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永遠的詛咒,我本應是而又再也不是的那個人
此刻,我正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桑塔麵包房的櫃檯前,默默地望著那個名叫「瑪麗安桑塔」的可愛姑娘。【記住本站域名】
每隔五分鐘零一十二秒的時間,這個勤快的麵包房女孩就會從貨櫃裡撤走一盤擺放時間最場的麵包,然後打開身後的烤箱,將剛剛烤好的麵包取出一盤來,放回到貨櫃的空白處。每當她打開烤箱門的時候,裡面都會冒出幾點閃爍的火星,在她亞麻色的發梢間飛舞盤旋,烤箱裡的火苗將她的眼神映射得如太陽般溫暖,又如月亮般澄澈明亮。
把麵包重新擺放好之後,她都會站在一旁,仔細地端詳一下整潔明亮的貨櫃,然後滿面微笑地點點頭,似乎是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非常滿意。
而在其餘的時間裡,她就會趴在櫃檯上,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臉頰,入神地遙望向窗外的天空,臉上帶著一層幸福憧憬的淺淺笑意。倘若此時恰好是正午時光,清朗的陽光會漫過透明的櫥窗,靜靜地灑在姑娘那甜美的笑容上,猶如春光,便這樣催開了一支牆角的野雛菊,於是滿屋明媚,就連站在一旁的旁觀者的心,也都被映得心旌蕩漾……
就在我幫精靈男孩里格西斯買完了點心之後,瑪麗安出聲挽留了我。我還記得,她當時的俏臉紅紅的,低垂著眼睛害羞地不敢看我,兩隻手抓著胸前的圍裙,侷促地來回揉搓著。
「先生……」她的聲音又低又輕,卻偏又像一枚青澀的蘋果般清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您幫忙。您知道,小里格西斯弄丟了我的糕點提籃,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她輕咬了咬嘴唇,怯怯地抬頭瞥了我一眼,「……可是,我把一塊手帕綁在了那提籃上。那塊手帕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想請您……能不能幫我找回來……」
「看您的裝束就知道,您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冒險家,拜託您來做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簡直是對您的侮辱。可是那塊手帕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願為它付您七十五枚銀幣,並且您可以在藍莓麵包和香草麵包中選擇一樣作為您的額外酬勞。」
我接受了這個任務。
之前我還從不知道,能夠為一個人去奔波忙碌——哪怕僅僅是做一件微小的事情——竟會讓人感到如此的自豪而又如此的喜悅。她根本就不該感謝我,恰恰相反,我簡直不知該用什麼方法去感激她,感激她給了我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能夠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些許勇武去為她效勞。
一種異樣的喜悅衝擊著我的內心,讓我忍不住想要狂奔、想要吶喊,仿佛不這樣宣洩一下我整個人就會幸福地炸裂開來似的。我的心被一種激情充滿著,這讓我感到自己從未像這一刻那樣鬥志昂揚。
如果說我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這個任務未免太簡單了一些。僅僅是從一條惡狗的口中搶回她的手帕怎能體現出她在我心目中的價值?我希望能為她挑戰一條惡龍,將它掩埋在地底的無限財富送到她的面前;我希望能為她征服一座城堡,再將她的名字用最美的字體鐫刻在城牆上;甚至於,我願意為她單槍匹馬去挑戰末世君王達倫第爾的威嚴,擊敗這個暴虐的君主,送給她一個和平安詳的世界。
是的,我想我是中了一種無解的魔咒,這魔咒讓我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財富、勇氣、力量、榮譽……甚至生命,去換取她的短暫而又珍貴的笑容。而且我相信,我為她犧牲得越多,就會越覺得幸福。
我沒花多少工夫就幹掉了那條惡犬,那輕而易舉的過程實在是讓我不無遺憾。當我找到它時,它已經將整個提籃撕扯得粉碎。幸運得是,我在一塊提籃把手的碎片上找到了那塊手帕。
那是一塊杏黃色的絹絲手帕,上面用紅色的絲線繡著
「」這兩個字母,字母的後面還繡著一個溫馨的心形圖案——這看上去應該是某個人的姓名縮寫,但顯然不是瑪麗安桑塔的。
