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春燕已經銜著新泥開始忙碌起來,街道兩邊樹木吐出一段段新芽,大街小巷處處透著春意。
在這個時代,雖然有高高在上的君父,但民間同樣不乏「神仙」。
哪怕帝王安葬都要講究風水,平民之家常常以此為翻身的希望,故而風水師從古至今都是一個十分吃香的職業。
除了風水師之外,各種占卜之術同樣層出不窮,而扶乩更是玄之又玄。
時下弘治朝的經濟向好,致使最近幾年遷墳轉運的人家是數不勝數,自然亦是有人著眼於當下尋得算命先生問凶吉。
東方無道是幾年前由江西過來的術士,一直混跡於京城中。早年間定下每日只扶乩三次,每次一兩銀,致使找他問凶吉的人寥寥。
只是金子總會發光,隨著精準預測一些達官貴人的吉凶,所以在眾多的術士中脫穎而出,成為時下炙手可熱的東方神算。
特別精準預測了萬安和徐瓊的命運,從而成為風頭最盛的扶乩師,甚至已經被百姓稱為東方神仙。
誰都沒有想到,東方無道在聲名登頂之時,被常府請過去扶乩,竟然做出了「帝嗣劫,逢二後,張似秦,常從新」的預測。
由於是東方無道的扶乩,又事關當今天子,故而這個事情一經傳出,迅速引爆了整個京城,成為時下最熱鬧的話題。
「常從新,這是什麼意思?」
「新朝,一世而亡,這是說皇帝立常皇后要絕後啊!」
「皇帝登基已經四年,至今連公主都沒有,還真……得當心!」
「如果東方神仙此次算的事情為真,那麼恐怕咱們大明要廢后了!」
……
絕大多數百姓都相信命運一說,對一些利害的術士窺破天機其實是相信的,特別東方無道的扶乩術得到了大家的驗證。
現在東方無道放出這個預測,哪怕朝廷已經派出錦衣衛和東廠嚴禁討論,但很多百姓結合目前的情況,亦是不由相信東方無道的預言。
若皇帝遲遲沒有子嗣的話,那麼常皇后便是第一責任人,而大明王朝很可能面臨廢后。
「張似秦,這個張指的是以前的太子妃嗎?」
「我剛剛打聽皇帝大婚所納的二妃九嬪並未有張姓,所以八成是太子妃了!」
「這個事情說來亦是古怪,當年陛下登基之時,因何不冊封太子妃為皇后呢?」
「據說當年太子妃持寵而驕,得知沒有冊封為后還鬧了大朝會,這種女人焉能母儀天下?」
「如果張指是的當年的太子妃,那麼恐怕還得換由太子妃為後,這帝王絕後可不是鬧得玩的!」
……
隨著話題深入,大家的關注點轉到幾乎被遺忘的太子妃張玉嬌身上,甚至已經看到大明新一任皇后將會重返後位。
事情呈越演越烈的勢頭,由於張太嬌跟文官集團關係親密,甚至一些文人已經在背後開始煽風點火了。
「你們聽說了嗎?東方神仙已經驚動皇帝了!」
「這個東方神仙還真是口無遮攔,昨天差點被常家人打死了!」
「你們怕是有所不知,他給萬家算的時候同樣如此,亦是被萬家打出來的!」
「何止是這兩家,他說會昌侯大難臨頭同樣被打了出來,這些年的棍子可沒少挨!」
「常皇后此事不好判斷,但東方無道在之前的扶乩都是一一應驗了,此人真是活神仙!」
……
由於東方無道的事情越演越烈,偏偏東方無道早已經是京城的名人,故而越來越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被挖了出來。
只是結合東方無道早前的精準預測,雖然談論皇帝子嗣是一個禁忌,但不少百姓心裡其實是相信的。
刑部,大牢中。
由於這裡並沒有窗戶,所以晝夜難辯。
通常而言,一旦進到這裡的重刑犯,便很難再走出去。
很多重刑犯其實不是被處斬而死,而是在這種環境中被折磨至死。
一些經過拷打的重刑犯判斷時間的方式是觀看身上的傷口,通過肉的腐爛程度來判斷時間,從而保留活的那一絲希望。
當然,現在的刑部還算開明,倒是沒有出現過於離譜的冤案。
「大師,我真不用死?」
「你雖不是高壽,但亦不是短命鬼,放一百個心!」
