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這日難得得閒,所以過來得早一些。
至於在這裡碰到鄭家母女,太子一點不意外。這段日子鄭家母女頻繁出入東宮,太子一早就心中有所察覺。
只是之前朝政上的事情多,比較忙,鄭家的事又不算急,所以也就一時沒管。
但今日既然碰著了,太子心想,怕是得尋個時間把事情和鄭公夫婦當面說清楚了。
但太子心裡是這麼想的,這會兒,面上卻半點不顯。在麗正殿這邊,在徐良媛面前,太子只是裝著並沒看懂鄭家意思的樣子。
對鄭四娘,也還如從前一樣,是以兄長、或是長輩的姿態。對她有照顧,但絕無半點兒女之情。
對待鄭夫人,也一如既往給體面。
太子坐下和鄭家母女聊了兩句家常,又喝了一盅茶後,忽然看向鄭夫人問:「你家四娘今年有十五了吧?孤記得,她好像是夏末的生辰。馬上也要及笄了?」
鄭夫人是始終都沒看出太子對他們家四娘有那方面的意思的,但突然見太子這樣問,鄭夫人又忽然想起丈夫對她說過的話來。
丈夫說,太子殿下從不以真實情緒示人。所以,在他有所動作之前,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有什麼謀劃。
就比如之前,誰又猜得到他看上了徐家小娘子呢?
所以,不要擅自去揣測太子的心思,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想做的事就行。
鄭夫人覺得丈夫此言極為有理,便一直牢記在了心中。這會兒又見太子主動問及四娘年紀的事,鄭夫人想著自己這段日子幾次三番過來東宮的意圖和目的,便忙回說:「四娘是九月的生辰,再有兩三個月就要及笄了。」
但鄭夫人這會兒也沒有急躁,去著急說不該說的話,她只是回答了太子的話而已。
太子點了點頭,又問:「四娘可定了親事?」
這下鄭夫人徹底懵住了,她實在猜不出面前這位儲君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又問四娘年紀,又關心是否婚配,很難不讓人覺得他對四娘是有點意思的。只不過,這還在麗正殿,在徐良媛這兒。便是太子有這個意思,也不該這般直接當著良媛的面說出來啊。
但若不是這個意思,又能是什麼?
太子坐在上位,他只一眼就把鄭夫人此刻的心思猜透了。太子也不想讓鄭家誤會,索性直接說了道:「若是四娘尚未婚配,孤有意給她指一門親事。」
鄭四娘原和徐杏在說悄悄話的,忽然聽到太子要給她指婚,立馬扭頭看過去。
太子瞥到了來自於鄭四娘和徐杏的目光,也回望了過去。
見太子看過來,鄭四娘忙問:「姐夫給我指的誰?」
太子目光在徐杏臉上輕輕掠過,又從容落在鄭四娘臉上,他笑容和煦說:「是誰暫且還不能告訴你,只不過,他英姿勃發,英勇無雙,年長你一兩歲,和你倒是般配。」
鄭四娘倒不會如別的閨秀一樣,說起婚嫁就臉紅。她聽太子說的認真,不像是隨口一說的,倒是來了興趣。
「他姓什麼?家在長安嗎?是哪家是公子?我從前見過嗎?」
「四娘,不許無禮。」鄭夫人見女兒這副模樣實在沒規矩,小聲提醒了她一句。
但鄭四娘卻不管,她就想知道他是誰。
不過,鄭四娘還是說:「雖然是太子姐夫親自給我說媒,不過,若是兒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也不會答應。姐夫,這句話我可是先擺在這兒了啊。日後你也不能追究我不遵您旨意的罪。」
太子笑容越發明朗,他說:「當然不會。」
但他也沒即刻就告訴鄭四娘是誰,就只回答了她問題中的兩個:「姓什麼暫時不說,是哪家的公子也容孤暫時和你賣個關子。但可以告訴你,他家在長安,人也是你從前見過的。而且,還甚是熟悉。」