無論這個人是誰,我羨慕他,我嫉妒他,我詛咒他又祝福他。他的名字這樣長久地被一雙溫柔的小手握在手心中,摩挲著、呵護著,但願他對得起這份幸福的榮耀,更但願他能給予那姑娘足夠的回報。
我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將這塊手帕隨便塞進我的魔法背包中,而是自始至終把它緊緊攥在手心裡——那柔軟的觸覺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主人那雙溫暖而靈巧的小手。就這樣,我將它帶回到了瑪麗安的麵包房中。
然而,就在我即將要把手帕交還給那為可愛的姑娘時,我猶豫了。
你知道,每當有人來到這間麵包房的時候,瑪麗安多半只會對他說三句話。當你剛進門時,她會滿面笑容地看著你,對你說一聲:「歡迎光臨,請問您有什麼需要的麼?」如果你真的從她這裡買下了幾樣糕點,她會真誠地對你說一句:「謝謝你的惠顧。」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來到這家麵包房的人多半會兩手空空地離開,這個時候,這溫婉的姑娘也會殷切地問候一句:「希望您下次再來。
而唯有在她見到我的時候,會急切地向我追問:「先生,您找到了我的手帕嗎?」而每當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後,她又總會失望地嘆一口氣,然後低聲哀求我道:「希望您能儘快找到它,這對我很重要。」
是的,這些話只有當她在面對我的時候才會說出口,這讓我感到對於這可愛的姑娘來說,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能夠受到她與眾不同的待遇——每當想到這一點、感受到這一點,都能給我帶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滿足和喜悅。
我有一種預感,我感覺當我將手帕歸還到那個姑娘的手中,了結了我與她之間的這層委託關係後,這一切就都結束了。我不再是那個她寄予了期盼和希望的冒險者,不再是她問詢和懇求的對象。從此以後,我將和那無數個曾經進入到這間麵包房的人一樣,得到她永恆不變的歡迎和歡送。
對於她,我將不再特別。
我怎能接受這一切?我怎願就此切斷我與她之間這唯一的牽絆,從此成為她生命中無數陌路中的一個?
我真希望現在正發生著的一切能夠像這樣永遠不變地保持下去,讓我成為她眼中那唯一的一個特例。即便我無法像那個令人嫉妒的幸運兒一樣將自己的名字留在她的心中和手中,那麼至少,我還可以一次次地被那美麗的姑娘提及,還可以得到其他人永遠都無法得到的兩句問候。
我一定是瘋了,這是多麼自私多麼貪婪的一份奢望,又是多麼渺小多麼卑賤的一種安慰。我不知道這個瘋狂的念頭究竟是拯救我靈魂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還是將我的人性推向墮落深淵的一隻罪孽的黑手。
當時,我只是這樣站在她的面前,將那塊手帕在手中緊緊地攥著,內心掙扎著、抗拒著,就這樣猶豫了很久,沉默了很久。
最終,我還是將那塊手帕放回到了瑪麗安的手中:我終究還是無力抗拒她那兩道清澈的期盼目光,更不願為了我自私的慾念而讓她失望。當手帕從我的手中離開的一瞬間我就後悔了——事實上,在我下定決心之前,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會後悔,因為我知道,無論這個決定是什麼,這都終將是個讓我永遠追悔的決定。
拿回手帕後,瑪麗安將它用雙手緊緊地按在胸口,連聲向我道謝,臉上充滿了幸福的微笑。我相信,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但遺憾的是,我卻怎麼也無法回憶起她當時的模樣。回想起來,那時間她的笑容便如陽光般明媚閃耀,令人神搖目眩。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能夠讓她綻放出即便是片刻的如此美麗的笑容,那麼無論我為此付出多少、後悔多久,這都是值得的。
我原以為,這一切就將這樣結束了吧,在一聲感激的告別之後,我將就此走出門去,不再回頭,成為她生命中無數陌生過客中的一個,就此消失了蹤影。我不知道當她那雙溫暖的小手再次撫上那塊手帕的時候,還能想起我嗎,還能想起我多少?但我知道,對她,我不會忘卻,我無法忘卻……
是的,如果一切就這樣結束,我將懷著一份酸澀而又甜蜜的美好回憶離開,對我來說,這或許將是個不錯的結局。
你知道,有時候一份模糊而又平淡的思念,遠比一份清晰鋒利的失望來的幸福。