「那……那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好好等著吧!」
「那……那能否幫我算一算我家婆娘最近肚子那個是不是我的種?」
……
在某個牢房中,一個被關了大半年的死囚虛心請教,得知自己能夠安然走出這個大牢,又提出一個頗有信息量的問題。
此時此刻,在牢房那塊半濕的草垛上,一個渾身邋遢的老道躺靠在上面,翹著二郎腿,嘴裡叨著一根草。
他年過五旬,披頭散髮,只是臉色顯得很好,體型微胖,身上穿的灰色的道袍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顯得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任誰初次見面都想不到,那位被京城百姓傳得神乎其神的東方神仙,竟然是一個邋裡邋遢的老道士。
東方無道正想要替眼前的中年男子解惑,耳朵卻是突然一動,便朝牢門的方向望過去道:「老道恐怕得換地方了!」
嘩啦啦啦……
一行人突然手持火把出現在這裡,在門口一陣鐵鏈嘩啦啦的聲音後,王煜領著幾個大漢走了進來:「你便是東方無道?」
「正是!看你的相貌和氣度,你便是王閣老的孫子吧?」東方無道借著火光,打量眼前這個氣宇不凡的年輕人道。
王煜知道自己的爺爺早已經是京城的名人,卻是鄭重地自我介紹道:「我乃都察院搜查廳一部千戶王煜!」
「都說你有王閣老年輕時的風範,但眉中帶痣,觀你面相近期有風險。不論你最近在追查什麼,老道勸你一句,最好即刻放棄。」東方無道伸出手指摳耳朵,顯得一本正經地告誡。
咦?
隨行的胡軍聽到眼前的道士說得如此認真,想到他們兩人正在秘密地追查程家,不由擔憂地望向了王煜。
在去年的那一場海難中,經錦衣衛百戶程壎的證詞,當晚謀害王守仁和武靖侯世子趙闊的人是李言聞,但王煜一直不相信這個說詞。
雖然都察院不可能憑空臆測便立案調查,但王煜跟王守仁是好友,所以一直在默默跟蹤程壎想查明事實真相。
王煜卻是冷哼一聲,卻是帶著幾分挖苦地道:「你不是扶乩師嗎?怎麼連面相都懂,這是搶算命先生的飯碗嘛!」
「一通則百通,只是相面終究不如扶乩神鬼莫測,而今老道言盡於此,福禍全在自解!」東方無道摳出一塊耳屎,心情顯得很不錯地道。
胡軍終究還是擔心這個兄弟,便認真地詢問:「這位大師,若是我們執意追查的話,將會如何?」
王煜的眉頭微微蹙起,發現自己的兄弟給這個江湖騙子忽悠了。
「王公子並非短壽之人,求一道符,便可保一命!只是事關生死,貧道亦不能斷定是要缺胳膊還是少腿了!」東方無道在右耳摳出大塊耳屎,便帶著幾分期待扣左耳。
王煜的性格中有著王越的那份一往無前,完全不將東方無道的話放在心上:「少在這裡危言聳聽!你既然能占卜他人吉凶,還不如測一測自己還能活幾日。皇帝之事亦是你一介江湖騙子能妄議的嗎?到了都察院少裝神弄鬼,跟我走吧!」
東方無道發現左邊耳朵完全摳不出自己所期待的東西,雖然一些事情自己能料到,但一些事情同樣無法預料。
像眼前這位王閣老的孫子便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而今只希望別傷了下面,別讓一心為民的王越絕了後。
東方無道對自己要換到都察院大牢早有所料,先是站起來伸了伸自己的懶腰,然後拿起自己的扶乩用具。
王煜看到東方無道既然要攜帶東西,當即便警惕地詢問:「這是什麼東西?」
「貧道謀生的工具,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此次定然還會用到!」東方無道揚了揚手上的物件,顯得十分自信地解釋道。
王煜看到都是沒有殺傷力的工具,稍作猶豫了,便沒有為難東方無道。
雖然他並不喜歡這個老道,亦是知道這個老道已經驚動紫禁城那位,但現在事情終究還是沒有定性。
