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月酒店的西餐怎麼樣顧念不知道,但勺子擦的是真亮。

  銀色鎏光從手柄淌下,流進勺身,匯成一汪淺影,光可鑑人——不但能「鑒」到自己,隔上兩三米,身後的人影也一樣「鑒」得到。

  林南天鋪好餐巾,抬頭就見顧念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那把湯勺。

  林南天嫌棄地撇嘴:「就這打了10層馬賽克似的影子,你能看出什麼來?」

  顧念:「輪廓。」

  林南天:「輪廓?除了高矮胖瘦,不是差不多?」

  「差很多。肩腰臀腿的比例非常重要,多或者少都不可以。」顧念糾正。

  林南天打趣她:「肩腰臀腿?小瞧你了啊女流氓?搞這麼嚴苛,還能有符合你審美標準的人嗎?」

  顧念驕傲抬頭:「我目測過,我鵝子就非常完美——行走的《大衛》雕像。」

  「大衛?就佛羅倫斯美術學院裡遛鳥那個?」

  顧念:「……」

  顧念木著臉轉過頭,和林南天對視。

  空氣沉寂數秒。

  顧念:「你侮辱藝術沒關係,但你不能侮辱我鵝子。」

  林南天失笑:「行行,我錯了,但我不信你兒子能有大衛的身材。」

  顧念:「真的!」

  林南天:「那就是太醜了。」

  顧念:「崽、崽、特、別、帥!」

  林南天嫌棄地掰手指:「身材特別好,長得還特別帥——真具備了這兩個條件早就火了,怎麼會是個連X度百科和網傳照片都沒有的180線?」

  「…我也想知道。」

  顧念被點中死穴,沉浸進老母親的悲哀里。

  沒來得及悲哀太久,相親對象回來了。

  來人一米八左右,藍色休閒西服,頭髮燙了亞麻色的微卷,還生了雙顧盼生情的桃花眼。

  顧念興致寥寥——她對除了她鵝子以外的男性的興趣,還不如對窗外飛過去的那隻鳥大。

  林南天作為相親形象大使倒是盡職盡責,趁對方駐足和侍應生交談,她回頭嘀咕道:「這次的介紹人太謙虛了,這長相,不屬於一般的範疇吧。」

  「嗯。」

  「難道是他長得太帥,所以會讓我覺得他笑起來有點輕浮?」

  「是吧。」

  顧念心不在焉地敷衍過兩句,發現身邊沒聲音了,她心裡一飄,立刻收斂游弋的心魂,安靜地轉回來。

  對上林南天死盯著她的眼。

  顧念拽起嘴角,露出小仙女般的微笑:「有什麼問題嗎?」

  林南天面無表情地捏手指:「你要是再敢敷衍這場相親,那我可要找人禍禍你家小藝人了。」

  顧念握住林南天的手,情真意切:「我配合,一定配合。」

  林南天這才滿意點頭。

  為了寶貝鵝子不被禍禍,顧念轉回身,開啟自我催眠。

  賢淑,端莊,優雅;賢淑,端莊,優雅;賢淑……

  等顧念進入角色,帶著溫婉笑意抬眸時,生了雙桃花眼的相親對象正巧在她對面坐下來。

  雙方會談開始。

  「桃花眼」自稱Josh,作為海歸友人也沒能免俗。

  坐下後開了幾句留學地的玩笑,他漫不經心地拋出問題:「顧小姐現在的職業是?」

  顧念低眉順眼,十分溫柔:「編劇。」

  「哦?」

  Josh似乎愣了下,下意識看向顧念身後。

  等察覺自己的失態,他桃花眼微微眯起,一笑里多了點玩世不恭:「抱歉,想起我的一位朋友,走神了。」

  顧念:「沒關係,您朋友也是編劇嗎。」

  「他?他不是,」Josh似乎真心愉悅,眼角泛起點笑紋,「他只是被迫…進了影視圈。」

  「這樣。」

  晚餐吃過半小時,桌上的話題按相親節奏就該進入「險境」了。

  果然,Josh將擦完嘴角的餐巾疊好放回後,第一句就是笑里一刀:「顧小姐,據我了解,編劇行業在國內似乎不太好做?」

  顧念溫柔笑:「您說得對。」

  Josh:「那顧小姐是想在這條路上走到哪一步?」

  「既然站上跑道,應該沒人不想拿第一。」

  「?」

  這句話的錯位感讓Josh一怔。

  不及反應,他就聽女孩輕嘆了聲,烏黑的小鹿眼輕柔無害,好像那一秒的凌厲只是錯覺。

  顧念:「這話誰說的?我就不想,只是沒辦法,總要做點事情養活自己。」

  Josh回神,挑了挑眉:「這樣說來,顧小姐不介意在婚後辭職,做一位全職主婦?」

  「——」

  顧念手裡的甜品匙停下。