然而身處其間的人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去追尋後者——這也是為什麼這個世上的失望總是比幸福要多。
和這世上眾多被殘酷的現實刺傷了的脆弱而又愚笨的人們一樣,當瑪麗安桑塔再次叫住我的時候,我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留了下來。
「先生……」她將那塊杏黃色的手帕緊緊地攥在手心裡,懇切而又略帶幾分羞怯地望著我,「……感謝您找到了這塊手帕,如果沒有您,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請收下這份微薄的酬勞,儘管它遠遠及不上您對我的恩情。」
說著,她將七十五枚銀幣放到了我手中,與它們一同拿出來的,還有一隻藍莓麵包和一隻香草麵包,等著我的選擇。
我選擇了香草麵包,那種柔軟香甜的味道總會讓人忍不住想起製作它的那雙巧手。
「另外……」她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低著頭仿佛不敢望著我的樣子,面頰上仿佛映著爐火,綻放出一層嬌艷的紅色,「……如果您方便的話,請再幫我一個忙好嗎?我這裡……還有一塊手帕……」說著,她從身邊的小手袋中抽出一塊粉紅色的絲織手帕,局促不安地在手中揉搓著。和原先那塊手帕相似的,我在這塊手帕一角同樣看見了兩個用金絲繡成的兩個可愛的字母:「」。
「您能幫我把它交給一個人嗎?請您務必親手把它交到那個人的手上,並且……您能為我保密碼?哦,我真不知道請您來幫我做這件事是不是妥當,可您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能幫助我的人了。我不能告訴您我要把這塊手帕送給誰,除非您像我保證。在得到您的保證之前,我發誓自己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我原以為自己會嫉妒,然而卻沒有,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仿佛本就應該如此。
事實上,當我在那塊手帕上看見「」這兩個字母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只是我一直在忍著,不去思考這件事情,只當我並不知情。在此之前,我的心中還一直存著一份僥倖,希望這些遮掩著事實的迷霧將永不會在我眼前散去。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的法則,不是嗎:你沒有看見,你沒有聽到,你沒有接觸過的一切,都不是事實,都不曾發生,無論它發生的概率有多大。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我希望它永遠不會發生。然而當它真的發生了的時候,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嫉妒呢?
我所有的,只是滿心的苦澀罷了。
我接受了這個任務,鄭重地向瑪麗安保證自己會親手將這塊手帕送到她想送給的任何一個人手中,並永不向第二個人提起此事——我一定是瘋了,我怎麼會真的接受了這個任務?即便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完成它,那個人也一定不會是我。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害怕自己在完成這個任務之前就會心碎而死——是的,我一定會的!
然而我還是接受了。
我無法拒絕那姑娘哪怕任何一個微小的要求,我無法抵禦她懇切的目光,無法抗拒她祈求的聲音,從她口中說出的最普通的詞語似乎都會註定變成我無法擺脫的命運,除了接受,我別無它法。
當我滿足了瑪麗安的要求之後,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那是個我所熟悉的名字,我曾一天數百次地聽人提起過它,設置於我還曾無數次地提到它,我本以為這個名字不過是一個再平凡的符號,代表的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生命。讓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庸凡的名字有一天會成為我的噩夢,成為我絕望的深淵。
「請您把它送到城門衛兵傑弗里茨基德的手裡,好麼?」瑪麗安柔柔地小聲對我說道。
晴空霹靂,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為什麼是他?
