丘陵爆發遭遇戰,己方能快速合攏口子。
地形限制下,再多的兵力也缺乏展開的空間。
所以兵力的高效率運用,必然具有奇效。
段煨意猶未盡,可又怕繼續指揮,導致南岸部隊撞在一起造成誤傷。
將四面戰旗插定在地,展臂邀請黑熊:「將軍膽魄、韜略冠絕關右,今能得將軍,實乃關右士民之幸事也。」
兩人到胡床處,落座後黑熊就問:「張橫、楊秋已到涇水西岸,段公何以教我?」
「將軍若是信得過老夫,明日一早塵埃落定。」
段煨就問:「鍾元常如何安置?」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黑熊露出笑容:「他準備清理長安廢墟、遺骸,他這個人喜歡研究書法,王粲即將入關中,他們沉心於此,暫時無意過問政事、軍事。」
「是啊,人不如舊。」
段煨斂容,嚴肅詢問:「將軍志慮高遠,待關中統合,將軍欲進兵掃除群賊匡扶社稷,還是保境安民,以待時變?」
「我欲大治關中,待士民殷富,再討論其他。」
黑熊也是收斂表情,誠懇說:「我起於梁沛,厭倦中原紛亂。我若是能得方寸安身之地,也不至於輾轉天下。段公別看我用兵如迅雷烈火,但我其實是個懶散的人,平生所好是種樹、養鵝、釣魚之類。」
段煨明顯不信,呵呵發笑。
黑熊也不解釋,又說:「關中大亂,正所謂不破不立。我願與段公以涇水盟誓,當關中士民家有兩年餘糧,人有冬夏各兩套衣袍時,我才會對外出兵。」
「兩年積蓄,數套衣物,的確是盛世之景象。」
段煨點點頭:「將軍能以涇水盟誓,老朽自然是信的。那今日到此為止,明日再見分曉。」
「可以。」
黑熊起身,將四枚銀印放在面前桌案:「我希望明日時,段公能給我五方。」
段煨只是笑了笑,起身相送。
就看黑熊翻身上馬,控馬朝著白渠疾馳而去。
臨近岸邊一躍而起飛過兩三丈落在臨近南岸的渠水裡,座下馬匹奮力划水,很快上岸。
緊接著是太史文恭,也是持戟控馬一躍而起,墜在南岸灘涂淺水區域。
陰乾駿馬四蹄沒入爛泥,來回掙扎帶起大片泥沙。
而身上衣袍血漬遇水化開,南岸水邊泛起一條淡紅。
見到這場面,北岸觀望的騎兵紛紛狼嚎起來,很是亢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