  一兩秒後,女孩抬頭,淡紅色的貓咪唇上沾了點奶油,笑意也像個純真的孩子:「當然,我比較內向,夢想就是在家裡相夫教子。」

  Josh微笑:「那看來,在這方面我和顧小姐很能達成共識。」

  「……」

  顧念微笑不語。

  這一來一往成功給了林南天「兩人相談甚歡」的錯覺,她在桌下輕碰了碰顧念的腿,隨即起身:「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小姐請便。」Josh點頭。

  林南天趁著轉身,朝顧念一握拳,做口型:

  拿下他!

  顧念回了個乖順聽話的仙女微笑:「地瓷有點滑,你小心點哦。」

  「嗯。」

  林南天心滿意足地走了。

  目送林南天進入盲區,顧小淑女收回視線。

  然後一秒抽離角色。

  再轉回來,顧念撐著臉頰,聲音已經困得發懶,蔫得沒精打采:「看得出來,Josh先生也不太想來這次相親,在這方面我們確實能達成共識。」

  Josh意外,停下刀叉。

  確定之前不是錯覺,他忍住笑問:「顧小姐的意思是,我們這就結束了?這實在有點突然,總該有個理由吧。」

  顧念:「我配不上您。我只是一個底層小編劇,窮到喝風,餓到要飯,平常從來不進這種餐廳,相親飯都要靠我朋友做慈善。」

  Josh:「顧小姐玩笑了。」

  顧念:「我認真的。」

  Josh:「可我對顧小姐很滿意。」

  顧念僵了下,回眸:「?」

  你認真的?

  林南天剛進洗手間,就發現自己把手機落桌上了。

  21世紀,手機是本體,夢裡都得帶著。

  她只得往回走。

  轉進就餐區,林南天落向桌子的目光卻被一層紗幔擋住了。

  她這才想起身後有桌客人,顧念還說其中一個像她喜歡的那個180線小藝人。

  林南天隨意朝那桌落下視線,然後就沒能收回來——

  窗邊椅子裡坐了個男人。

  淺金淡紋的襯衫,領口微敞。肩線修挺,袖子被拎至七分,微褶的袖口下延展出流暢如藝術品的腕線。

  在這樣一間人人謹守禮節拿捏分寸的高檔餐廳里,唯獨他坐得隨意:就半靠在椅中,側望著窗外,一條腿壓著另一條,又懶搭上截手腕。

  望著別人流連的景色,他像在自家書房,寡然無味地看後花園。

  貴氣天成。

  單一個背影,她那些暴發戶親戚們附庸風雅一輩子也學不來。

  林南天回過神,撇撇嘴想笑,可惜視線沒來得及落回,那人似乎察覺了,側身望回來。

  四目相對。

  林南天不自覺屏了下呼吸。

  那人側影是沐在光里的。

  黑色的發鬆散下幾分凌亂的美感,鼻樑清挺,一副細細的圓框金絲鏡隨意架著,單邊垂落一條細細的金絲鏈。

  金絲鏈襯得那人膚色更白,白得在暖光下透著種冷感。

  五官美得更甚,也更冷淡。

  如果說第一眼是沉迷,那對視後就會清醒:鏡片後的眸子明明溫和,卻又自那溫和里,拔出幾分極端的清冷疏離。

  溫和假象下,是拒人千里,不容狎近。

  但他此刻好像又……在笑?

  林南天懵了下。

  沒等她細思原因,就聽見不知為何停了音樂的餐廳里,一個熟悉的、困得發懶的女孩子聲音,清晰從那人身後的紗幔里傳出來:

  「我要是說了這麼多,Josh先生您還不想放棄……」

  Josh忍笑:「那就你放棄?」

  顧念:「不,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沒說。」

  Josh:「什麼事?」

  顧念:「其實我有個兒子。」

  顧念:「懷胎兩年了。」

  顧念:「你能接受他嗎?」

  Josh:「?」

  「……」

  金絲鏈輕晃了下,鏡片上流過一點薄淡的光。

  那人側開臉,笑意更顯。

  ·

  顧念被林南天的魔爪殘酷地拎出酒店,並泡了一路的冷凍低氣壓,才回到住處。

  兩人從小認識,林南天一直罩著外表比同齡人細弱得多的顧念。

  林南天堅信,如果不是高二時家裡突然邁入暴發戶行列並搬去另一個城市,那她肯定會和顧念考上同一所大學。

  就更不會有顧念原因不明的退學肄業,以及至今的母胎單身22年。

  想起來林南天都氣——

  就顧念那小鹿眼細鼻貓咪唇、天生一張清純綠茶美人臉的模樣,但凡她肯開一點點竅,何至於淪落至此?