或者說:為什麼是我?
無論瑪麗安要將這塊手帕送給誰,都無法再帶來我心中更深的絕望。
因為那是我本應是而又再也不是的那個人。
「」,是的,我早該知道的,在這座偏僻的小城中,除了他——那具我曾經拋棄的軀殼,哪兒還有第二個該死的「」呢?
我的心中感到一種絕望的痛苦,我不指望你能夠理解這份痛苦。我親手剝奪了本屬於我的幸福,而這一切卻無法歸咎於任何人,甚至無法讓我去後悔、去自責。我惱恨,卻不知該去恨誰;我委屈,卻又不知如何傾訴。我沒有任何方法去排遣宣洩心頭的這份苦悶,只能任由它死死地壓在我的心中,填滿我的胸膛,將我吸入的每一寸氣息都變成兇殘的利刃,插進我的靈魂。
我開始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在看見瑪麗安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如此迷戀。原本我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了吧,可現在我覺得並非如此。我並非是剛剛萌生出如此強烈的愛意,那團火苗本就潛藏在我的心頭,從未熄滅,只不過在我初見她的那一刻重新變得熾烈而已。
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離開的麵包房,那天下午,在坎普納維亞城繁忙的道路上,我不過是個失魂落魄的路人罷了。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找一個熟悉的朋友,向他傾訴一下我心中的憂傷,可同時,我又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對任何人多說一個字。
我該怎麼告訴他們呢?
我愛上了一個本屬於我的姑娘,在我愛上她之前,我就已經失去她了。這故事聽來只會讓感到滑稽,又怎會悲傷?
然而,在我看來,這世上最大的悲劇,大概也就無過於此了吧。
在城門口,我又一次直面著那個人,那個名叫「城門衛兵傑弗里茨基德」的人,同時,我也在直面著被我拋棄了的那段人生。之前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我有過感慨、有過惆悵,但更多的還是慶幸。我慶幸自己擺脫了這段望不到盡頭的重複生涯,找到了一個獨立自由的靈魂,找到了一段能夠自己掌握和開拓的人生。
然而今天,我還應該慶幸麼?
如果當時我沒有甦醒、沒有離開,那麼現在站在這裡,等待著一位好心人將這份愛的禮物送到懷中的幸運兒就會是我自己——那將會是一份何等奢侈的幸福啊!
看著眼前那副與我毫無二致的面容,我忽然覺得一陣恐懼。我曾以為自己已經永遠地擺脫了他,擺脫了這段城門衛兵的生命,從此我是我,而他是他,我們是兩個永遠不會再重合的生命,就這樣有了各自不同的軌跡。
可我真的擺脫他了嗎?
因為他的存在,我已經永遠失去了瑪麗安。我不知道在之前的人生旅途中,我是否還曾因為他失去過其他的一些什麼,而在今後的生活里,我還將因為他而失去什麼。當我離開這裡,成為現在這個自我的時候,我曾已經我就此自由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從至高神那無所不在的神聖規則中逃脫出來的不受制約的生命,並為此深感得意。
或許我並不知道的是,在我為此得意忘形的同時,至高神那無所不在的眼睛已經在嘲弄地注視著我了,因為我所謂的「自由」已經在他神聖的規則控制下,變成了我一個我一生都無法擺脫的詛咒。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哪裡,在什麼時候,這個我曾經擺脫掉的影子會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用這種方式截斷我的旅途,將我的人生切得支離破碎遍體鱗傷,而我卻根本無法抗拒。
這一切是在我當初邁出離開的第一步時,就已經註定了的。
當我將手帕送到這一個傑弗里茨基德的手中時,他激動地拉著我的手,大聲地對我說:「謝謝您,先生,我一直在等著它的到來。」
這個年輕人熱忱而幸福的表情讓我感到心頭一陣酸楚,繼而我有些恍惚,仿佛從他的笑容中,看見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詭譎:
他一直在等待著的究竟是什麼呢?僅僅是這塊手帕?還是這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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