太子這個關子一賣,鄭四娘就更是掛耳撓腮。太子徹底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這會兒都急死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不告訴她是誰,簡直跟要了她命也無二樣。
但太子說了暫時不說,那就是不說。任鄭四娘如何軟磨硬泡,也都是做無用功。
鄭四娘見磨太子不成,就轉變了目標,跑去磨徐杏。
徐杏對太子身邊的男眷也不熟,她也不知道是誰。不過,這會兒見太子賣這個關子,她倒也好奇了。
等鄭家母女走了後,徐杏難免也要問一兩句。
不過,徐杏心細如髮,通過方才太子迴避掉鄭四的兩個問題,她大概猜出了是誰。
鄭四娘方才一連問了太子四個問題,但太子卻只答了兩個。另外兩個沒答,說明另外兩個一旦答出來,郎君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所以,徐杏猜測,這位郎君多半是皇室之人,該是李姓。
而皇室諸位親王中,年紀比鄭四娘稍微大一些的,就衛王和齊王。但太子又說郎君英武,衛王體弱多病,實在談不上「英武」二字,所以,也就剩下一個齊王了。
徐杏是見過齊王的,第一次見是在之前太極宮內舉辦的那場馬球賽上。第二次,則是有一回她和鄭四娘出門賽馬,半途中遇到太子和幾位皇室親王的時候。
她記得,齊王和鄭四娘,好像挺喜歡互相抬槓的。
徐杏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小兒女彼此喜歡的一種象徵,反正她是沒有過這種經歷的。
但她覺得,若論身份和門第的話,齊王和鄭四倒是十分般配。
這個時候,徐杏不免又要羨慕鄭四娘了。有高貴的出身,有父母的疼愛,她能算有可以決定自己婚姻大事的自主權。
若嫁齊王,做了齊王妃,她有體面,只要齊王無問鼎皇位的私心,她這個未來齊王妃也不必跟著操勞籌謀,寢食難安。婚後,肯定也是瀟灑自在的日子。
徐杏雖然安於眼下的日子,但心中對這種自由多少還是嚮往的。
知道這會兒太子在,不能再往下想了,免得讓他瞧出端倪來。所以,徐杏及時打住。
徐杏雖猜出了人是誰,但她也不想在太子面前抖小聰明。所以,也只裝著一知半解的樣子。
「想來郎君的出身是高過鄭家的吧?」徐杏說。
「何以見得?」太子問。
徐杏說:「若非如此,憑殿下的謹慎,在向鄭夫人和四娘透露時,該是要提一二句的。殿下沒提郎君出身比鄭家低,想來不是差不多,就是高了。」
「是齊王。」太子瞞了鄭家母女,但卻沒瞞徐杏。
徐杏因為心中猜到了,所以也並不驚訝。
「妾見過齊王兩次。」徐杏說,「倒是和四娘十分般配。殿下這門親事指的好,想鄭公夫婦也難不答應。」
太子一時靜默沒出聲,只是側眸去望著徐杏。
徐杏想無視太子突然投過來的目光的,但無奈他注視自己太久,她想忽視都不行。
所以,徐杏只能問:「是妾哪裡說錯了嗎?」
太子說:「這段日子鄭夫人領鄭四娘頻繁出入東宮,又頻繁過來你這裡。杏娘,你就不懷疑什麼嗎?」
鄭家的意思,徐杏還真的是猜出了一二來的。
如今她以徐氏女的身份入了東宮,徐妙芝又育有一子在,在鄭家人眼中,她自然就成了固寵爭權的。所以,鄭家不免要著急。
鄭家有意送鄭四娘入東宮做續弦太子妃,但苦於不知太子心意。所以,鄭夫人這些日子便頻繁領鄭四娘出入她的麗正殿。
美其名曰是來看雁奴的,但其實是想在她這裡遇到太子。
鄭夫人對她如此利用,徐杏倒不生氣。東宮遲早是要有太子妃的,與其是別人,徐杏覺得不如是鄭四娘的好。