  帶著怒意的林南天拉過椅子,大馬金刀往上一坐,黑臉包公的氣場就出來了。

  「給我個理由。」

  「……」

  顧念覺得自己今天要是不說出個讓林南天滿意的原因,狗頭鍘可能就得拉上來。

  她立刻眼神乖順:「我是考慮雙方角度,才那樣說的。」

  林南天:「哪個雙方。」

  顧念:「一方是Josh,他自己本名都沒說,顯然是完全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所以我就想,善解人意地給他一個合理藉口。」

  林南天沉默了會兒:「那另一方呢。」

  顧念:「我自己。」

  林南天:「?」

  顧念掏出手機,日曆打開,伸到林南天面前:「下周一,也就是後天,我們就得去外地拍攝了。我是真的沒時間談戀愛。」

  順著顧念的話,林南天定睛。

  顧念手機日曆的備註上,果然記錄著「跟組《有妖》」的字樣。

  林南天看完皺眉:「你們不是在家裡寫劇本就行了,尤其那個破掛名權都給那個什麼卓亦萱了,怎麼還要你們跟組?」

  顧念:「導演組那邊突然來的要求,我們沒話語權。」

  林南天:「劇本才交了多久?第一次見這麼全年無休的……以你的成績做什麼不好,幹嘛要選這麼個破工作?」

  顧念謙虛擺手:「我哪有成績。」

  林南天:「你還沒有?你當年可是我們市的文科高考狀元,高出錄取線多少分進的大學,然後風風光光——」

  顧念:「的退學了。」

  林南天:「……」

  顧念完全順口,接完才想起這是林南天的雷區。

  她立刻補救:「還好我現在做的是我喜歡的工作,雖然錢少事多活累,但是幸福而充實。」

  林南天擺出死魚眼來瞪著她。

  顧念無辜回視。

  林南天:「幸福而充實?」

  顧念:「嗯!」

  林南天:「那好,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顧念:「你問。」

  林南天:「兩年前火遍全網那首《渡我》,叫盲枝的那個作者,是不是你?」

  顧念眼都沒眨:「不是。網上不是說了,是那個筆名叫[青燈下]的美女編劇卓亦萱嗎?」

  林南天死死盯著她,眼神兇狠:「你從初中就開始用[盲枝]作為筆名,你當我是金魚腦嗎?」

  顧念表情無辜:「巧合。」

  林南天:「你敢發毒誓?」

  顧念:「那有什麼不敢的。」

  林南天:「好,今天你要是說了一句假話,就讓你喜歡的那個叫什麼駱修的小明星這輩子都火不起——」

  顧念差點滑跪過去。

  她伸手握住林南天的手,語氣誠懇:「別,禍不及子孫。」

  「……」

  林南天氣卒。

  「顧念,我傍晚給你把快遞寄走了,這是寄件——」

  臥室房門推開,進來的江曉晴停住。

  她的視線在顧念深情握著林南天的手上擱淺數秒,小心翼翼地問:「我進來的時機,是不是不太對?」

  「去。」

  顧念玩笑著接過去,放在桌上。

  就在要轉回來的那一秒,顧念的身影卻突然停住了。

  「曉晴。」

  「啊?」

  「你確定,你幫我寄走了?」

  「對啊,寄件單不是都給你了嗎?」

  「可你要是寄走了……」

  顧念拿起書桌右邊的手帳本封盒,回身:「這是什麼?」

  江曉晴呆了下:「你說的本子,原來是這個盒子嗎?」

  顧念僵住:「那你寄走了什麼?」

  江曉晴表情無辜地束著手,慢慢指向書桌左邊:「那裡不是放了個,還蠻好看的纏線軟包本……」

  顧念回眸——桌角已經空了。

  想起她忘記放回抽屜的本子,顧念的表情如遭雷劈。

  林南天旁觀全程,等顧念把江曉晴打發走後,她問:「那兒原本放的是什麼?」

  顧念氣若遊絲:「我的隨筆。」

  「?」

  顧念轉回頭。

  「全名叫,《盲枝養鵝日常》。」

  林南天:「…………?」