若是較真起來,而今的東方無道並非真正的罪犯,現在押到都察院亦得遵照紫禁城那位的聖意來處理。
都察院和刑部相鄰,故而在將東方無道綁上後,便步行著將人押回都察院衙門。
自從上次讀書人在門口圍堵鬧事後,而今這裡的守衛明顯加強,只是裡面都察院官吏顯得十分的忙碌。
王燁將人押回都察院,並沒有直接將人丟進大牢,而是帶到了自己爺爺處。
王越現在已經入閣拜相,只是並沒有前往內閣參與票擬工作,而是仍舊留在都察院處理事務,揪出官員隊伍中的害群之馬。
在刑部尚書何喬新的案子中,由於大明朝廷已經正式將人參和靈芝等貴重藥材列為貪腐品,所以這段時間顯得十分忙碌。
只是他痴迷於這種忙碌,雖然京山縣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但胡大牛的死仿佛就在昨日,卻是知曉斬殺一個貪官便能換得一地短暫的安寧。
「爺爺,人已經帶到了!」王煜看到自己爺爺仍舊在處理事務,當即上前提醒道。
「王千戶,剛剛在刑部大牢還以千戶自稱,怎麼現在不稱閣老了?」東方無道看到王煜一副孫子模樣,便故意戲謔地道。
王煜瞪了一眼東方無道,卻是不吭聲地乖乖站在一旁。
雖然他一直想要活出自己不假,但面對從小教導自己的爺爺,面對為了帝王而無所畏懼的爺爺,卻是心甘情願充當孫子。
王越的眼神十分犀利,望向堂中的邋遢的道士直接靈魂拷問般地道:「今天子聖明,你是忠還是不忠?」
「忠!」東方無道收起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顯得十分鄭重地回答這個問題。
他混跡於底層,可以說親眼見證這些年京城百姓的變化,亦是見到越來越多的百姓吃上肉穿上棉衣。
雖然是有所企圖,但卻沒有不忠的念頭,亦是知道不忠的下場。
王越的臉色驟變,顯得十分嚴厲地責怪道:「你此次胡言亂語,可知給君父帶來多大的困擾?」
且不說眼前的邋遢道人是不是別有用心,亦或者是一場大陰謀的棋子。若按著他扶乩的內容看來,皇帝為了帝國的將來,對常皇后是非廢不可。
廢后,在任何時代都是一件大事。
雖然現在皇帝能夠一意孤行辦成這個事情,但這個事情落到史書上的話,那麼對皇帝的聲譽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
當然,他並不相信這個預測,更願意相信眼前是一個江湖騙子。
「王閣老,此言錯矣!」東方無道恢復剛剛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打了一個哈欠便直接搖頭道。
王越的眉頭微蹙,仍舊板著一張臭臉道:「何錯之有?」
「老道知道你是難得的忠臣,但老道不惜冒反噬的風險泄露天機,此乃分明是良民所為!」東方無道認真地糾正道。
王越並不想聽這種狡辯之詞,當即厲聲呵斥道:「一派胡言!陛下乃百年難見之明君,今受萬民敬仰,必定是子嗣綿綿,何來『常從新,張似秦』之謬談!」
「王閣老,要不咱們打一個賭,五年為期如何?」東方無道知道這個預測很難讓人信服,當即自信滿滿地道。
王越冷哼一聲,卻是直接命令道:「五年?你先逃過此劫再說吧!來人,將這個妖道關進大牢,好生看管!」
王煜很少看到自己爺爺如此憤怒,顯得十分不客氣地讓胡軍將人投進牢里。
都察院的大獄是前兩年新建的,主要分為疑犯牢房和重刑牢房兩類,而疑犯牢房處於外面區域,擁有十分充足的光線。
「倒不是老道挑剔,而是怕其他人受不了。如今還並沒有論罪,老道是否犯罪還說不定,這裡第一間便挺好!」東方無道看胡軍還想將自己往裡面押,當即提出要求道。
胡軍想到這個老道早前的好意提醒,加上對方確實還沒有論罪,稍作猶豫便將人關在臨時牢房中。(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