至少她和四娘相熟,而四娘又性子率真,不至於日後為難她。
不過,這還得看鄭四娘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自己不願的話,誰也強求不了。
徐杏其實並不介意鄭四娘入宮做太子妃,但眼下太子此問,明顯是希望她介意的。所以,徐杏也不可能傻得明知故犯。
那她就介意一下吧。
徐杏說:「鄭夫人說是來看雁奴的。但我覺得,像是來偶遇太子殿下的。」
太子起身,挨著徐杏坐過去了些,目光含情又溫柔的看著人。
「你介意嗎?」他問。
徐杏倒沒直白回答,只問:「妾介意有用嗎?」
「你若介意就有用。」太子說。
徐杏無奈:「好吧,那我介意。」
太子卻蹙了眉,追問:「好吧……才介意?」明顯是聽出了徐杏話中敷衍的意思。
徐杏卻笑了起來,忙又重新說了一遍:「我是真的介意。」又解釋說,「但我覺得,太子殿下該不會有這個心思,所以,便沒怎麼放在心上。果然,殿下是的確沒有這個意思的,還存了心要給她指婚。」
但太子卻明顯沒那麼容易被矇混,他起身走過來說:「傷人的話已說出口,幾句簡單的解釋是撫平不了孤心頭的傷口的。」
「那殿下想如何?」徐杏心中暗罵他矯情事多。
太子靜立沉默,居高臨下垂目望著人,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想試試在淨室。」
徐杏:「……」
一段日子相處下來後,徐杏已經默默收回了昔日對他的評價。什麼溫和有禮,什麼君子端方,什麼冷情寡慾……都是騙人的假象,他就是個文雅的流氓。
外面再是衣冠楚楚,脫了衣裳,去了床上,也就半點斯文的樣子都沒有了。
不過好在,對這種事,她也並不排斥。
今日開飯有點晚,雁奴結束一天的課業,又洗香香換了乾淨衣裳過來時,不但麗正殿這邊晚飯還沒開始擺,連杏娘和父王的人影都不見。
平時就算父王忙,過來得遲,但這會兒杏娘不該也不在啊。
於是雁奴問婢子:「徐良媛呢?」
那婢子如實答曰:「回公子,良媛在淨室。」
雁奴點點頭,覺得沒毛病,但轉念又問:「我父王還沒過來嗎?」
婢子正要回答,走出來一個嬤嬤。嬤嬤朝那婢子使了眼色,然後她老人家過來陪雁奴說了會兒話。
和他說這會兒太子殿下和良媛有要事在談,要他先稍稍一個人等一會兒。
對於父親和杏娘之間有越來越多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這件事,雁奴雖然難過又不服氣,但漸漸的,倒還算能接受。
反正杏娘親自做了什麼好吃的,有父親的,就一定有他的。杏娘還會和他一起練字,陪他下棋。他有在心裡默算過,每日爹爹都很忙,還是他和杏娘在一起的時間多些的。
所以,雁奴這樣多想想,也就不生氣了。
從淨室出來後,徐杏直接回了內室。雁奴只看到父親沒看到徐杏,就伸頭朝父親身後望了望。
還是不見杏娘跟在阿爹身後出來,雁奴好奇問他爹:「良媛呢?」
太子這會兒早已換了身清爽的家居常服,身上還留有淡淡的剛沐浴完的皂豆香味兒,早已衣冠楚楚,人模狗樣。
面對兒子的這個疑惑,他只抬眸看了兒子一眼。
並未作答,太子只是彎腰於一旁坐了下來後,對兒子道:「聽教你馬術的師父說,你近來騎射進步得很快。作為獎勵,過幾日為父帶你去郊外騎馬。也正好,看看你騎術到底如何。」
雁奴一聽,立即忍不住喜上眉梢。
還是太子眼鋒壓了他一下,雁奴才算稍稍收斂一些。
但喜悅之情還是難以自制,他亮著雙眼問:「真的嗎?」
「為父何時騙過你?」太子反問。
雁奴心想,你騙我的還少嗎?說好了杏娘進東宮是給他做阿娘,是陪他一起讀書玩鬧的。說的好聽,真實情況又是怎樣的?
勒令不准他再喊杏娘閨名,只准他尊稱「良媛」二字。
杏娘明明是為了他才來東宮的,可如今,父王倒是日日往麗正殿跑,恨不得比他跑得都勤。
知道計較也沒用,所以這些他都懶得計較了。
見兒子忽然沉默不再吭聲,太子一掃他的臉,就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什麼。
於是太子故意嚴肅問:「你在想什麼?是不想去了嗎?」
雁奴驚醒,立馬搖頭:「當然不!我想去。」但又小心翼翼的笑嘻嘻說,「良媛也一起去嗎?」
「當然!」太子絕情道,「說起來,你是沾的她的光。」
雁奴:「……」
好的吧。反正他和杏娘都去就好。
隔日,太子親自登了一趟鄭家的門。
那日鄭夫人回來後,自把太子說的那些話一字不落全告訴了鄭國公。或許鄭夫人當時沒有反應過來那個郎君是誰,但回家後和鄭國公一起分析,不免也能猜到。
所以,這會兒鄭國公自然是已經知道了太子的打算。更是知道,太子已經知道了他們夫婦的盤算,並且已經直接禮貌拒絕。
太子再平易近人,那也是太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儲君。鄭國公可不糊塗,他從不會恃寵而驕,仗著太子對鄭家的厚待和照顧,就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
這會兒見到太子,鄭國公十分恭敬和謙卑。
到底是做了揣摩君心的事,鄭國公做不到坦然。
但太子對鄭國公還是如從前一樣,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
「岳父的心思,孤是能明白的。」太子此來目的就是和鄭國公敞開心扉的,所以也就沒有兜圈子,直言道,「但岳父此舉,的確是欠考慮了。」
二人既是翁婿,但也是君臣。
見太子有批評之意,鄭國公忙起身抱手,擺足了謙卑和恭敬。
「臣洗耳恭聽。」鄭國公說,「必會將殿下教誨牢記心中。」
太子親自過去,扶了鄭國公坐下。
之後,太子才又繼續道:「你們為了雁奴,就想犧牲掉四娘一生的幸福。是對得起雁奴了,可對得起四娘?又可對得起蕙心?」
蕙心是鄭家大娘的閨名。
鄭國公慚愧的垂著頭,也不抬。太子字字如刀,直戳他心窩。
太子望了鄭國公一眼,語氣倒是和軟了不少。
「蕙心若泉下有知,她也必然不會答應。她在世時,最疼愛的就是她這個四妹妹,又怎捨得她做出如此犧牲。」
「何況,便是四娘入宮,若是她日後有了孩子呢?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後,還能對雁奴這個外甥一如既往嗎?」
「這……」鄭國公顯然還沒考慮得這麼長遠,被太子一問,倒是問住了。
太子則繼續說:「還是說,你們希望四娘如常氏一樣,只空有一個虛名?」
太子道:「孤早在五六年前就和你說過,無需送女子入宮照顧雁奴,雁奴是蕙心拼了命保下來的,孤如何能不疼著護著?可你不聽。我想,這些年岳母去東宮,該是沒少聽常氏的哭訴和抱怨。可孤能如何?當年是她自願入宮的,孤給過她機會,但她自己堅持不肯。」
「如今受冷落了,哭鬧又有何用?」
太子說這些話的時候,雖語氣平和且面上毫無波動,但字字珠璣,句句敲打。
說的鄭國公醍醐灌頂。
太子的意思,他明白。若他們家堅持要送四娘去東宮,太子拗不過,也會答應。
但四娘日後的日子,就是如今常氏的日子。
並且太子說到做到,他不是那種會念著些舊情就勉為其難去睡哪個女人的人。
鄭國公一時面色煞白,忙又起身說:「是臣僭越了,也是臣考慮不周,還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這才面上鬆了下,笑著說:「當年承蒙岳父岳母看得起,把掌上明珠嫁給小婿。如今雖然蕙心不在了,但既有這個緣分,便一輩子都是翁婿。」
「是,臣必牢記於心。」
太子讓他坐,這才又提起齊王來。
「岳父覺得齊王如何?」
如今心裡徹底放下那個執念後,再談齊王,鄭國公自然是一百個滿意。
「齊王殿下英武不凡,乃是眾郎君的楷模。」
太子笑:「老四性躁,凡事沉不住氣,易衝動感情用事,沒你說的那麼好。」又說,「不過,既然岳父願意的話,那這門親事,孤就管到底了。」
鄭國公這下倒高興的作揖說:「臣遵旨。」
太子想親自保這個媒,但他又不想使暴力手段逼迫。所以,便有趁著這幾日稍稍得閒的空擋,打算帶著幾個孩子去城郊的避暑山莊住幾天。
「一會兒你起了後收拾一下,孤帶你和雁奴出城住幾天,午飯後出發。」
雁奴藏不住好事,這事他那日扭臉就告訴了徐杏。所以,徐杏這會兒聽到太子這話倒不驚訝。
「好。」徐杏應下後,繼續幫太子穿早上去上朝的朝服。
垂眸望著面前這個忙來忙去,安靜又細心的女子,太子忽然握住她手,問:「杏娘,你過的可開心?你覺得如今的生活,是你想要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